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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4章

无意相逢 石玉珠班荆成宿契 有心求助 冷青虹促膝述前因

原来阁中七间铜室已全不见,却换了一正两偏三间高大庄严的精室,所有用具陈设之华美精奇,多是众人目所未睹。冷、桑二人和阿莽俱在离门不远之处立定,阿莽自是满面惊愕,便将青霓链向空掷去,运用玄功,将手连指,一剑一宝,立即大展威力,化为两道经天长虹,各向一团黄光卷去。眼看就要圈住,不料晃眼之间,黄光忽然爆散,内中现出三个鸡蛋大小的飞虫向空飞去。玉珠这才知敌人用的仍是幻术,这飞虫必经法术祭炼,也非常物,否则不会如此灵活,竟敢引逗到底,连飞剑都不害怕。因想看是何物,以为蠢然一虫,幻术灵效已失,还不易于擒到?便将飞剑、法宝止任,用手一指,待要行法擒拿时,却慢得一慢,那虫已由光隙中冲出,越过雾层,往湖中飞坠,迅若流星,一个也未挡住。

石玉珠正在想起有气,忽见下面青雾纷纷消散,内中冲起一团黄影,后面追随着一道带有五色奇芒的光华。定睛一看,前面正是适才所见敌人元神幻化的黄影,影里隐隐现出一个少年女子,胸前似还抱有一物,光烟闪烁,看不真切,往斜刺里逃去。后追光华正是吕灵姑,一面御剑急追,一面将那五丁神斧也取了出来,五色奇芒便自斧上发出,荡开了千重青烟,往斜刺里追去。跟着裘元、南绮、舜华三人也由下面青色残烟中冲将起来,一同追敌。石玉珠料定敌人业已得手,桑、冷、阿莽三人一个未见,吉凶难卜,负人重托,又愧又急。不顾得再搜寻那飞虫下落,慌不迭催动剑光朝敌人拦去,那黄影虽然飞行迅速,无如后面追得既紧,前面又有敌人阻路,微一迟顿,便被迫近,一时情急无奈,便将所抱之物回身朝灵姑打去。

灵姑正追之间,遥见石玉珠一道青虹经天横亘,挡向黄影前面,知道敌人已难逃遁,心中大喜,益发加紧飞行,朝前追去。眼看相去不过三五十丈,正把神斧举起,猛见一团彩丝光华闪闪,裹住一物,由黄影中发出,迎面飞来。灵姑因起初错疑冷青虹有诈,不肯十分出力,举棋不定。这时底细虽还不知,但觉出前疑之误;追时又听冷青虹哀呼求援,心存愧怼:决意将敌人追上。见飞来一团光华,当是什么奇怪法宝,又因适才脱困时试出五丁神斧的威力灵效,随手一斧撩去,只见大半轮红光放出五色精芒,飞上前去,恰好迎个正着。只听一声微呻,那团五色光丝立即破散,由光网中坠下一条人影。随又是一幢青气上升霄汉,内中簇拥着一个老妇般的婴儿,朝着石、吕诸人含笑点首为礼,往东方高空电驰而去,晃眼高出云表,没人青冥,不见踪迹。同时那团黄影也已爆散,一声悲啸,现出一个黄衣少女,忘命一般冒险往空追去。众人也都合围追近。

灵姑还待下手时,石玉珠已看出两个俱是修道人炼的元婴:先飞升一个正是主人的师父桑仙姥;黄衣少女不知何人,但也决非妖邪一流。忙喊:“灵妹休得造次。桑仙姥已然兵解,只把这位道友挡住,不令阻她飞升便了。”

说时冷、桑二人也由阁中飞出。桑桓面上尚有愤色。冷青虹却向黄衣少女哀声说道:“沈仙姑,我师父受了多年苦难,依然和你一样不免兵解。照你从前功行,当初如不遇我师父,你为妖人毒剑所伤,也未必能够逃得回来;即便逃回,终于难免兵解,打算永为散仙,仍是不能,固然我师父不该私心自用,背信食言,害你在湖底受了若干苦处,不过你如不是这多年禁锢,怎能会有今日的成就?自我师父走火入魔,我和桑师兄如照当年师父所为,日夕催动禁法,就算你道法高强,也受不住那样磨折。我和桑师兄却怜你无辜,一回也未施展。现时我师父已然应了昔日誓言,本身所炼乙木真气终非前古元金之敌,应劫而去。可知一切均是定数,何苦冤怨循环,永无终结呢?我们也不瞒你,我师父婴儿虽然炼成,但是功候尚还不够,难于冲破灵空天域的七层罡风劫火。必须再炼一甲子,始能完成正果,此时已往南海至友那里闭洞修炼。你如看我二人分上,解去这场冤孽,必有报德之日;你如寻去侵害,休说当地居停不肯甘休,我们也成了你的不世之仇。你虽婴儿成长,元气坚凝,因以前无意及此,外功尚差,仍须数十年修积,多树强敌,后患无穷,我师父乙木真气尚为神斧所破,何况于你。在场诸位道友均和我情如姊妹,你如不从,我为报师恩,宁遭天劫,当时便请诸位道友代我师徒永除后患,你就悔之无及

这时少女绕身黄云业已尽敛,现出全身,闻言指着冷青虹冷笑道:“你既求我,无须再用虚言恐吓。我深知诸位道友俱是正教中人,决不伤害无辜。适才穷追不舍,只为想夺回我抢去的东西,本无伤人之念。否则我也决不会冒此奇险,仇人已然遁去,还想追赶。你便哀求他们杀我,他们也决不会应允。仇人去处,我早想到,报仇不是不行,只是太难,还要误我一劫,大不值得。适才既被诸位道友挡住没有追上,又念在你二人确是怜我,爱莫能助。虽然我被困湖中,已有代形之物,此时你就发动禁制,也受不到伤害,居心总是好的。看你面上,解冤不难,但我蓄志报仇,反倒成全了她,心总不甘。而这神斧于我恰有大用,你如能使诸位道友两月后助我去一异派妖邪,我便可以依你。”

冷青虹方欲答言,灵姑在侧,因自己误杀人师,已铸大错,心中惶恐,惭愧万分;又见那少女看年纪只有十三四岁,却生得那么明艳绝尘,秀骨珊珊,由不得动人怜爱;也看出冷青虹好似碍于新交,不知众人允否相助,未便轻诺之状。急于挽盖前失,也没回看石玉珠神色,骤然脱口应道:“妹子等奉家师之命,下山积修外功,本以崇善诛邪是任。这位道友的仇敌既是异派妖邪,义不容辞,只要能够勉效微力,有何不可?”

冷青虹原听说众人只抽一日闲空陪了石玉珠同来,前途尚有不少事要去做;又是初交,除石玉珠一人外,余者多存疑忌。这次师父兵解,因是定数,适才灵姑如不心存疑忌,未始不可人定胜天,免却这场大劫。少女偏又看重的是她,余者俱是附庸。知灵姑与石玉珠至好,好在师父已然兵解,元神远走,禁制皆除,可以畅言无忌。先想和石玉珠以目示意,如若点头,再托其转烦众人,谁知石玉珠目注别处,竟如未觉。料知事有碍难,正在心里着忙,不知用甚言语回复,试探众人口气,忽听灵姑脱口应诺;加上裘元、南绮又都气盛好事,灵姑话完,立即随声附和,俱愿到时应约。石玉珠交情在先,双方还是由她引见,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众人俱允,虞舜华也无话说,就此定局。

这一来,冷青虹和那少女都欣喜非常,桑桓也把忿容敛去,化敌为友。三人先向众称谢了几句。冷青虹随又说道:“妹子适才并非藏头露尾,内中实有难言之隐。所幸石道友定已先知苦衷,想能鉴谅。现时劫报均完,冤仇已解,无须再有禁忌。但说来话长,且请诸位道友仍回含青阁内,容妹子一述经过,便知妹于情非得已了。”说时,众人早把飞剑、法宝收去,刚随三人飞落台上。南绮忽想起阿莽自随冷、桑二人同去,一直不曾再见,落地便问人在何处。桑桓答道:“家师春蚕自缚,如非狄道友相助,另换一位,也许结局更恶都说不定,狄道友基禀至厚,终属凡人,一无法力,本不会受甚伤害。只因临事胆小一些,未能尽信我所说的话,欲以灵符护身,略受了一点小困。我出来时已给他服了一粒丹药,扶向榻上,卧倒养神。因恐万一受伤,愧对诸位道友,被困时我以全力救他出险,人并未伤。服了此丹,于他也不无小补呢。”南绮等才放了心。

冷青虹早抢向前去,略一施为,全阁便复原状,迥不似先前倒转禁制那样难法。晃眼之间,一座神仙楼阁重又现将出来。除左侧玉石阑干,因灵姑追敌匆忙,剑芒扫着一点,裂断了一截外,余者俱是好好的,碧海青天,琼楼玉字,无边仙景依然如故,直看不出一点别的痕迹。桑桓揖客人门,仍到先前室内。冷青虹重整酒果,请客人座,先带少女一一引见通名,然后追述前事。

原来桑仙姥的祖父桓雍,乃甫宋名武家周侗晚年最心爱的未传弟子。幼年从师学练周家独门内功,本打终身不娶的主意,无如家运不旺,到了中年忽遭瘟疫之灾,桓氏全家老少二十余口丧亡殆尽。只有桓雍和他六十多岁的老父,因闻岳飞被奸臣秦桧陷害下在狱内,由琼州故乡赶往营救探看,未遭波及;桓母也被邻县娘家弟侄接去游玩,幸免于难。权好当道,受了金人贿赂,窥知高宗尽管迫于大义,表面上日盼徽、钦还朝,实则事与心违,并非所愿,已然用十二道金牌将岳飞矫旨召回,立意置之于死,如何容人解救桓父之去,只是激于义侠悲愤,打算到后见机行事,好便好,不好便令儿子拼着性命不要,前去劫牢救人。休说奸贼防卫严密,无从下手,即或可行,岳飞孤忠纯臣,也决不肯。何况得信已晚,等他父子星夜赶到,岳飞已被秦贼用“莫须有”三字罗织成了千古无对之奇冤了。

桓雍先还有附带刺杀秦贼的心意,不料老父闻得凶信,一恸几绝,就此吐血病倒。桓雍好容易将老父的病医治半痊,突又闻说故乡疫疠盛行,猖獗异常。来时因莫测此行安危,惟恐走漏风声,异日行刺事成连累家人,只说去武夷山中访友,又未明言去处,音信难通。既关念老母全家安危,又见奸贼警戒森严,养着不少有本领的鹰大,岳飞遇难以后,好些孤忠激烈之士为想刺杀奸贼,事均未成,反都白白送了性命。自己还有一位老病之父同行,万难兼顾,不由气馁下来,向父婉劝说:“奸贼气焰正盛,难于下手,不如先回家乡,等事稍冷,儿子独身前来,再取奸贼狗命,免有顾忌,临机心乱,反倒债事。”桓父还骂他儿子胆小,没有忠义之心:桓雍再三劝说,期以一年誓必杀贼,方始勉强应诺,担惊害怕地起身。

二人脚刚踏进邑境,便闻十室九空、白骨蔽野之讯。再一打听,家中哪还有甚活口,悲恸自不必说。疫势虽消,余氛未尽,不敢遽然回家,只得先往邻县戚家暂避,直到冬寒疫尽,方始还乡,料理完了葬礼。遭此惨祸,触目伤心,都不愿再在原居地居住。便把家产变卖,迁往武夷山水胜处,辟建田宅,重又立起家业。

桓氏自汉以来,族户本就不繁,而桓雍这一支更是累世单传。到他这一辈忽然人丁大旺,不料又会被一场瘟疫葬送殆尽,眼看血食将斩,如何不急,桓父家宅一定,便对桓雍责以大义,说:“起初你为学武,不娶妻室,已非人子之道。只因当时你兄弟有好几个,子侄众多,你又立志甚坚,因此我未加拦阻。如今天降大祸,你如坚持成见,桓氏宗嗣由此而斩,不孝之罪便上通于天了。”桓雍本孝,见衰年父母沉痛告诫,声泪俱下,自然不敢违抗。当年娶了一房妻室,也是一个名武家的女儿,貌甚丑陋,是个三十二岁的老姑娘。第二年,两老相继病死。桓雍秉着遗命,两次行刺秦桧,均未得手,末一次还差点把命送掉。后来秦桧也伏了冥诛。

桓妻过门十年,不曾生育,忽然一产双胎,生下一男一女。桓家隐居之地,名叫古桑原。起初为避奸贼耳目和一班江湖朋友,见所居四外俱是野生的古老桑树,便借桑为姓,隐姓埋名,已有多年,暮年得子,加以这一对子女都是生来力大,资禀极好,自是钟爱非常。只是美中不足,乃女生相奇丑,更甚乃母,人却聪明异常,知识更开得早,年才十岁,每遇春花秋月,良夕佳晨,便多感触。

桓家屋后危崖腰上生着一株奇怪桑树,粗仅合抱,枝叶极繁,生得苍干铁皮,坚硬非常,用石块叩上去,嗡嗡作金铁声。老于樛拗,蟠曲飞舞,矫若虬龙。春、夏、秋三季碧云如盖,荫被数亩,高高悬在桓家屋宇之上,将日光遮住,清荫下被,平添了许多幽致,家人都爱惜它。桓雍夫妻都是武家能手,子女幼承家学,小小年纪,便练就一身本领。那危崖虽极陡峻,上落之处颇多,恰是练习攀援纵跃的好所在。桑女夏日尤其喜欢扒在桑树枝上迎风纳凉。桓氏夫妻先还喝禁,以防失足受伤。嗣见子女生来身轻骨健,十余丈高处坠如飞鸟;又见扒坐之处,虬枝盘错,层层相间,失足也不易下坠,也就听之。

这年春天,桑女又往树上凭临远眺,偶见空中鸿雁,自伤貌丑命薄,忽起遐思,一时情动神慵,抱着树干沉沉睡去。醒来神思迷惘,恍若有遇,身却舒畅非常。渐渐尝着甜头,成了习惯,不知怎的,肚子却一天比一天大将起来。桓氏夫妻见女儿近半年来神情颠倒,每日守在崖树之上,也不再和乃兄同玩,回到家里便默坐无言,若有所失。面色目光又极好,不像有病之相。可是周身老像裹着一层青气,肚子也逐渐长大,情知有异。因她年只十一岁,隐居山僻之区,四无邻里,父母胞兄外,只有几名年老佃工。细查行止,除爱在树上玩是她从小积习,永不往远处游玩,别无可疑之状。起初虽然发愁,并没想到别的。又过两月,见她身上青气越来越显,肚子也大得和怀胎妇人相似,才越发着急起来。

桓妻背人验过女儿童贞未失,故未想到怀胎上去,当是得甚奇病,连由山外延了医生诊治,均说是喜脉,人并无病。桓氏夫妻自然不信,又带她到福州寻一名医诊治。刚走到中午,还未出山,女儿忽然失踪。正在着急寻找,家人赶来报说,女儿已然逃回,现在桑树上面。赶回一看,果然。似这样连带出山几次,均被中途逃回。间她何故,只说舍不得家,本又无病,不愿远游。桓氏夫妻又极钟爱子女,不舍强迫。情知中了邪祟,必与屋后老桑有关。可是女儿爱那桑树如性命,刚有砍伐之意,便被觉察,立即哭闹不休,自绝饮食,欲以死殉,哪里还敢动那老桑一枝一叶。万般无奈,只得又往山外延请名医。中途遇见一个年老道婆,自说能医奇疾。桓雍是老江湖,极有眼力,看出道婆不似常流,便求救治,恭恭敬敬延到家中。

道婆只朝老桑树上仰望了望,便令屏退从人,悄告桓氏夫妻说:“令媛已与神木元灵相感,身怀奇孕,须怀三年零七个月始能生产。所产子女乃先天乙木精英所萃,生具异禀仙根,落地便有一层青霞护体,水火刀斧所不能伤,稍遇机缘,立致仙业。只见那古桑逐渐枯萎,便是临盆将近。只是生时极为艰难,令媛难免凶险。我如能来,自可无事,否则便须预为之备。现留灵符一道。灵药两丸,一为神婴御劫之用,一为产妇催产保安之用。月份一满,只看日里桑树一死,到了子夜,如见风雷大起,正南方有火云飞来,便该降生。贤夫妇速将灵符向空掷去,自生妙用;那药也速给产妇服下,自可无事。只是降生日期不定,也许还会延后几天,所以由那日起,每夜均须由亥正守过丑初才可安歇。山中雷雨无常,最怕适逢其会。符只一张,先期误用和到时遗忘,都是一样债事。只要把此关过去,母子平安脱难,神婴成长,合宅飞升虽不敢必,全家半仙之望,数十年后总可如愿相偿了。神婴关系君家仙福至大,不可轻视。此时令媛最好听其自然,不去管她,免生枝节,反而不美。”

桓氏夫妻再三叩问姓名法号,道婆只不肯说。又拜请她到时相救,答说:“贫道意欲玉成其事,无如机缘不巧,我尚有一个约会也应在三年以后,到时能否前来,尚难定准,但可分身,必定赶来。最好仍作我不能来的打算,依照前言行事。还有令媛所生神婴,易启妖邪觊觎,我去以后,直到降生十年以内,切忌张扬,事越隐秘越好。对佃佣们只说冒犯山神,得了腹蛊,已然托人寻药,到时自愈,不许传说。生产前三日,更不可令其出山,以防泄漏,惹出乱子,无人解救。只要婴儿长到十岁,即使我三年后有了变故不能前来,无人传授,他自己也必能参悟,勉力前修。那与生俱来的乙木具气也目凝烁,足刁仗以防身,寻常妖邪水火刀剑已不能伤。除防他出走外,决无妨害。好自珍重,行再相见。”说罢,满室金光,不知去向。

桓氏夫妻知遇仙人,又惊又喜,随即依言行事。先还恐怕女儿肚子与日俱长,年岁身子大小,支持不住。嗣见七个月份过去,便不再长大,那精神身体却一天比一天健实,只是相貌神情愈发丑怪,周身俱有青气隐隐透出。穿着衣服还不怎显,衣服一脱,远看直似一幢青霞裹着一个小人影子,连面目都几难分辨。头脸因是无法遮蔽,更青森森地怕人。想起老道婆所说妖邪觊觎之言,着实担了些心。

总算散仙队里该当出这么一个奇特人物,桓家所居既极僻险,向无人迹;桓雍隐居时又留了一番心,诸事缜秘。所雇佃佣大都是家乡年老旧人,共总四人,倒有三个是孤老。只有一个壮汉,已于前数年为他娶了妻室,移来山中同住。风景既好,出产又多,百物皆经预储,轻易无须出山,待遇更优,情如家人。略为编些话一叮嘱,全都守口如瓶,就是偶然因事出山,也无人肯向外泄露。桓女除食宿外,每日只在古桑之上起坐盘桓,傍晚方归,永不离开,也不大说话。枝繁叶密,隐身其内,不近前细看,直看不出树上藏有一人。

光阴易过,居然平平安安地过了三年多。桓氏夫妻算计女儿产期将近,起初没有留意,不知女儿感孕日期。桓妻背人盘问了好些次,好说歹说,只不答言。老道婆一去更不再来,惟恐延误时机,只得日常格外小心,看那古桑黄落也未。

这日桓雍起来得特早,因是隆冬夜长,天还未亮。照例桓女不论冬夏,总是日将出时,才往桑树上去,从没在天未亮前去过。桓雍见天还早,虽是岁暮严寒,百卉凋零之际,那桑树依旧绿油油一片葱宠。老道婆又说桑叶在日里黄落,女儿分娩应在树枯以后,这几日桑树愈加繁茂,想必时还未到。又因女儿近日尽管神采鲜莹,但是睡眠极少,饮食也愈稀微,一听后室没有声息,当她睡熟,未做理会。

桓子名叫超群,人极好强向上,每日都在天未明前,一人去到屋外广场上,独自勤练家传武艺,盛暑奇寒,永无间断,全家以他起身最早。近以乃妹将产灵婴,也是时刻都在留神。桓雍起时,他刚刚穿衣走出,待不一会,忽然跑进,急喊:“爹爹,快看妹妹。”桓雍忙往后室一探头,女儿已然不在。山中狼多,门字封闭甚固,桓子出时门并未开,也无声息,竟不知怎样走出去的。桓妻也是闻声惊醒,老少三人连话都顾不得说,匆匆披上棉衣,相继赶往屋后。外面正下着大雪,雪花飞舞,晓色朦胧中,遥见后崖老桑上有一幢青气,忽上忽下纵落如飞,隐隐闻得女儿哭诉争论之声。桓女生赋异禀,幼承家学,虽然八九岁上已能援着十几丈高的崖树轻轻下落,似这样平地飞身一纵十余丈,却是从未见过。因那老桑繁茂如初,挺立风雪之中一丝不动,也无异状,才略放心,只不知女儿何故如此。正待近前询问,桓女回顾父母兄长赶来,忽然住口,纵向桑树枝上坐定,一任呼唤不再下来。桓子援向树上盘问,只不说话。桓氏夫妻又上树去,屡问不答。嗣以孝道再三劝说,桓女倏地暴怒,朝当中树干乱抓乱咬,桓氏夫妻因见她连日神情有异,疑是疯狂,便硬抱她下来。桓女竟不似往日倔强,一抱立即相随同下。

到家以后,父母兄长屡次盘问,她只口角微动,苦笑了笑,两眼青莹莹落下两滴眼泪,仍和哑子一般,默无一言。尤怪的是,由当日起,便在家中兀坐,也没有再往桑树上去。家人因其反常,防有他变,日夜轮流陪守。直到过年初春,均未有事,老桑也未黄落。桓女饮食也越来越少。身边藏有一个桑瘦挖制的木瓶,每日除却在室静坐外,便将那瓶取出展玩,人要索观却是坚持不与,也不知她何处得来。

桓雍算计早过了道姑所说时限,心正愁急。这日早饭后,桓女忽向父母兄长一一跪拜。然后跪在父母面前,含泪开口道:“女儿不孝,遭此孽缘,父母恩深,不加罪责,反倒费尽心力,百计调治。尤其这三四年中,使父母兄长日夜焦愁。近半年来我守仙诫,恐泄天机,状如聋哑,更累父母忧急。负罪如山,心如刀割。女儿早该分娩,因是不舍慈亲,意欲少作团聚,才多延了三个月份。如今腹内灵胎已早成熟,不能再延。此子因差一劫,落生乃是女体。女儿为了成全灵婴,使其五百年后遇劫能够避免,血体全都耗尽,生后七日命必不保。所幸生前根骨不差,又得了灵木精气,虽只三年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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