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是应景的,是应急的,饥不择食,孙大草一遍遍地宽慰自己。应景的东西可以没有意义,可以没有思想,可以无病呻吟,可以庸人自扰。有人酒足饭饱脑满肠肥尚且这样,尚且浪费资源,浪费人力物力和别人的时间,何况一个生存无着的人!孙大草说服了自己。写好后,他取出印章印泥,一张一张地盖了。然后把它们卷起来,又从文具盒里拿出一卷胶带。时间不早了,他现在要去县城只有一个办法,就是乘坐中午开过来的那趟原始的蒸汽火车。踩着厚厚的积雪,孙大草深一脚浅一脚地寻觅着枣园火车站的位置。在夏天那个莺歌燕舞的时节,孙大草饭后散步曾经来过这里。那一次是游览,这一次则是为了生存。今非昔比,两次的境况已经不能同日而语。在孙大草的记忆里,小站极其简陋。树丛中掩映着一座小房子,就算作车站了。小房子里面坐着一个和小房子一样苍老的长者,他就是小站的扳道工。长者说:“我这里其实也无道可扳,因为就这一条道,所以当地人都叫我道班工人!”正如孙大草所说,在荒原上,狼见了狼都会觉着亲近。长者和孙大草一见如故,他热情地向孙大草演示火车到来前后他所做的一切。他举着《红灯记》中李玉和提的那盏信号灯冲着铁路的方向挥舞,又把一个圆圈状的功能如通行证样的东西挂在火车司机触手可及的高处。他请孙大草进屋看他那台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手摇式电话和国产手动信号机。那个小房间里有供一个人用的被褥、灶具和一台电视机。他的老伴没有生育,已经在几年前去世。车站的一侧是山坡,老伴的坟墓就在面前的山坡上。长者指指那座孤坟说:“她的墓旁留着我的位置。”
人说“一辈子不走的路都要走三回”,看来是至理名言了。孙大草绝没有想到,他会在穷途末路的时辰再来这里。小站上的积雪保留着昨晚落下来时的原样,雪地上没有任何足印。真正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迹灭”了。
只有那间小房子的烟囱正在冒烟,尚且向外透露着一息生机。在小房子的一侧,有长者早晨出门便溺的痕迹。现在,长者坐在火炉旁边,炉子上的水壶咝咝地冒着热气,原始而温馨。因为孙大草穿着棉大衣戴着棉帽和口罩,长者显然没有认出他来。
轰隆声和尖锐的汽笛声响彻了很久,火车才散了架一样地开过来。长者步履蹒跚地走出来,做着曾经给孙大草演示过的那一套动作。和春天那次相比,整个机车苍老了许多。车厢里异常寒冷,四面透风,车上乘客寥寥无几。
到县城后,孙大草找了一个合适的地方摆开阵势。他把看起来比较大气的几个四尺整张和对开长条用胶带粘在身后的墙上,然后就向那些有意无意朝这边观望的人们友好地点头,又极不自然地微笑。经过换位思考,孙大草终于明白,为什么大街上的摊主都冲行人微笑。原来这微笑是本能的,发自内心的,自作多情的。同时又是真诚的、友好的、不由自主的和别有用心的。
冰天雪地,天寒地冻。孙大草明白了他所设计的生存方式仅仅只是他的一厢情愿,这种设计离实际生存相去甚远。行人稀少,无人问津,只是远处有人在指指点点,在评头论足。孙大草的旁边有个卖鸡蛋的女人,样子长得蛮好,不像那种贪财的女人,似乎可以信赖。孙大草对她交代一番,就朝不远处的牛肉面馆跑去。他饿极了,他必须吃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再加两个鸡蛋。买火车票用掉了一元钱,剩下的钱他一直用手捂着。吃完后,孙大草舒舒服服打了一个饱嗝。他觉得生命又真真实实地回到了自己身上,活着真好,活着原来如此美好!孙大草吃完饭回来,那女人问他:“你姓孙吗?刚才有一辆车停在这里,车上下来了几个人,还有一个女的。那女人问我,谁在这儿卖字?卖字的人哪?卖字的人是不是姓孙?她说她看字就敢肯定是一个姓孙的人写的。我说不知道,我只知道你住在枣园。她又问你的个头,你的长相。我看她像是认识你。”
孙大草纳闷了。年末岁首,谁来这么荒远的地方做什么呢?有谁又那么凑巧认得自己呢?孙大草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他出了一身冷汗,心脏已经怦怦直跳。多亏刚才自己不在现场!从古到今,文人墨客当中,如果有谁当街推销自己的作品,那就是犯了圈内之大忌。那就等于推销自己,等于把自己卖了。文人不到万不得已或生死攸关的地步,不到走投无路或穷困潦倒的地步,不会出此下策,不会走这条路。王羲之没有,李白没有,杜甫没有,曹雪芹似乎也没有。一个人一旦走了这条路,就等于宣告自己艺术生涯的结束。他的作品就会被人说成是地摊货,就会从此以后分文不值。
摆地摊是恐怖的。它不但要经受无人问津的寂寥,而且要经受任人评说、任人指指点点的尴尬,更重要的威胁还是来自熟人和圈子里。如果真的走到那一步,孙大草何以立足?他一定会兑现他关于五十岁自杀的承诺。站在料峭的寒风和冰雪的世界里,孙大草努力回忆着他和他的研究生同学们曾经争得面红耳赤的世界财政学、国际经济学、货币银行学、市场营销学方面的知识。他结合那些知识估摸了一下市场行情,如此局面和购物环境,“产品”出手的可能性不大。他想收摊子走人,想从长计议另做打算。
孙大草有一天去修理汽车时,修理厂老板想买他的车。这辆车跟着孙大草转战南北,使他由一穷二白走到名声大噪,走到事业的巅峰。孙大草舍不得,他和这辆车的感情至深。他不是那种兔死狗烹鸟尽弓藏过河拆桥的人,他曾经说过,他将来要建一座博物馆,把这辆汽车陈列起来。所以,他当时不假思索就拒绝了。现在看来,卖车不失为一条权宜之计。
孙大草开始收摊。关于生计的选择,是一个长期的和艰巨的事情,是伴随人的一生的事情。失败在所难免,重要的是一定要有平和的心态。火车发车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孙大草有足够的时间去一趟修理厂。他决定与那个厂长洽谈卖车事宜。
就在这时,来了一辆车,车上跳下两个人。他们径直走到孙大草面前说:“孙老师,你的这几幅字我们全买了。你出个价吧!”孙大草愣住了,难道天上真的掉馅饼了?自己是童话中那个穷孩子不错,可是我没有救下一只受伤的猫,也没有什么人托梦给我啊。孙大草问:“为什么?为什么全要?这些字,这些内容你们用着合适吗?”来人中那个年轻些的说:“我们几个领导刚才研究过了,你的这些字全是写我们太阳岛的景致的。这对我们很适应,除我们自己挂一些外,还可以作为赠品。现在到我们这里来的各级各界名流很多,我们曾经想请一些书画界的名人来,但是一直没有落实,现在终于有了这个机会,我们决不能放过。领导说了,您是省上的大腕。”孙大草怎么一下子就成大腕了?他想到了“太虚幻境”门上的一副对联:“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孙大草说:“让我想想,你刚才说你们几个领导,又说写的是你们的景致,你们的太阳岛。我明白了,你们是县上的。”孙大草没有说出田副县长的名字。他接着说:“那么,我送你们几幅。另外,过几天我抽空再为你们写几幅好点的。”那个年轻人说:“你这个老师真怪!我们的领导说你的东西好,那一定就是好的了。说你今天挂在这儿的这些字好,并不是说你明天的字也好。他们要你今天的字,并不代表就会要你明天的字。要知道,我们的领导可是从来不轻易说什么东西好的。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就按领导说的办,就要这几幅。你开个价吧!”
这也是一种游戏规则:说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说你不是你就不是是也不是。孙大草没有这么玩过,所以他开不了价。他说:“看着给就行,每幅五十元不少,六十元不多。”年轻人说:“五十元基础上翻倍,每幅一百元。但是,你给我们的收据上每幅字必须写三百元。这完全是为了你好,每幅字一百元和每幅字三百元不是一个概念,传到社会上的分量和意义也完全不一样。”
没什么可说的,孙大草照办了。共10幅字,他有了1000元的收入。交了货,写了个3000元的收条,收了钱,孙大草顿时感觉到腰杆子就硬了许多。钱原来是这么要命的一个东西,没有钱时你会心里发慌。现代化的大城市当然好,可是没有钱却寸步难行,甚至连厕所都上不了。这种感觉你有钱时是不明显的,只有你没了钱,只有当你身无分文时,才能深切地体会到。有句名言说得好:钱不是万能的,但没有钱却是万万不能的。看来是肺腑之言了。揣着这笔钱,孙大草先去电信营业大厅预存了100元的手机话费。刚一转身,他就听见手机响起一连串的短信声音,证明手机开通了。前后一分钟还不到,这让孙大草又一次体会到钱的魅力和神奇。第二件事,他与供电所小拓取得联系,交了500元电费押金,小拓就去送电了。
孙大草现在不用急着去那家修理厂,他的车暂时可以保住了。离返回枣园的时间还早,他需要找一个地方美美地撮一顿。和李五合伙这段时间以来,孙大草有了前胸贴后胸的感觉。县城不大,喝小酒的地方倒是很多。随便找了一家热火些的,要了一盘花生,半斤卤肉,一瓶啤酒,就开始享受了。喝了一会儿,孙大草想起刚才手机上来了许多短信,现在可以边喝边看。短信内容仍旧是形形色色,五花八门。后天就是元旦了,有节前祝贺的,有打诨逗乐的。妻子发来一条短信,看得孙大草眼泪花在眼眶直打转儿:“家为天,人似仙,快乐走人间。酒当喝,享劳作,成就似舞翩。碧水美,春风吹,夫妻真情在。节日到,念亲人,合家福禄全。”严峻也发来一条:“人生不过几十年,成败荣辱都在天。是非恩怨莫在意,健康快乐最值钱。自古人间苦无边,看得高远境如仙。愿你不为琐事烦,轻松快乐每一天!”这个小机灵,已经回广东老家与父母团圆了,却还记得这里的人和事,记着孙大草与李四之间的恩恩怨怨。最后一条是田芳发来的,她说:“知你卖字,不甚惊讶。要在当年,我一定会是陪你卖酒的卓文君。可是,世事变迁,今非昔比。对你,我只能做这么多了。买下你的字,对你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弊。而对我们来说,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装裱以后,给外国元首都敢送。所以,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另外顺告,我们的孩子正在我的肚子里健康成长。”
孙大草流泪了。他甚至不知何故,只是管不住又管不了。
从那家小饭馆出来,孙大草采购了一些日用和生活必需品,就紧紧张张赶往火车站。火车已经开始鸣笛,他差一点就误了火车。赶车的学问挺深,原想着时间还早,怕在火车站受冻,就故意多磨蹭了一会儿。没想到时间竟然像只老鼠,你盯着它看时,它一动不动。你刚一卖眼,它嗖地一下就跑远了。
回到枣园别墅,孙大草恢复了过去那种程序化的生存模式。他一天只干四件事,即吃饭、睡觉、写作和看电视。
元旦上午,所有的电视台重复着同一个主题:新年快乐,恭贺新禧!听得多了,孙大草的心里就坦然了,就一点牵挂都没有了。过节不过如此,一个人也照样过嘛。正这么想着,办公桌上的电话天使般呜叫起来。是李五打来的,他问:“吃了没有?”孙大草一肚子火这时候就发了出来:“我在哪里吃?吃什么吃?米和面全拿给你了,连锅都被你提去了,电饭煲不在你那里吗?我吃风拉屁!”李五说:“过来吃饭,一块过新年。”孙大草坚决地说:“拉倒吧,猫哭耗子是不是?”李五说:“老大一早走了,来吧来吧!”孙大草说:“老大要不走,你还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一个。你知道我这里一干二净一穷二白,也不操心看看,我是不是已经饿死了。”李五说:“你快点来,咱们弟兄还是一起生活。我等你,听见了没有?”
挂断电话,孙大草想了很多。几个月下来,糊里糊涂地被李四兄弟弄去了六七千元。说是借,看样子也是刘备借荆州了。如此看来,还不如去吃。吃回来一顿是一顿,心里就能稍微平衡一点。这种一加一等于二的算账方法,孙大草在中秋节前出尔反尔退掉黄金公司那拨客人时就学会了。他一直在寻找机会付诸实践,机会来了。再者说,做了几顿饭,孙大草更加深切地体会到,围着锅台研究油盐酱醋,实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还有一点,时间耗不起。文章是要一个字一个字写出来的,都到年底了,自己写的东西在哪里?冬季的枣园像座孤岛,除过附近的村民和几家职工食堂外,方圆几公里以内别想看见炊烟,自然更是没有对外营业的饭馆。一想起冰天雪地开着车去四处觅食,孙大草就毛骨悚然。摆在孙大草面前的只有两条路,要么自己做,要么去芦草丛,没有第三条路可以走。
在犹犹豫豫中,孙大草有气无力地朝芦草丛方向移动了脚步。虽然那脚步像灌满了铅一样沉重,但还是一下一下地迈动着。一个一无所有山穷水尽穷困潦倒的人,还讲究什么尊严,还有什么尊严可言?饱吹饿唱,英雄气短。孙大草狠下心朝脸上抹了一把,就把他曾经多次告诫李四要特别珍惜的脸面撕下来,连同仅有的一点自尊一起扔到了地上。
李五从窗子上能看见大门口的动静,他们平日喜欢围着火炉朝外观望。李四和小芹都是一样,几个人有着同一个爱好。孙大草曾经感叹李氏兄弟独具匠心的独特设计,但孙大草无法模仿。因为那是在他们两兄弟选择所要承包的庄园时就考虑进去的重要因素。而孙大草承包枣园别墅时,已经没有了这种选择。换言之,是枣园别墅选择了孙大草,而不是孙大草选择了枣园别墅。李五正在打电话,看见孙大草来了,他挂了电话拉开房门。掀帘进去,一股热浪迎面袭来。房间里热气蒸腾,还有女人的气息,真的有如人间天堂。孙大草瞟了一眼,热源来自两个不同的领域。炉子正旺,上面的茶壶咝咝地冒着热气。墙的一角,两千瓦的电炉丝红得像一团血。李五绝对算得上是男人中的精英,不服不行。他偷电有多种方法,几乎能达到魔高一尺道高一丈的境界。在正常供电的情况下,李五做的手脚能保证他家的电表不走一个字。他可以尽管用电,不用担心每小时近两元的高额电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