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谈到近一个月以来的雨,谈到雨文化。他说所有的爱,地久天长的爱,浓如香茗、稠如胶脂的爱,经得起考验的爱,铭心刻骨、幽深悠长的爱,都应该受到雨的熏陶。雨在音乐、绘画、诗歌、小说等等领域格外发达。因为雨是爱的象征。干旱季节里,最令人愉快的便是落雨的日子。男人和女人,在未爱之前都属于旱土旱山旱田旱苗。爱了,才会湿润,才会保墒,才会是雨露滋润禾苗壮,才会是值得一看的风景。古人把男女做爱称作云雨一番或耕云播雨或巫山云雨,确切得很!在雨中,相爱的人就会在一把伞下依偎。有了这景致,谁又会埋怨雨的猝然而至呢?男女相爱,女的有意,便要以雨水的形态滋蔓出来。男人发起,最终的结果便是把一溪浓稠的雨洒向人间的肥田沃土。那膏腴之地、丰腴之人,离开了雨的滋养能腴然起来吗?“数一数有多少关于雨的诗雨的文雨的歌,没有人数过,因为数不清。每个人,每个有意境的人,每个曾经在爱里陶醉过的人,都有属于自己的关于雨的文章和雨的歌曲。那么你呢?你的雨呢?你有多少关于雨的歌?”她说:“我有。我唱给你听。”她唱起来:
我为你打开,吱呀的后门,
我为你遮挡漫天的细雨,
我们俩今年我们是兄妹,
我们俩明年睡一个炕头,
睡一个炕头、噢——噢——
她说:“这首歌还有第三段。”孙大草百感交集,他不忍再听下去,说:“这地方真好,就像进入了无人的世界。大声唱歌也无妨!这里没有车水马龙,没有星罗棋布的厂房烟囱;看不见高楼大厦,看不见被物欲弄得精神分裂的人流;这里没有被肆无忌惮地扼杀和分裂了的人和自然的关系。”他又开始高谈阔论了,不管她愿不愿意听。她开始走神:这人怎么这么多不着边际的话?好像要留下遗嘱似的。他说,知道吗?人和环境原本是一种因果关系。就拿情欲来说,最早的人和草木和动物一样,都有自己的发情期,那就是每年的春天。春天万物萌生,生命勃发,气象一新,人的交配开始了。原野上,洞穴中,村舍里,到处都可以看到焦灼的男人、激昂的女人。喘息就像河水的呜咽,质朴、原始和粗俗的喋声浪语交织在一起。生机盎然,朝气蓬勃。当然,其中会夹杂着为了同一个交配对像而发生的打斗和流血。这种打斗和流血至今还有,只是形式已经千变万化。所谓“孟春”、“青阳”、“中和”,便是指色欲和地气天光的对应。而青春一词最早绝不是指人的年龄阶段,而是指人的交配季节。可是现在,人什么时候都在交配、生育,乱了既定的秩序,把情欲弄成了长流水,不停不止,无节无制。所以就易枯易竭,就千疮百孔,就问题百出。原始的人一直到死都有情欲,而现代人情欲旺盛时期却只有生命的一半,即使吃遍千种动物和春药也无济于事。吃过分了,还会折阳寿,亡生命。人不遵循春始秋敛的自然规律,使情欲泛滥成灾,这当然不是一件好事情。自然界的一切都有枯有荣,有生有夭,有涨有落,有开放与收缩的嬗替。风春大而夏小,雨秋盛而冬枯;雪有积有融,山有起有伏;天有晴有阴,日有升有降。惟独人的情欲一年四季保持在一个水准上。这怎么得了?一个人总共只有那么一点生命之水,早早地流完了,就只好叹息“有牙的没锅盔有锅盔的没牙”,叹息“姑娘门前过,坐在门槛啃馍馍”。由此可见爱护环境和尊重自然是何等的重要?
“再比如女人的月经,原本受天体运动的支配。每月农历十五,月亮圆了,月汐涨潮了,女人的月经就来了。所谓月圆而经出,月缺而经逝。可是现在,你看看,哪个女人的月经是和月亮圆缺统一的?女人都在各行其是,因为女人都失去了自然,都被文化和文明异化了。经水不调,经期紊乱,有的女人甚至干脆没有,干脆逆流而上,从鼻子里出来了。这就是说,女人离自然越来越远了,越来越危险了。”女县长说:“这不包括我。其实我就是一个月经和月亮一致的女人。我每月农历十五准时来,从未错乱过。”孙大草说:“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真的真的,我不骗你。等我再开始来例假了,农历十五,我一定叫你来亲自验证。”孙大草相信了,并且为此很激动。仿佛听到了人与自然的共鸣,在一种真朴的和谐中,恰如流水一样淙淙。
仿佛很久了,孙大草一直在寻觅,寻觅一个月经和月圆相统一的女人。然后,然后……他不知道自己然后要干什么或者能干什么。亲爱的,知道吗?我之所以能够和你相爱,正是由于我有时候做事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顺其自然,归于天时地利和月落月出。恰似你的月经,一到十五就有了。而且亘古不变,和最最艳丽的颜色一样,是红色的。啊啊,你是红色的,激越的新蕊,袅袅依人,在眼前在梦里,羞涩地绽放!
夜深了,大客厅的闹钟又一次报时:凌晨四点。他们像走过了四年的大学生涯,结束了书本学习和理论研讨而预备进入社会实践。浴具是极其高档的,浴衣和睡衣绝对都是崭新的,一次性的。在这里,社会已经完全进入一个极高的层次。孙大草洗浴完毕,穿了睡衣出来。巨大的保健床也是高档的,松软而又极具柔性。接吻,拥抱,触摸。这不够,远远不够。“我想要你。”“不行。”她故意要这么说,她在他怀里战栗。她试图背叛自己的女人的天性,她要试试自己的克制能力。从政是个万花筒,五彩缤纷,有无数极具吸引力的东西,克制力显得越来越重要了。好多出了问题的,晚节不保的,都在于克制力太过下降,都在于有求必应,没有节制。可是,能么?她似乎也是不能。席梦思上下摇晃,席梦思上面的人上下摇晃,他们都成了摇晃的动力。孙大草的摇晃就是疑问,难道就这样?在一间拉严了窗帘的暗调子的房子里,在一个可以肆无忌惮的特制的地方,他和她就这样隔着衣服,把鼓胀与流水、把海与暗礁藏在那层一撕就破的云雾里?动荡啊动荡,孙大草又说:“我想要你。”她说:“不行。”他于是开始怀疑,她是想逗起他的强迫行为而后以受虐的形象感觉被融化的幸福。他开始行动了,抓住她的皮带,就像抓住了天国之门的门闩。可是,可是他有资格这样做吗?有资格做强盗吗?王萍萍说,“在男女问题上,英雄和流氓只有半步之遥。”他放弃了,他相信,总有一刻,她的情欲会使她无法排解,会使她主动宽衣解带,使自己变得更加光明。她不会因为玉米香老板的那个原因把裤带系得那么紧。他们开始重复那些浅薄的动作,那种不解恨、不解谗、不解忧、不解狂热的程序。他愉快地挑逗着她,用眼睛,用语言。他把舌头伸进她香喷喷的嘴巴里,用他那双在她身上能弹出《命运》的天才大手,挑逗着一个女人放浪水面的灵魂。嘴里禁不住又滑出一句光溜溜的金鱼似的游动不止的话来:
“我想要你。”
他想她定然会说:不行。自己的反应一定是宽容地笑笑,可是,这一次她却没有吭声。她站起来,走到门口,看看房门是否锁死,然后回身走向卧室。
裤子是她自己脱去的,从从容容,好像本来他们两个就是这床上的一员。孙大草很欣赏她的这个举动,有几分羞涩,几分优雅。孙大草更欣赏她赤裸的肉体。但是他来不及细看,就激动得不能自持了。他飞快地解除了自己的武装,飞快地与她炽热的身体胶合在一起。他吻她已经涨大和鼓凸的双乳,她的肚腹。拨弄她可爱的草树掩映的地方,拨弄那敏感的区域,让她呻吟和扭动起来。孙大草感觉她那里已经是汪洋一片了,河流正在源源不断地渗溢出来。孙大草硬邦邦的,对着她。仿佛等待她的不是拥抱而是炮击。他极想从一个地方切人,而后像撬石头那样将她撬起,撬到悬崖上,再撬到山下去。轰隆隆一阵滚动,她粉碎了。粉碎了再组合,按照他的构思,把她组装成只有他才能创造和喜欢的艺术精品。或者,将撬杠插人水中,把河流搅成无数碎块。溅起的水花,那么高,那么高,像惊涛骇浪。等到河流的裂缝弥合,水浪平静时,河就不是原来的河了。她在这里获得了新生,成了一条新发现或新出现的有着新名称的精灵之河。孙大草跳进去,濯洗全身以及灵魂,濯洗情欲,把它淬成钢刀,所向披靡,勇往直前!可是,他还没有来得及体味这禁区内临门劲射前的得意,就已经哧地一下滑了进去。谁在喝彩?没有观众,永远不会有。但是只要孙大草向世界暗示他和她在一起,他敢肯定,所有的李四,所有的严峻,所有的成年人,所有的流氓,所有的正人君子,都成了观众,他们用意念而不是用眼睛看到了这一切。实际上,任何人都习惯和喜欢用异常发达的意念透视这种场面、这种情形、这种细枝末节,比眼睛看到的还清晰一百倍。她摸了孙大草下面一下,略微感觉之后,手就很快离开。为什么不多停留一会儿呢?你难道害怕吗?你和它一样,处在压抑自己的紧张状态中?他们紧紧拥抱,它顶着它,她也使劲顶它。他摇晃她,摩擦她。他开始进行常规运动,很猛。她于是开始呻吟:“抱紧我,抱紧我。”她的娇语真的像优美的歌曲,像奇妙的梦呓,像天国的诗颂,像含蓄的哭诉,像幸福即将到来而又似乎永远不能到来的焦灼的哭诉。像帆船吃力地起锚,从海底、从水的深处发出的不太流畅的颤音。
“你要把我揉碎了。”
“揉碎之后,再按照我的意愿组合起来。”
又是一阵拼命的摇晃,他们出汗了,额上鼻尖亮晶晶的。她的眼睛一片迷茫,浑身发抖。
“你到了没有?”她问。
“没有,早着呢,你呢?”
“快了。”
他们于是更加疯狂。两个人四只手乱摸,嘴唇咬在一起。她的下面一再地顶撞,一再地左右摆动。她的声音变调了,突然急促起来,哽咽起来,突然像忍受煎熬,痛苦得不能自己。欢乐的极限便是痛苦,孙大草现在知道了。叫床的形式有很多种,但都不是真正的痛苦,而是对男人能力和成就的肯定,是对孙大草的肯定。要真是痛苦,女人们就不来了,除非是傻瓜。可她现在并没有到极限,为什么会发出如此惊人的叫喊?会如此不堪地咬紧牙关不断吸气?“怎么了,怎么了?”“别管我……”她拼命摇头,在床上来回滚动。他也随她滚到这边又滚到那边,这种滚动强烈地刺激着他,使他无法自己停下来。就像开往太阳岛的那辆蒸汽火车,因为古老而没有了刹车,一次次地冲过亮起红灯的小站。
持续了一会儿,她猛然推开他,疲倦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他轻轻贴住她。她说:“你就像好久好久没吃肉的老虎一样。看来,老虎是应该处在饥饿状态的,老虎不能吃得太饱。”他承认:“我是一只灵性的荒原虎,一只饿着的老虎。”
她又说:“我的全身都湿透了。”他于是很欣赏自己的能力,很高兴她如此舒服,他愿意她永留这种记忆。为了她,孙大草想重新在人世走上一遭,他想做皇帝。他做了皇帝,她就是三千宠爱集一身的田贵妃。他说:“好多男人现在都不行了,可是我一如既往。”
“你和他们不一样,你是用不用药都是男人的那种男人。”
“不对哦,主要的原因是我把它当做爱你的武器和动力。我在用一颗歉疚的心爱着你,我的爱心和情欲是一致的。”
“我也是。知道吗?我也是。”她显得很激动,“我把所有的雨水都给你了,我在他怀里很干燥,就像沙漠,乏味而疲劳。”
第二天,两个人都没有起床。他们准备好了,准备销魂荡魄,消融一阴一阳两只游弋的灵魂。他们互相挤压,恨不得把自己嵌进对方的肉体中。他们喘息,毫不吝惜地抛洒汗水。在人类于冬天用智慧构筑的这个类似初夏的小环境里,他们精赤着,像在热雨中洗澡。蒸汽冒上来,袅袅然消散开,恰似阳光洒在雨后的田野里。他们自成景观,陶醉其中,疯魔般激荡。这是男人和女人恪尽职守的激荡,亢奋击毙了一切衰朽和萎靡。而最要紧的是,她用自己的肉体提纯了他的性别、他的雄丽的花萼。
“我们在干什么,这么竭尽全力?这么舍死忘生?”
“你说呢?”
“我不知道,我们什么也没有干。”
“我也不知道。”
“我要你说出来,说嘛。”
“想听吗?做——爱。”
“谁跟你做爱?我不爱你。爱你的只有你老婆。”
这让孙大草尴尬了:“她爱我?但是她却不和我做爱,更不像你和我这样做爱,从不。”
得换一种姿势,不然他很容易结束。孙大草把她反转过去。很好,就这样,柔曼地运动,像表演艺术体操。又要快到了,孙大草克制着,一动不动。闭上眼,闭上嘴,深深地呼吸。那股就要破堤的潮水,那一梭子已经出膛而正在枪管里朝外旋转的子弹,又回到枪膛去了。他取出来,再一次观赏它的外形并且思忖它的内涵。多么雄伟啊,多么生动的直立的造型。夏娃的可爱最终表现在培育和发现了这种直立。上帝如果没有抟捏亚当与夏娃,如果它的禁果永远是禁果,如果它开发的成果里没有一项属于机密也属于美中之美的情欲,那么,一切后来的祈祷、忏悔、罪恶、善美,一切长河一样的信仰便不会萌生,世界便不存在季节。我们,我们的爱,我们的做爱便是子虚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