一个月后，孙大草和那个要命人物一起说服下野书记，费尽心机地坚决地到这家党派的省级机关工作。孙大草太喜欢这个环境留给他的美好印象。这里的所有人见到孙大草都微微含笑，亲善和蔼。孙大草如愿以偿。但他不是拿着组织部门的任命去报到，而是拿着人事部门的公务员录用审批手续去打工。妻子问：“四十多岁了从头再来，刘欢的歌里是这么唱的。现实中不知行不行？比如，要面对许多小你十几岁的年轻人所表现出来的先来后到。”孙大草说：“行。这里是一片净土。”孙大草惟一觉得内疚的是，因为人事部门为自己开口子，又给这家省级党派机关拉郎配搭进一个视力和人品都极差的公务员。
可是，孙大草高兴得太早了。他的算盘珠子又一次被别人拨动，他黑色发霉的日子自此开始。首先是省报头版破例刊发一篇头直指孙大草的署名杂文。文章长达两千字，其中一千五百字甩到二版。行话把这种稿子叫做重型炸弹。文章是孙大草新闻界的老友郭不见所写。郭不见一定是要撞死在新闻这座南墙上的。他现在是省电视台台长，他忠于新闻，永远不会改行。从他的杂文中可以看出这一点。他反对孙大草改行从政，如同反对“商而优则仕”一样，他反对“文而优则仕”。他认为仕途险恶，还埋没和毁灭人才。不论是文学界、演艺界、商界还是其他界别的人士，一成功就去官场蹦跶，无异于飞蛾扑火。文章刊发之后，新闻文学界的朋友立刻把孙大草视做另类。他们说：“孙大草不过如此。”其次是那个视力极弱的小青年，居然是这家机关早就想弄进来的一个重量级的关系户。小青年在这家机关的门外徘徊了三年，这次终于如愿以偿。可是他不但没有因为心存感激和孙大草成为朋友，反而成了孙大草的竞争对手。
孙大草把一个更加贵重和狭小的紧箍咒套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他是见习公务员，一年之后才能转正定级。他必须夹着尾巴好好表现，好好工作，好好上恭。夏天到了，那个要命人物先领着孙大草去“看空调”，接着安排孙大草去给他准备出嫁的女儿装修房子；交易会上，又领着孙大草去“看地毯”。今天这个的孩子过生日，明天那个要集资出书，名堂多得很。孙大草都是被邀请对象，不去自然不行。
孙大草想干一点事，发了一篇文章。那个要命人物指着文章中的一句话说：“五星红旗怎么能飘扬在天安门上空呢？没去过北京吗？五星红旗只能飘扬在天安门城楼上空。”孙大草发了一幅种树的新闻照片，那个视力极弱的据说也是大学生的小青年，居然不知道三角架和自拍，他说：“这是你拍的吗？你怎么能把自己拍进去呢？这明明是剽窃！”
这个机关的人闲着没事，就坐在那里瞎琢磨。很容易，他们就琢磨出来一件事情。他们“抓住西部大开发的机遇”，以合作搞项目为名，从南方的兄弟党派机关弄到资金后，花掉一大部分，用一小部分去做做样子。买几棵扦插树苗种在荒滩上，又不去浇水。等着干死，然后就宣布这件事情结束。
孙大草被派去种树时，那个要命人物给她家的小美女打电话说：“孙大草早就回来了。不知跑哪里去了。他跑你也跑，我请你出来玩。”孙大草回来后，要命人物又恶人先告状倒打一耙，说小美女打电话约他来者。他说假话比说真话要容易得多，也不想想，小美女是干下啥的？什么人没见过？你一个行将就木五短身材的穷鬼，小美女约你做啥呢？他就这样瞪着一双烂眼睛在那儿瞎说，也不管听他扯淡的人心里怎么诅咒他。看着那副嘴脸，孙大草恨不得掐死他！
但是，孙大草不能。要命人物绝不是等闲之辈，他的自我感觉好得很。他“文革”中有命案，脸上有枪伤。可他不但能混进党派省级机关，还能与中共党章和党派章程相悖，以中共的身份倒过来加入民主党派！当然，这个要命人物也有感觉不好的时候。他个子太矬，每次出去，接待方总是把他不当领导看。下车的时候，孙大草把他让到前面，可是对方常常越过他，先和后面的人握手。还有斜乎的，你明明介绍他是副秘书长，可是喊着喊着，对方就冲孙大草喊秘书长了。在要命人物看来，这些细节很伤自尊，而且事关重大。
这个人懂得挟天子以令诸侯，在单位上滋事生非。他好斗成性。在他的眼里，每个时期都要树一个活的敌对目标，否则他会坐卧不安。他简直像个陀螺，整天不停地折腾。他能在两年时间里，整下去两个二把手。他一会儿跑到主管部门去告状，一会儿缺钱了，坐在那里想由头，想好了，就给财政部门写报告。然后就派人不停地跑，直到跑来花完，然后进入下一个循环……
孙大草算是真正领教了。缪副省长现在是这个党派的中央副主席。十年之后的今天，孙大草很想再和他聊一聊这个党派，这个他说的最最廉洁的和最有人情味的党派。可是，今非昔比了，和十年前相比，他们的关系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孙大草给他写去的信泥牛入海。打了无数次电话，接电话的总是女秘书，每次的回答千篇一律，说主席在忙。孙大草很想再听一次缪副省长的声音，可惜已经没缘。
忍了一年之后，党派省级班子换届，副主席亲临视察。听到主席要来这个边陲省份的消息，孙大草高兴、期盼和翘首以待。可是，最后终于等来了，却最终也没说上话。等级森严，孙大草必须遵守。此一时，彼一时。和缪副主席面对面坐着说话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今日的孙大草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无冕之王，而仅仅是棋盘上一只普通的棋子。棋子的走动是有规矩的，棋子是不能乱动的。见主席有严格的规定。主席接见的先是省级机关的地厅级干部，然后是县处级干部。和机关全体人员见面的时间总共不到5分钟。缪副主席的目光扫视全场时，似乎并没有认出孙大草来。孙大草看得仔细，当主席眼镜片后面那双深邃的目光掠过时，并没有丝毫的停顿或微笑，并没有熟人之间的那一点意思，也没有与别人不同的神色。合了影之后，就看不见副主席了。
这就是命运。如果没有缪副省长当年的字条，孙大草八辈子也轮不着加入这个组织；如果不人这个组织，孙大草八辈子也轮不着进入这个组织的省级机关工作；如果不是进入这个组织的省级机关工作，孙大草的事业就一定还在如自中天的那个高度上，一定的。
痛定思痛，孙大草追根溯源，做了深刻的自我反省。原始积累完成之后，孙大草没有再接再厉勇往直前，去创造和积累更加雄厚的经济基础和综合实力，而是过早地转向令人眼花缭乱的官场。这不符合马克思的《资本论》原则。因为进入官场后，大家就彼此毫无例外地相处在一个交易市场里，按照需求和先来后到的原则进行交易。迟到者和下级是买方，商品的价格掌握在卖方手中。令孙大草不解的是，省级机关另一个也曾是苦大仇深穷苦出身和生过孩子知道痛而现在做了小头头的家伙，胃口竟然也大得很！他们青面獠牙，欲壑难填，张着令人恐惧和闻风丧胆的血盆大口，他们的胃口成了比无底洞大出无数倍的地球黑洞。孙大草遇到的对手比高俅还他妈的高俅！三下两下，孙大草就被掏空了。他已经倾其所有，囊中羞涩，而双方的目的却都没有达到。孙大草知道了什么叫狼多肉少。难怪宋代的崇阳县令张咏到任不久，就将一个随手往帽缝里塞一枚小钱回家的管钱小吏打入死牢。张咏在判决书上写的判词是：“一日一钱，千日千钱；绳锯木断，水滴石穿。”
他们没被喂饱，孙大草被放在虚职的空位子上。就像上高层的电梯突然没电了，停在十八层上不去又下不来，这时你就想到了十八层地狱，难受着哩。那个难受劲，只有哪一天把你也困进去，让你临其境，你才能知道其中滋味。
孙大草的老婆没性欲了，自己的积蓄也用完了，而他在单位上又成了个吊吊灰。这对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是最尴尬不过的事情。孙大草想起《红楼梦》里一句台词：风刀霜剑严相逼。找女人要钱，这道理乞丐都懂！不是有报道说，乞丐流行包二奶，家就安在立交桥下面吗？
鸡不尿尿，自有其道。孙大草这个活人难道会被尿憋死！有一天，孙大草把老婆的问题和自己的苦恼告诉了还在电视台工作的郑韦。郑韦仍然够得上是好朋友，过了几天，她约见孙大草说：“你的问题我琢磨了，有名堂了。黄河上游有一个地方，是个少数民族地区，那里至今还是原始的黄河湿地状态。”郑韦开始用很难听的嗓音唱道：“那里蓝天白云，那里莺歌燕舞；那里水草丰茂，那里牛羊成群；那里飞禽满天，那里鱼翔浅底；那里鲜花盛开，那里歌舞升平；那里四季常青，那里没有严冬。”然后郑韦又恢复了叙述：“那里是盛世中的盛世，像陶渊明梦中的桃花源，是现代人心目中的香格里拉。那里已经是旅游胜地。那里的女人能歌善舞，落落大方。那里的一切都物美价廉。”郑韦把“一切”两个字咬得很重，孙大草知道她那是另有所指。郑韦就这样说唱参半极尽渲染之后，又怕孙大草不明白似的进一步说：“如果你去那里找一份工作，收入不但够全部生活开支，”她又像个色鬼一样，笑着凑近孙大草小声悄悄说，“而且还可以养个小蜜。”
老话说，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五十金钱豹。四十多岁又是几年前刚刚被美女点着欲火的男人，既像饿狼又似猛虎。正是整日睁大眼睛支棱着耳朵搜寻猎物的时辰。听到这种类似做梦娶媳妇般的好事，孙大草怎么能不趋之若鹜心神荡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