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墅门前的鱼池冰封雪盖，有几只白鹭在上面漫步，红头黑尾，那景致美极了。孙大草正坐在办公桌前透过窗户往外看，李五跑过去用石块把它们撵飞，又喊：“老孙，出来滑冰！”孙大草搁下笔走出门应道：“以我说，不论从体形到颜色，我都喜欢看白鹭。我天天看，白鹭那么悠闲，与世无争。漫步冰上，或谈情说爱，或觅食游戏，都是一道极其美丽的风景。你把它们撵走，像个侵略者一样，你看你的衣服，黑不溜秋的颜色，形体跟瘦狗一样，丑陋不堪，与这景致极不和谐。我看你还是让开，把场地归还给它们吧！”李五说：“我是怕枪，要不然，我早就从床底下捞出枪打死它们了。我才不想看它们臭美，我看见好的东西就不舒服。就想占有，就想破坏。”孙大草说：“变态得严重了！老天还是有眼的，从小给你一枪。要不然，太阳岛上恐怕连这点景象都没有了。”
孙大草想活动一下颈椎，他们俩于是在冰上放任自流。在那个瞬间，孙大草突然有一种鸟儿飞起来的轻松和愉悦。岁月仿佛回到儿时，回到那个与世无争的年代。
正滑着，郑韦打来电话说：“你那个制作太阳岛旅游节目的想法，台领导同意了。现在正是档期，旅游节目源少，可以按你的意见免费播放。问题是隆冬季节，岛上有没有可拍的内容？”孙大草说：“有啊。农家饭、观鸟、滑冰、打野兔等等吧。最近下了一场雪，景致好得不得了。”
由于职业习惯，孙大草是重视舆论工作的。到太阳岛以后，他发表过几篇介绍太阳岛旅游资源的文章，他也曾在看了文章的熟人的传诵声中沾沾自喜。孙大草自然明白，这不但是自身价值的最好体现，而且于国于民、于广大的旅游者、于大家的经营都有好处，也于自己的党派成员身份、于根植于自己心灵深处的“位卑未敢忘国忧”的人生信条相辅相成。承包了枣园别墅以后，他就宣传太阳岛问题与新闻界的朋友多次接触，但都因广告费用无法落实而搁置起来。老话说，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前几天田副县长买了他的十幅字以后，报答这片土地的心情就更甚了。孙大草看过几部太阳岛的旅游片，千篇一律，反映的都是湿地绿水。其实太阳岛的冬季更有特色。为此，他与省台《旅游》节目主编郑韦专门就寻找档期、免费宣传之事进行了多次探讨，现在终于有了结果。于是，孙大草的心情更加愉悦起来。
郑韦又说：“郭台长说了，这次看你老兄的面子，我们不收制作和宣传广告费，但吃住可是要你这个东道主解决的。”孙大草说：“当然当然，我应该尽地主之谊。这些问题由我来解决好了。”郑韦说：“拍摄的时间定在下一周，由你全权安排。县广电局那面打不打招呼由你决定，我们就不出面了。上次去游玩时，麻烦那个年轻局长全程陪着。关于他上调市台的事，我还没有找上说话的机会。这次是工作，是采访，有没有人陪就无所谓了。你安排好等着。我给你把电话打过去，省你一点长话费。”孙大草笑了：“长话费是芝麻，你们来一趟的消费则是西瓜。让我出一个西瓜，却惦记着为我节约一粒芝麻。郑韦啊郑韦，你原来这么会过日子。要知这样，我当初就应该选择你。”郑韦哈哈大笑说：“人老珠黄了才等到你这句话。当年你要有这个态度，你我的历史一定会写得五光十色。”孙大草说：“我的原局长太太，知足吧。没有嫁我是对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猴子满山走。嫁给我你就得风里来雨里去地跑江湖了。”郑韦说：“那我也愿意，总比现在单身一人好吧？”孙大草说：“那是那是。我关心你着哩，朋友们也都关心你着哩，有什么需求尽管说。包括上床！”郑韦说：“这可是你说的，有机会我找你兑现。”说笑了几句，就都挂了电话。
太阳岛已经冬眠，接待难度颇大。孙大草准备第一个打电话告诉田芳。时下流行买官跑官，买官的时候却很麻烦。因为对一般的官位只有一个大概要求，又提倡所谓竞争和优选，大家的条件都差不多，看着谁都能上。所以乱哄哄的，挤破了头。结果是谁出的钱多，谁的路子走得好，像参加拍卖会，一锤子就落下去了。终有一些不得要令却又死爱做官的，钱倒是花出去不少，事情却没办成。弄得兮兮惶惶，李四老婆就是一例。田芳则不是，她这个职务和人选，走的是另一条游戏规则。这个规则的玩法是先有人选，然后根据这个人选再定条件。行话叫量身定做，也叫因神设庙。比如说：女，无党派，36岁以下，国企正科5年以上，有文学造诣等等。田芳正好35岁。嫁过来6年，第二年就是老头单位里的正科级。又出过一本诗集。这个没法子比呀！中国有两千多个县区和县级市，每个县级机关四大班子四五十个领导，总共十几万县级干部，能出诗集的却寥若晨星。总之，那么多条件，田芳没有一项不符标准的。卡着尺子量，别人没法和她争。
虽然如此，田芳总还是应该要政绩的。没有政绩的领导不叫领导，没有绯闻的明星不算明星。领导干部一般都深谙此道，工作成绩只有和媒体结合，只有把它公之于众，让尽量多的人们广泛地知道，才能叫做政绩，否则，只能叫成绩。当今做官的重视媒体的程度超过了历史上的任何一个朝代，就足以说明这个问题。成绩和政绩在一个领导者的仕途及其升迁中的作用是不能同日而语的，也是无法比拟的。宣传本地旅游资源，振兴地方经济，这是一个绝好的热门话题。孙大草想把这条政绩归功到新上任的田副县长身上。
田芳的电话已经转入秘书台。这似乎是一条规律，不论省市县级，只要一进班子，那手机绝对就转入了秘书台。灵得很，绝得很，没有例外。一直到中午，电话才偶然拨通。田芳惊讶地说：“我中午回不了家，等着接老头子的电话，你正巧拨进来了。”孙大草说：“我这人善于见缝插针！不过，田副县长，今非昔比了，我知道你忙，所以不敢轻易打搅。我和你谈个正事。我来贵地快一年了，朋友们想撑个面子，为太阳岛做个冬日专题片。一是扩大影响，争取游客；二是唤醒大家的环境意识。到时候请你也给我撑个面子，出个面，表示县上对这项工作的重视。另外，几大班子里谁主管这一块，能不能请你通报一声，到时一并露个面。”田芳说：“你等等，这里吵得很，我出来和你说话。好了，可以说了。你说慢点，我又喝多了。”孙大草说：“你以前可是滴酒不沾啊。”田芳说：“在县上工作，就这么回事。你是知道的，整天泡在酒桌上，很多酒不喝不行。你刚才说什么事？重说一遍。”孙大草就又说了一遍，田芳说：“可以，什么时候？到时候打电话，发短信也行。”孙大草说：“当县长赶场子，你都成习惯了。说话也是套路，其余的话都不会说了。”田芳说：“有点有点。我承认，我也成了肠胃会通过的酒精考验的一名油袖干部了。”孙大草说：“我再订正一下刚才的话，你只是以领导的身份出现呢还是以县政府的名义出面招待？这是两层意思。出面只是光临，招待则是做东，是要埋单的。”田芳说：“这个——完了再说吧。我还不知道到时候有没有时间。”孙大草知道，领导干部讲话，到这里其实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但是孙大草没有放弃，那么好的一个女人，一个能和他孙大草上床、并且上了床就不顾一切要死要活的女人和知己，一个已经怀了他的血脉的女人，一个信誓旦旦要去美国生下他们的将军或明星的女人，不相信她把握不了轻重缓急。孙大草说：“现在是冬季，太阳岛上没有几家能吃上饭的地方。电视台免费宣传咱们，弄好了，也算个政绩。作为人之常情，地方上的父母官应该出面表示一下才好。八等公民搞宣传，隔三岔五解个馋。按时下的说法，记者是八等公民。八等公民有时候是凭感觉决定工作态度的，而工作态度又决定着工作质量。工作质量的高低之间，学问和差距是很大的，电视工作尤其是这样。每到一地，进一下县委县政府招待所，就会有一种如归的感觉，有一种被认可和被看起了的感觉。这个行当我很熟悉，想你也不会陌生，大家都是从这个行业走过来的。我的意见，你能不能在县招待所安排一顿饭？”田芳清了一下嗓子说：“不好意思，我最近工作很忙，这几天会议又多。还是你来安排吧。”
挂了电话，孙大草撇撇嘴，心里说，真的不如没当县长那阵子好了。那时候还不要说是公事，就是私事，也是有求必应，在所不辞。给外单位办一个液化气罐，需要他们的老总审批，可是她一下子给我和李四弄了三个，弄稿纸也是张口就来。可是当了县长，就不敢做不敢当了，一副身不由己的样子，一副战战兢兢的感觉。咱先不说花钱搞宣传，现在宣传的人找上门来，竟然都是这种态度。孙大草有些奇怪，人民的公仆怎么都找不着自己的位置了？你们是当地的父母官，田野上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你们去解决，可是却整天泡在酒桌和会桌上，似乎只有这两个地方最安全。偶尔出去一趟，还用黑色的玻璃把自己包裹起来。人民有那么可怕吗？至于花钱，更是没有样子了。该花的钱不花，不该花的钱却像流水。吃喝也一样，该吃的吃不上，不该吃的却天天吃，吃得大腹便便脑满肠肥。那么，这次行动总得有点官方色彩才对呀。要不然，你孙大草悄无声息地操作这事算什么呀？省城来的朋友们会怎么想？他们可是传媒界的老手。不出三天，全世界都会知道你孙大草在太阳岛混得不清楚，没有打人上层建筑。如果是那样，又吃又住又用车，花钱出力有意思吗？难道你孙大草真是当代杜甫？“可怜身上正单衣，心忧炭贱愿天寒”？自己付出巨大代价，振兴当地经济？啥时代了，谁稀罕呀？“位卑未敢忘国忧”和“匹夫有责”都是陈词滥调明日黄花了。
不行，这件事不能这样悄悄地做。不做则已，要做就做大，做出个名堂来！孙大草坐在办公桌前绞尽脑汁，挖掘当地一切有可能动用的关系。
孙大草初到八方度假村时，请当地的“土豪劣绅”吃过饭。那一次县上领导和各局委办的第一把手差不多都到了。他从中筛选出与拍片有关的单位和领导。县旅游局算一家，孙大草后来还和县旅游局长打过交道。为植树的事，他们之间有过多次接触，算熟人了。孙大草把电话打过去，局长回答得很干脆：“大冬天的有啥拍头？等到旅游旺季，我们再欢迎记者光临。就这样，我还有个旅游方面的接待任务。”说完就挂了电话。孙大草没机会给他讲电视台宣传和播出的档期问题，也没法给他讲未雨绸缪极早铺垫的重大意义。孙大草又给他熟悉的县招商办主任打电话。孙大草记得，那是个直率有趣的人。主任打着饱嗝说：“确实不收宣传费吗？好事是好事，可是我们没钱接待啊。每年的招待费太少太少，这是个老生常谈的问题。年年都在喊，都在争取，但增加的那一块老是赶不上缺口的增长。不瞒你说，我们都在崽卖爷田子吃卯粮。这事不敢说出去，说出去羞得很！我帮你出个点子，这件事可以和县委宣传部联系一下。”孙大草把电话打过去，宣传部长说：“好事好事。可是我下周要去省上开宣传工作会议，我先在这里对同志们的到来表示最热烈的欢迎，并祝同志们工作好，生活好。”说完“咔”地一声挂了电话。孙大草想给县委主管宣传的副书记打个电话，县委总机把电话接到县委办，办公室的同志先问他是谁，然后说：“书记这会儿不在办公室，他的手机一般不开。”说完就挂了电话。孙大草把电话打到县文化局长的手机上，文化局长说：“这一块不归我们管，你找一下相关部门吧。”孙大草又把电话打给县广播电视局那个年轻局长，局长说：“到时候看吧，出个面。吃个饭，陪一陪，转一转，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到现在为止，一个做东的主儿没找上，却找了两个陪客。放下电话，一股无法名状的火气缠绕着孙大草。但转眼一想，其实也能理解。他们都是本县及各部门的父母官，为本县财政着想，为各自的小金库着想，也都在情理之中。舍孩子打狼的大手笔和大运作，都不是他们要考虑的事情。他们只需要墨守成规循规蹈矩按部就班就可以了，他们该做什么不该想什么，从他们跨入这个门槛的那一天起，就已经胸有成竹雷打不动了。怪只怪你孙大草，现在遇到的问题完全是自找的。放着安稳日子不过，却要搞什么电视专题。一个片子从有想法一直到播出，一路上有多少环节多少困难，你孙大草不是不知道。单就上岛拍摄的两天时间，吃喝拉撒，住行采访，吃谁的？采访哪个？谁把关？出了问题谁负责？安全问题，政治问题，政策问题，一系列问题。这么多问题，都能一一解决了吗？就算搞成了，播出了，客人因此来太阳岛了，你枣园能来多少人呀，你孙大草这个开开停停的庄园，又能因此受多少益呢？七个月之后，你孙大草就该交房子滚蛋了。真是多此一举，四十多岁的人了，掂量不住，不知深浅！郑韦这人也真是够呛，随便说说而已，没想还认真了，又是汇报，又是上会，弄假成真了，给个桃红当大红使了。现在骑虎难下了，想反悔都不行了。
孙大草把太阳岛上凡是冬天有人烟的几家度假村挨个过滤了一遍。水上人家和民俗山寨冬天正常营业，但孙大草和他们不熟。熟人好办事，这已经成为国粹。除芦草丛外，上下枣园全部停业。芦草丛勉强能吃饭，但是有三大问题：一是饭钱肯定得孙大草自己掏腰包；二是车进不了下枣园。下枣园没有围墙，为了收费却在车道上设了一座大门。村民们收不回地租，学着五魁的样子，就用铁链子把那两扇门锁了。入冬以来，孙大草的车出入时，是自己修了便道的。孙大草担心的是，这情景如果让记者们看到，会影响同志们的工作热情和情绪，以至会影响到整部片子的制作和播出。记者们都是性情中人，喜欢把爱憎写在脸上，喜欢情绪化一点。如果真的因此而影响到拍片和播出，这件事情可真真实实就是白干了，是得不偿失了，是既墩沟子又伤脸了。这个问题不能不予以考虑。三是几顿饭不宜放在一个地方吃，那样有悖常规。八方度假村具备接待能力，但孙大草不会向他们开口。他是从那里离开的人，好马不吃回头草。工资的事搞的他极不愉快，再去宣传他们，孙大草的感情接受不了。再则，人家恐怕也不会相信世上真有这么宽宏大量不计前嫌的人。孙大草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太阳宾馆，太阳宾馆是当地一个农民企业家贷款修建的，是太阳岛上酒店业里名副其实的老大。它不但是岛上第一个建成和开业的宾馆，而且是惟一一个三星级宾馆，档次最高，规模最大。开业至今，它的门上挂满了各种奖牌。论个人交情，孙大草在八方度假村时，和他们合作接待过大型旅游团，还为他们介绍过客人，双方关系甚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