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老板提出了一个与现实相悖的事情,自然也是一个比较难办的事情。像孙大草这把年纪的人,在单位上干的,基本上都是十年的媳妇熬成了婆,大都步入了领导阶层,挑着大梁,怎么能说下海就下海呢?不在单位上干的,差不多都出去做了老板。把生意做大做成功做出了名做到了外国的大有人在,怎么可能来太阳岛打工呢?孙大草这时候又想起张大堂来。毛主席说过,“僧是愚氓犹可训,妖为鬼蜮必成灾。”张大堂和孙大草毕竟还不属于敌我矛盾,他们之间毕竟还有那么点沾亲带故。要不是他的德性太差,凭孙大草的极力举荐,这个差使对他来说,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孙大草见过他向下级发号施令时的动静,天生一块好料。双手叉腰,极像那么回事。可是不行,他的私心太重,品质恶劣,他是那种会搅局的人,会把一切弄得无法收拾。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孙大草还得说一次大话加假话。他说:“对的对的。我们这个年龄段的人,基本上都已看破红尘。要么内退,要么瞅水浅的地方下去扑腾扑腾。找这么个人的确是小事一桩。实在不行,我来为你卖命。”郑老板露出十分满意的笑容:“哎呀呀,哎呀呀。我终于把我想听的话套出来了。不过我知道,孙总只是开玩笑逗我玩哩,我可不敢当啊。你这么有层次的人,我用得起吗?”孙大草一直爱听“层次”这个单词,他也爱这么评价他所崇拜的人。可是,现在听到谁再这么说他,他的眼泪就禁不住扑簌簌往下流了。今天的孙大草还有层次吗?孙大草说:“什么叫层次?有了钱就有了层次。这不是斯文扫地,只是按经济规律办事。”孙大草又快流眼泪了,为了掩饰那种尴尬,他赶紧起身告辞。郑老板说:“我昨天听说了,八方度假村今年的营业额超过了我们,这是历年没有过的。主要是你在的时候拉了几家银行和几所大学去他们那里消费,才出现了这样子的结果。”孙大草说:“道听途说,道听途说,不可信的!”郑老板说:“你说话可要算数嗷。对了,客人来之前就给我打电话,我好做准备。接待完这批客人,就该谈我们之间合作的事了。”
走出太阳宾馆,孙大草的眼泪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暂不说啃下的这块骨头犹如鸡肋,关键是为自己换了一张卖身契。如果是那样,枣园别墅怎么办?太阳宾馆比八方度假村还要忙,自己的写作计划怎么落实?如果不那样,孙大草就不但开始说大话,而且真的开始说假话了,开始骗人了。孙大草晚节不保了。
孙大草的车子行驶在滨河路上,八方度假村那座死气沉沉的酒店从车窗掠过。连绵的鱼池被冰雪覆盖,进入沉沉的冬眠状态。孙大草抬头望望天空,阳光灿烂,照得他睁不开眼,白花花的光芒洒向沉寂的冰面和雪地。太阳岛上看不见其他人影,只有他一人一车在纵横驰骋,在捭阖纵横。太阳岛的大地在他的脚下。孙大草的心情好了一些,他突然有了一种成就感和征服感。他在坚冰一样的太阳岛上,开始并且能够干成一件举足轻重的事情,不论花费多大的代价,现在总算搞定了本岛上的大哥大。尽管他只答应了一顿饭,但是这顿饭的意义重大,这顿饭有着特殊意义上的代表性和感召力。剩下的几顿饭就无所谓了,孙大草做好了思想准备,该埋单就埋单。没有办法的事情啊。住宿就放到枣园别墅,无非是几台空调昼夜工作,百十元的电费而已。
“百年枣园”几个大字映入眼帘,枣园的景致是这次拍摄的又一个重点。百年枣园,沧海桑田。六年前,当地人宗为课去苏州参观园林受到启发,回来后在长满枣树的山洼上圈了一块地,筹集资金搞了“三通”,先示范性地盖了一座庄园,又无偿提供土地,不收任何费用,吸引各方人士来这里发展。一时间商贾云集,15个庄园相继建成,这就是现在的上枣园。它闻名遐迩,蜚声省内外。宗为课成了当地另一个无可争议的人物。上次孙大草在梁老板的芦苇阁见他时,梁老板已经把这段历史作了介绍。宗为课红脸大个,说话却和声细语:“当时的想法有三点:一是提高土地使用价值;二是安排本地劳动力就业;三是带动地方经济。”事实证明,他的目标实现了。他们种的洋芋和白菜、养的鸡和羊都就地消化了,售价也高。对了,孙大草觉得,应该去找他,请他出镜,说几句话。
让孙大草颇感惊喜和意外的是,他把电话打给宗为课后,这个被当地人称为明白人的汉子,不但非常爽快地答应出镜,并且执意安排招待。他说:“我不但要招待,而且要放到晚上。这样时间充足一点,可以多活动一会儿。”
孙大草松了一口气。有两个饭局,一个算作接风,一个算作送行。可以了,蛮可以了,孙大草的面子够大了!太阳岛就这么大,孙大草已经混清楚了。剩下的饭都放到芦草丛。他又给军粮船长打了个电话,预定了下周去恐龙足印的快艇。因为是自用,建议只付油钱。军粮够朋友,痛快地答应了。剩下的问题是群众演员,拍摄现场没有游客不行。孙大草不喜欢小芹,有她没她无所谓。他给严峻打了个电话,严峻还在广东老家。一听说这面拍电视,她急得在电话中乱嚷嚷:“那怎么办?你咋不早说?早说我就赶回来了。”孙大草开玩笑说:“又不缺你,美女还不多得是。郑花花也能上吧。”不知道为什么,听了这句话,严峻却半天没有吭声。孙大草有点莫名其妙,就把电话挂断了。
自花花走后,就一直杳无音讯。新婚大喜,她还好吗?孙大草于是把电话打给小电工,说:“新婚快乐,恭喜恭喜。还在蜜月里是吧?”小电工说:“都是二婚了,蜜月也就是个样子嗷。”孙大草说:“可不能这么想,一定要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孙大草又吹牛说:“我前几天去北京了,没有赶上喝你的喜酒,方便的时候,一定要补喝。另外,告诉花花,电视台下周要来岛上拍个旅游片,到时候要她来做群众演员。”小电工说:“这个没有问题,我替她答应了。到时候通知一声就行。”孙大草又说:“还有一件事情,麻烦你去协商一下。你现在是当地人的女婿了,说话应该比我方便。村里人把下枣园大门锁了,这件事你应该知道吧?记者来后一定是要到枣园别墅的,看到大门被锁的情形绝对不好。麻烦你找一下村里那几个拿事的老人,务必通融一下。去的时候拿盒烟,给每人抓上一支。没烟可以到我这儿来拿。就对他们说,孙大草想给大家办一件好事,最迟下周一上午,一定请他们把大门打开。过了下周,事情办完后,你的那些岳丈们要继续锁门的话,我孙大草问都不问。”小电工说:“哎呀呀,这件事难办着呢。土地租金欠得多了,不采用这个办法要不来。旗语缥和曾局长整天躲着不见人。村里的老人说,从现在开始,大门要一直锁着,拿不到钱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许开门。”孙大草说:“事关重大,你要把吃奶的劲用上去办这件事情。”小电工说:“我想起一个人。五魁你认识吧?”孙大草说:“认识。听说他以前可先进了,还当过生产队长呢。”小电工说:“对了,你给他打个电话,我这就去找他。我们两个出面,这件事就能摆平。实在不行,到时候搞到钥匙,我就自作主张了。”孙大草说:“尽量不要闹出新的麻烦来。”二人又说了几句扯淡的话,就把电话挂了。
小电工不负重托,大门最终按时打开。小电工在电话里说:“打开大门,五魁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决定性的作用,适当的时候,请他喝杯酒。”
太阳岛的冬季虽然萧条,但是景致仍然不少。一上岛,摄制组立刻就被满河湾的野鸭、鸳鸯等各种水鸟所吸引。开拍时,郑韦望着孙大草说:“这么好的画面,缺一点红颜色啊。这次为了给你节约开支,我们没有带群众演员。你看——”孙大草说:“我早就想到了。也不奇怪,不要说你,大制片都丢三落四哩。这是个职业性通病,我为你们准备好了的,这就去接。”孙大草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尽全力保证摄制组拍好每一组画面,是想方设法不遗余力把这件事情办到最好,是绞尽脑汁不要遗忘任何一个有价值的可拍镜头。不做则已,做就做好。这是孙大草做事的一贯原则。他看了看表,九点多钟。当地人仍然亘古不变地沿袭着每日两顿饭的习俗,现在应该正是吃过早饭的时候。孙大草告诉了摄制组其他人员一声,就去接花花。
到花花家后,见新房里陈设简单,只有几样过时的家具。花花正在给她爸做饭。新婚蜜月,她的装束一如既往,还穿着那条黑色牛仔裤。画了淡妆,能看出来,她今天抹的是玉丽粉底霜。这就是说,孙大草给她的那盒粉底霜她一直留着。她抹得很匀也很好看。孙大草问:“小电工去上班了?”花花的脸就红了,说:“他把度假村看得比家还重,不大回来。”孙大草说:“等我见了收拾他,蜜月还没有度完,就撇下新婚妻子。他能忍心?”花花不说什么,脸又一次红了。知道孙大草来接她,她也不急。先做了洋芋萝卜臊子,又下面。慢条斯理,很讲究质量和火候。
孙大草和花花爸在另一间房里说话,花花的小女儿绕在外爷的膝下。可以看出,爷孙相处甚好。他们的话题扯到花花妈时,花花爸的眼角就有些湿润,说:“刚把花花拉扯大,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得病死了。”孙大草叹口气说:“花花是个好孩子,要是城里的女子,知道是上电视,这一阵早跑了,谁还管你吃不吃上饭。难怪城里的女人离婚后没地方去,一般情况下是回不了娘家的。如此看来,问题还是出在自身。如果城里女子也能做到这一步,娘家肯定会欢迎的。”花花爸的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说:“这娃虽不是我亲生的,但是比亲生的还亲。”犹豫了一阵又说:“那一年花牛公司征用土地,把她生父招了工。她生父家几代单传,一心想要个男孩。工厂实行计划生育挺严,生下她后,不想要,知道我们家没有孩子,就用筐把她挂在我们家大门上。我老伴早起扫院子,听见娃娃哭,就收养了。这件事花花不让我对外人说。这些年来,她也不上亲生父母家去。我们家就这一个孩子,一直当亲生的一样看待。这孩子命苦心善,对待我们比亲生的还好。”
孙大草想到了一个问题:有一种说法,现在看来有些道理了。计划生育是基本国策,这个没什么可说。只是一家一个不利于孩子成长,成长过程中有些孤单,也有些霸权。长大后难以与人相处,结婚后小两口要负担四个老人。长此以往,人口怎么会不下降?这是实实在在一目了然的事情。可是我们的宣传口径却说,只有这样,才能够维持人口缓慢增长。这种说法,作为当时加大计划生育力度的一个权宜之计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作为数学,这个算法明明就错了。和12亿人民开这个二加一等于一的玩笑,也难怪有那么多人就是要偷生一个。因为他们知道,十二亿男女的下一代只有六亿。所以说,制定国策和宣传国策的时候,一定要实事求是。这样才能令人心服口服。以前听了也就听了,没怎么去想。今天因为花花的问题说起来了,这倒也是个问题。如果让生两个,花花也许就不会成为弃婴。回去后,一定就这个问题写一个提案,交有关部门重视一下。
这时,花花已经把饭端上来,花花爸开始吃饭。花花叮咛了几句,穿了一件大红外套,又与父亲打过招呼,就随孙大草奔赴拍摄现场。
中午饭定在芦草丛,孙大草和李五前一天专门进行了采购。李五按照菜单做了一桌农家饭,其中反应最好的是刀削荞面和烧洋芋。摄像师把几样农家吃食翻来覆去地拍了好几遍,听说李五是孙大草的乡党和好朋友,摄像师又跑到院子前后左右地拍了个够。郑韦让主持人赵曼现场采访李五,介绍那儿种农家小吃的做法和特色。李五就用家乡话有一句没一句地瞎吹。孙大草估计了一下,若按李五当时那种语无伦次的说法去做,还不定做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来呢。拍完后,李五说他感觉太乱,要求重拍。郑韦说:“可以了可以了,回去一编辑就OK了。”郑韦又冲着镜头品尝菜肴和吧唧嘴,说那句像狗屎一样的话:“味道好极了!”郑韦的话题又转到鸟岛楼,大家就又把话题就转到王萍萍身上。郑韦叹口气说:“孙老师真够命苦的,几次看起来不错的机会,却都没有结果。”听郑韦这么说,李五直朝孙大草眨巴眼。下午拍摄时,为了增加现场气氛,孙大草又叫来李五和小芹。小芹穿着李五为她买的一件绿色人造皮夹克,不但质地能够以假乱真,而且颜色出奇地绿,视觉效果很好。大家过节一般,玩得特别开心。拍摄工作也进行得十分顺利,已经完成了一大半任务。拍观鸟和滑冰时,花花和小芹在镜头前居然表现得得体大方,和“中戏”的毕业生都不差上下。
当天晚上,宗为课在靠近县城的水上人家为摄制组一行接风。这是李四兄弟曾经承包过的地方,是一家建在船上的酒店,位于黄河水岸。当就餐的客人踏上那段设有护栏的特制甲板时,脚下碧波荡漾,就给人一种心清气爽耳目一新的感觉。这段河水冬天冒着蒸汽,有如黄山云雾。在闪烁的霓虹灯的映衬下,云蒸霞蔚,甚是壮观。故地重游,李五感慨万千。看着人家红红火火的生意,李五说:“要不是老大胡来,我们现在还在这里干着,这钱绝不会跑别人兜里。做生意就怕折腾!看看现在的枣园,半死不活的样子,我连跳河的心都有了。”孙大草说:“你改个日子去跳吧,没人拦你。但今天不宜,今天还要陪客人呢。”
入坐时,郑韦坐中间,孙大草和宗为课一左一右坐了。随后依次是摄制组的摄像、主持和司机,再后是孙大草拉来的群众演员。宗为课是县政协委员,刚从会议上下来,满面春风。虽是隆冬,他的脸色依然红润。他向大家介绍了他的那个经营砖瓦厂并且参与枣园管理的儿子宗耀祖。将门虎子,宗耀祖的砖厂连年盈利,并且每年为枣园补贴不少。上枣园给村民的土地补偿费是每年20万,他们只向辖区的15座庄园收取水电、卫生和管理费,不足部分全靠砖厂补贴。宗为课又按照拟订的采访提纲为郑韦一行介绍了枣园诞生的全过程,说到激动处,居然妙语连珠,语惊四座,引来阵阵掌声。郑韦听了介绍后说:“看来,上枣园文明和现代化的经营氛围已经萌芽。宗委员真是了不起,在许多方面都带了好头。好得很,就这些话,明天去枣园后,请你站在现场再说一遍。”宗为课看看儿子,就痛快地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