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计划回上海吗？”孙大草没有问题，只能明知故问。
“女儿还没放假，等放假后带她一块走。”张丽仍然坚持这么说。她肯定知道，谎言重复三遍，就一定是真理。
孙大草呵了一声并且移动脚步，算作结束这场对话的一个信号。他径直朝前面的大路走去。自从上次在张丽的庄园打麻将致别墅被盗后，孙大草再没进过邻水泽。他觉得这地方晦气。
因为王萍萍当初把张丽说得狗屎不如，孙大草和张丽的来往就很少。孙大草到枣园别墅以后，也只是和张丽打过几场麻将而已。对张丽的了解，一半来自观察，另一半则来自道听途说。这女人讲究吃喝，这是南方人一个普遍的习惯。孙大草认为，人的习惯无所谓好坏，就像李四吃饭习惯吧唧嘴一样。但是张丽却明显地糟蹋了粮食，浪费了资源。原因是营养全进了下水道。她人长得平平常常，一无是处，只是两条腿显得略长。她就拿那两条腿不分场合地炫耀，搭孙大草的顺车时，上了车总是用力顶顶后背，然后重复那句话：“座位太挤了，咋整的？能不能移一下？我的腿长放不下。”她打麻将时爱去厕所，李四说她的下水道不好。可她回来后却总爱说：“我快吧？腿长啊，没办法。”她除过做生意和会见那个老相好之外，剩下的嗜好就是打麻将。能看出来，她是把打麻将当做没有生意时的一种补偿。做生意辛苦赚钱，打麻将也是辛苦赚钱。所以，她认真对待每一场战役，分毫必争。她抽烟很凶，而且不分场合地点。说起来，枣园的几个寡妇都抽烟，但是程度各不相同。严峻抽得最少，一般是在没人的时候才抽。梁老板有心脏病，医生让她尽量少抽，她是个自控能力很强的女人，把自己控制得相当好，所以，梁老板也抽得少。张丽则不同，她打麻将的时候一根接一根地抽。张丽也喝酒。常常独自一人喝，不过喝也喝不多。客人喝剩的酒，她拣回来，摆摆谱而已。她喝酒的规律是，有客人并且有剩酒那一天，就是她想喝酒的日子。她喝酒的时候，见有人来，便收拾了，从不招呼来人一起喝。张丽这个习惯是李四首先观察到的。孙大草起初不信，于是他俩打赌，结果是孙大草输了一个饭局。张丽不像北方人，非得拉住来人喝个半死。没见张丽喝醉过，也没见她与哪个园主坐一起喝过酒。
张丽还是个对男人恨爱参半的女人。她骂起男人来口无遮拦，恨不得骂到让男人绝种，让男人都失去功能！但她又需要男人，因为她有一个相好，他们三天两头幽会。她对那个相好还不错。
对于这种女人，孙大草觉得，还是敬而远之为好。
孙大草正这么想着走着，就见小电工骑辆崭新的摩托车迎面而来。车速很快，风驰电掣，是那种标准的飙车族的作派，车后面坐着严峻，美滋滋的样子。好久不见，小电工滋润得很。西装笔挺，并且都油头粉面了。他是专程来找孙大草的。
知道两人要说事，严峻就去了张丽的邻水泽。
小电工先通报了近况。很明显，他已经在八方度假村混出了人样。工资很高，还用别人不知道的一笔营业款买了一辆七匹狼牌摩托车。这次冬季裁员，他只给后勤部门留了供电、供暖和看门的几个人，其余的全部辞退。张大堂是被他第一批裁下来并且辞退回家的。“我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嗷，你同不同意我这样做嗷，但是我要为你出这口气嗷！其实我这也不全是哥儿们义气嗷。说白了，我这人就这么个脾气。辞退张大堂的理由太充分了，冬天无客饭嗷。辞退他媳妇的理由更充分，谁都知道，小卖部冬天关门嗷。当然，我这样做实际上是救了他俩。因为他俩刚刚离开太阳岛。公司财务部的李部长就在查账时发现了他们两人的经济问题。两人都在贪污营业款。问题出在管理上！遗憾的是，公司的行动慢了一步，他们成功逃亡了嗷。嗷嗷嗷！”小电工又说：“连孙猴子都知道，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人就是这样，你有权时干掉他，我有权时再干掉你。总之是要不停地一个干掉一个，永无止境，永不消停。有权不用，过期作废嗷。”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出门人的一个信条嗷。”小电工说，因为和孙大草的情分，他早就和李桂乖分道扬镳了。小电工知道了事情的全部真相，行窃那件事情，张大堂虽然没有直接出面，但确实是张大堂一伙人干的。他们逼着服务员离开，然后偷走了枣园别墅的VCD和功放机。李桂乖和金梅已经是不折不扣的帮凶。那些人不让李桂乖锁客厅的门，李桂乖就没有锁。不让她们把这件事告诉孙大草，她们就给孙大草撒谎。那些人又让她俩拖干净地上的泥脚印，希望孙大草当晚发现不了。而由她俩在第二天早上再去发现，再嫁祸孙大草，她俩都照办了。他们没有想到孙大草会在当晚就发现失盗，孙大草的细心打乱了他们的周密计划。尤其是当小电工知道李桂乖在事后又“厚着脸皮”去孙大草那里要了一趟工资的事情之后，“我就让她用萝卜搞她自己，一直到把萝卜搞坏。要不然我就送她到公安局，她害怕了嗷。我看着她自己搞，看着她痛苦。孙大哥你不要摇头，我没有更加解恨的办法。你说嗷，这种人，派出所都拿她没办法，我能怎么办？之后我们就分手了嗷。”
下一步，小电工欣喜地告诉孙大草，他准备和一个当地的女人结婚。“那是一个好人，一个可怜人嗷。”小电工把这个姑娘的身世讲给孙大草听。这个女人名叫花花，她嫁过一次人。她是一个弃婴。她的父母为了生一个男孩，就把她丢弃了。她被继父收养。16岁那年，村子里一个混世魔王把她睡了。孙大草想，在这个荒岛上，那么多的珍禽都被人枪杀，那么多湿地生物都任人砍伐，都无声无息地死亡，何况她这个普通的小草一样的女人。继父把她嫁给邻村的一个山里娃。婚后，两人去一个小镇子开饭馆。刚刚有了一点钱，山里娃就开始拈花惹草，和一个四川女子同居。两个人闹腾了好几年，终于离了。母性促使她坚定不移地要回了年仅四岁的孩子，却没有让她要那个男人一分钱。花花重新回到娘家。她的继母已经去世，她和继父相依为命。
孙大草和小电工坐在铁路边说话。那辆古老的由蒸汽机头牵引的黑黢黢的火车，周而复始地从他们身边开过。巨大的动静使得太阳岛都在抖动。
小电工和花花认识是在当地政府举办放生节上。那一天，小电工是八方度假村派遣的代表，代表度假村向大会捐了款。那自然是一个受人注目的响当当的身份。一直以来，八方度假村的大老板只给当地的几座庙宇捐过款。给当地政府的公益事业捐款，这是第一次。这个里程碑式的壮举，是由小电工完成的。这份光荣和荣誉，让这个外乡的打工仔激动不已和终身铭记。小电工认为，追根溯源，这一切都来自孙大草。没有孙大草，没有他在八方度假村的那个职务，像这一类型的活动，小电工最多只能站在人群里看热闹。花花放生一只被她救活的小野鸭，那小鸭久久不肯离去，吸引了许多人争相围观。那天人山人海，小电工身手不凡，一个箭步跨上一座高墙，看了个仔细，也把花花看到了眼里。小电工一直是那种敢爱敢恨的人，两个人于是就好上了。小电工对她有着深厚的感情，这感情源于同病相怜。小电工第一次失败的婚姻和花花的如出一辙，不同的只是性别而已。
小电工说：“但是，难题出来了嗷。我现在必须回一趟老家。我的父母离异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们。母亲去世时，我没回去。现在父亲病危，叫我回去继承遗产。我知道，我这种性格的人去继承遗产，可能性无论如何不是太大！参加葬礼是我应尽的义务嗷，继承遗产估计难。但是，无论如何，我需要把这件事做个交代。你呐，也不多一个做饭的嗷。对吧！花花呐，这段时间需要一个去处。还是那句话，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太阳岛全部闭门谢客了，你吃饭成了问题嗷！庄子上娟娟的饭馆也关门了。我们婚前的最后时段，我让她来给你做做饭，不要工资。当然，我也有求于你。你是兄长嗷，你帮我观察观察，看她是不是一个好媳妇。你先别急着表态，任务可不轻松嗷。还有更重要的一点，如果我回不来了，如果我在那面继承了遗产，那么，花花就托付给你。你一定要帮她找个好婆家，要看着她出嫁嗷。”
孙大草说：“其实呢，这件事情不难办。你这次回老家就把她领上，领到你家去。坐在那片温柔的土地上，你们面对现实筹划未来。这样，去留问题就都不是问题了。你想想，对不对？是不是这个理？”
小电工说：“不，不。我按这条思路考虑过，但是不行。我可以告诉你孙大哥，我如果回去继承遗产，我将不会娶她。我的这个说法和决定，你能理解和接受吗？而我如果回来，回到这个小岛，那么，我却只能娶她。这是一个人给自己的定位嗷！”小电工看看表又说：“我这就得走！从太阳岛到省城就需要一天时间。我需要赶时间。拜托你的事情，你一定得做好嗷！”
说完这些，小电工骑着七匹狼摩托车绝尘而去。
孙大草也没有觉得这是一个多么艰巨的事情。孙大草想去告诉严峻，菊花开了，请她去赏菊。走进邻水泽，就听见几个人笑做一团，其中还有李四的公鸭嗓子。见他进去，严峻递上手机说：“给你看条短信。”孙大草拿过看了，说是有天夜里，一裸男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是个女的，她不停地往后看，裸男生气地喊道：“看什么看？”女司机说：“别误会，我看你待会儿从哪掏钱给我，”孙大草见严峻和张丽已经笑出了眼泪，就说：“我也讲一个出租车的，不把你们笑成傻子。说，有位乘客上了出租车。司机问他去哪儿，他说去人生的终点站。司机说，没听过那个站。乘客不耐烦地说，就是火葬场嘛。司机躁了说，去球子的！如果你要去人生起点站的话，我不得把你送你娘子宫里。”
果然不出所料，讲完之后，孙大草就发现张丽不见了。回头找时，见她抱着肚子蹲在地上正叉着气。孙大草讲完笑话，不论别人做何状态，东倒两歪也罢，抹眼泪捂肚子也罢，死去活来也罢，自己却是不笑。孙大草说：“现在的幽默笑料那么多，你整天傻子一样大笑，迟早会喘不上气来的。”张丽说：“我快死了，你就不管管？”孙大草说：“管呀，管向遗体告别放哀乐致悼词。悼词的第一句话是，一个优秀的长着修长玉腿的庄园老板离开了我们，她再也不能和我们肩并肩做生意打麻将了，罪魁祸首是短信的制造部门。我们要化悲痛为力量，进行口诛笔伐，要控诉和声讨他们的滔天罪行。”孙大草想，手机的发明者也许没有想到，手机短信会有今天。电信部门高薪聘请了大批的短信创作高手，坐在那里专门从事创作，然后一传十十传百。有家电视台还受电信部门之托，举办过一个短信枪手大赛。这就无怪乎我们这个时代手机短信铺天盖地。黄色污染漫天飞舞。短信内容猎奇、震撼、幽默、搞笑，面面俱到无所不及，水平之高产量之多匪夷所思，内容丰富针砭时弊辛辣无比，参与之多受众之广前所未有。
李四对孙大草说：“言归正传，打牌打牌。我们三个人等你半天了。”孙大草说：“我想了一个好点子。李四你去超市买一打长筒袜，往头上一戴，去抢银行。那多痛快，何必在这儿费劲！”李四说：“这不是冬闲开始了，打发无聊的日子吗。”
四个人于是就坐到张丽那张随时处于临战状态的麻将桌上。李四家的小狗长毛在脚下乱窜，蹭了孙大草一腿狗毛。这狗是前几天客人留下的，可自从养到芦草丛后，就没见给它洗过澡。白狗已经变成灰狗，烦人得很！孙大草问张丽：“刚才还看见你家的小狗，哪去了？叫它领长毛出去玩。”张丽示意一下脚下的纸箱说：“那不，睡觉了。”孙大草问：“这么吵它能睡着？”张丽说：“就这么怪！它听着麻将声音才能睡觉。这两天没打麻将，它两天没睡觉。还嗷嗷地叫，都有些变态了。尽缠着和我玩，没把人烦死！”孙大草惊叹道：“哎呀呀，枣园的狗都有麻将瘾了。”李四说：“单身女人都变态。没男人玩了，就和狗玩。”大家一阵笑。张丽说：“我的狗第一离不开我；第二离不开麻将。”孙大草说：“狗随其主，大概指的就是这种境界。就像李四家的狗，尽在人身上瞎球蹭。”严峻说：“就是。不论蹭上蹭不上，都一顿乱蹭。”
电视上的舞蹈跳得正欢，孙大草面对着电视机。他一边出牌一边欣赏。孙大草发现，人们的审美观念正在悄悄发生变化。流行歌手唱歌时，身后多了一组伴舞的队伍。舞蹈演员高胸脯粗胳膊，屁股有张丽的三个大。真应了那句“好女人一身膘”的说法！盛唐时女人以胖为美，今天也算盛世了吧，似乎已经有了一点趋势。孙大草说：“看了电视上的女人，我发现太阳岛上的女老板落伍了。梁老板、涣涣家的、严峻、张丽，一个比一个瘦，简直使人联想到饥寒交迫。外星人还以为枣园女人吃不饱呢。”张丽说：“我的形象对不起国家领导人，可是，别看我瘦，我的肉紧。”李四说：“别瞎摆乎，扰乱治安。你哪里肉紧？”张丽说：“我浑身上下到处都紧。”几个人于是淫荡和夸张地大笑。严峻说：“你就瞎忽悠吧，等哪天李老板试后自有定论，是松是紧不用你说。”大家又一阵充满野性的笑。孙大草说：“人闲生欲事。这么长的冬季，看你们一个个不安分的样子，还不定闹出什么大事呢。”
第二天一早，花花就来了。她站在孙大草对面，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孙大草想，无论如何，我有理由先把她仔细地欣赏一番。
花花的发式平平，装饰平平，是地道的农村姑娘的样子。脸上皮肤粗糙，透着一丝红润，但却扑着厚厚的一层粉，又极不均匀。有点滑稽，有点演双簧的味道。孙大草想，过几天，一定建议她买盒玉丽隐形粉底霜。广告上说，那种“粉底霜的粉粒只及原有的二十分之一，因此会有妆若无妆，谁都看不出搽了粉”。她穿一件黑色牛仔裤，那是一条极其普通的牛仔裤。她的腿形不算好看，却很均匀。孙大草想，要不是从小蹲在地里干活，她的腿形应该比现在更均匀。她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但身子骨似乎不那么松散。城里有许多女人，姑娘时亭亭玉立，甚至还婀娜多姿，一生过孩子却像骨头都散了架，松松垮垮。而花花不是，她的身板里透出一种力度！她属于张丽说的“肉紧”的那种人。
她的手里提了一袋浆水。孙大草知道，那是农人出工在外的最佳饮品。
花花发现孙大草盯着她看，脸就一下子红到耳朵根，是极其好看的那种颜色，孙大草喜欢这种情形。现在的人群中，一说话就脸红的人已经很少见了。孙大草时常想，中华民族这种传统的东西一旦绝种，那么，女人表示羞涩和轻度紧张的表情，是不是只有双手掩面表示“眼不见为净”那一种形式了？如果真是那样，人类就又失去了一种有别于其他生命的很美的表情。这种表情只有人类才有。这将是人类的又一大悲哀！
花花说：“有啥活干？”她是一个农村女子，她不是来这儿站着让别人看的。她必须尽快地表明这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