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冬
【汉学家】
传世的大火!还有多久,
才能把它炽烈的谎言涤尽?
才会袅袅不绝,
把其凶残的气焰堙灭?
它贪婪,然而大度地熔炼着,
并牢牢吸引住这些慕名者,
向它油然致礼!
然后让他们受骗般被灼痛了——
一个个,跻身熏燎的书香门户,
更像云游的出家人,
不畏线索的赝传、谬假,
埋头,循入动荡的迷津。
不舍昼夜,那邪恶的烟瘴蜿蜒向末日,
兀自腹疑……
好像这儒雅的些许人马还不够,
还要云集他们成群的弟子——
瞧,他们簇拥而至!
其中有些是那么不羁,那么秀丽,
不也是神魂颠倒,
在一大堆朽焚上窜跳,像着火的女巫?
【治咳嗽】
是好诗,合煮的一对
黄梨就会狂诵,葫芦里肿胀的
银河就会迸射出
瓜籽迷津。流蜜的香灰一旦
滴就了天堂十景,
大理石胸中的全集就会重复,
奏响少女的低沉。
铜铁的喇叭花就会循声痛击。
肋骨的墙歪斜着,
如果凶险的孔雀犹自放歌,
太阳马厩前,隐身的百官就会死谏——
药王所咏吟的虚无,
是文,不是诗。
并不是随便什么血污都能够
点化出真实的栖鸦。
针线无关,商韵多余。
汗帐内,屏息的假尺度
套用了山中人马。
不朽的枯枝栖息邪恶的教士。
昔日剑者疾舞的云翳
又倾贯入千秋玉匣——
空敷的阶梯,蟾光,或蟾宫,
其中自有人情仪表。
否则今世良辰,兔子的
长醉就不会引来崇敬,
捣碎的句号就不会放过风吹浪打,
一大早,东方老爷宁愿的清粥
就不会有和蔼的灾星。
圆月深处,难眠的块垒
象结发夫妻,肺腑里憋不住的
并非怨气或慰劳,是好诗。
【引诱一个女子】
瞧,血液击中了我!
它是冷的,喂养着春梦中的树。
树却使我羞涩。我呀我!
还将昏睡,如果不是你,撞到
我挂在你胸口前的
腼腆的一天,我还将噤默。
但,美人儿——
我吐出一切:屋前,
漆黑的厨房勾当;屋后,
喝闷酒的云层用条状闪电打人。
你胆怯, 学会了驾驭,
从马到缝纫机,还把车开得飞快。
当我,公路般盘桓大地,
蓦然瞥见,容颜未改的你
像灾难的蓝色一样娇嫩;
当停车场传来你再不逃逸的
心声:苹果吃完了,
“苹果”,依然存在——
我就愿为你,
以闷骚的躯体,吟就出
你欲望的邱园,
以及那最近盛开的龙爪兰……
【女教皇琼向拉特兰宫行进】
透过帷幄穹苍,一如她胸襟的深广,
世界柔腻的怀腹任随躁动的繁星缭绕,踢打——
击斩雹霰,造物主眼神的紫电
劈擘,起降,又何曾轻视过妇人般的勇敢?
夹道欢呼的人群挟裹富饶的教堂塔尖,
被席卷进网罗宇宙
琐碎的引力场中。皮肤魂飞魄荡,
血使喇叭失言,而肥胖的天使们早已窃窃私语
来囊括她那倘佯之躯呕断的寸肠。
于是这世代的忌惮成为了妄谈,并被恩赐给
毗接的淫街佚巷:嗳,肉体的罗马,
心的梵蒂冈! 纵使此途维艰,
少女凝伫的目光,祈祷的圆唇,
又岂会像凡夫俗子们装模作样,在它们金描彩绘的
肋拱间流连,遐想……在弃婴
谜一般的笑容里,露出了未来粉红色的牙床。
【生下去】
诗人,这是你非法的第二胎。
求求你,干部,我已经有六个月的身孕了。
诗人,这是你到处乱搞的第三胎。
是的,政府,但我已经有七个月的身孕了。
诗人,这是你东躲西藏的第四胎。
可是,民兵们,我已经有八个月的身孕了。
小脑袋一个接一个冒出来——
这是我名词的双胞胎,
动词的三胞胎,形容词的四胞胎,
意象的五胞胎,隐喻的六胞胎,
象征的七胞胎……
哎哟,别踹我的肚子!
七手八脚,痛吟的诗人被按倒在国家医院
咿咿呀呀的床头。
啊,八胞胎!
行行好!医生,我已经有九个月的身孕了……
手术室外,走廊一片死寂。
老实巴交的农民突然大声叫喊:
孩子和母亲都得活下来!
【阴沉的春天】
荨麻密布的天空。
农妇剁掉蒲公英的头。
在割成几何的田野上,
草骑马,油菜嚼食蜜蜂。
一株换牙的树顶住窗口。
决堤的春天,在四川
青一块,紫一块的乡下,
抽打的麦苗掀翻日头。
黑得像敞开的宫殿——
夜,恍若公社的地窖。
在那儿,只要活着,
就有足够乞丐挥霍的种子,
但没有忧戚的巫师,
只有夜夜欢宴的鼠王,
召来烧不死的纸人,
为我擦掉嘴边的寂静。
【海底两万里】
1
今夜我又悄悄上路,
眠桅,硌得车身掉漆,
向西,再向西。
藻红丛林,贝壳
升上山巅。
我随意见闻:波兰,
两个柏林太大,可更大的
将更显无情,把它们的来世吞噬。
第一个星期(头等卧铺)
我与过境之鲫闲聊
故土,一个叫“债主”的沙漠
如同鲸腹。
2
如此宽广的咸湿地带。
伯爵广场。锚链
哗哗响。旧情的鱼腥草沾着
我,像一个
淡水里冲来的潜水员。
头盔凿凿,煎掉后更是一个
摸惯大地鱼的
尤物。大地鱼,
籍贯的温柔。
爱情的威力却暴露底部的淤泥。
土生英语标明她陷得多深,
就藏得有多深。
3
夜半。同一方向,
鲷的杏眼,
同一领域的鳐拨暗了路灯。
【女神】
腋间的金融城更黑。
她修补过的手臂曾触及我的早年
生涯,不灭的浪花。
深渊之下,蟹行的醉汉唱着
“海底的白云”——
再也没有什么捷径了。
一只鲎钟,敲响蓝色的血。
海底:无边的虾梦。
【饮酒歌】
我捕捉的鸟儿呀!
到这儿,我的怀里来吧!
一个诗人亮出杯底
另一个是你的巢
来呀,我的心灵!
充满了碧血和精力
来试一试你的天空
试一试,素洁的羽毛
我的思想都托付给你
去尽情扑打,用你的欢叫
用你的翅膀赞美
去赞美希望,飞得更高
然后请来到月下,我和我的朋友
在这里,我们一齐歌唱:
请歇一歇,鸟儿
请啄食我们的肝脏!
【知音】
没有比流水更四川的了。
我指的不是出门遇到老乡,
也不是异国的同行——
曾几何时,琴声放纵于政治,
英雄煮酒,
所以它断了,在意气的春秋。
阿谀的余音,格外动听,
适合炎黄的子孙。
幸存,既不是小人,更不是老人,
是从久仰中逃生的
人,对应生疏的明月,
园林中,漠然而忧郁的心灵。
没有比高山更峨嵋的了。
啸吟的人,抱琴,登临——
哪里有诗,哪里便不会有知音。
【十分钟路程】
诗歌的巨人,膨胀的巨人,
肥硕的股肱丑陋、松弛,
不过是放纵而嗜睡的色魔,是人事不醒的醉汉,
是昏迷的超速事故者——
蛰居的阴暗阁楼里,摊开了纸笔,
谨守急救的职业诗人,
他轻声询问,并敲打愚人的关节。
是回答的时候了——
可那重量级的呆傻
耷拉着嘴唇,
没有反应,毫无幽默。
从书房到密奇姆,最多十分钟路程。
吃出来的胖子,本来可以节食。
酒杯最好少碰,风月哪能贪图。
去情场试试运气,
本来可以减速,
或者干脆关掉引擎,徒步前行。
沉吟的诗人为他祷告着,
修士般虔敬。
是悔过的时候了——
可那腮帮翕动的胎神
动了动身子,
吐出一股浊气,发出可厌的鼾息。
从密奇姆到吐庭,最多十分钟路程。
于是忧心的诗人为他着想,除了又一天荒废,
他还能做点什么?
他本来可以登上苏格兰清凉的高地,
那儿有遒劲的良醇,
可以饱览布莱顿袒露的海岸,
那儿有完美的裸体。
本来可以直奔柴郡,那儿有踊跃的赛马。
是改变的时候了——
他本来可以有个像样的工作。
十年前,他本来可以
不顾风浪的召唤,本来可以呆在中国。
从吐庭到默尔顿,最多十分钟路程。
他还可以大步流星,去镇上厮混,
结交那些茶客酒友,还可以挤进招摇的圈子,
听人鼓动,买一张去古巴的机票。
就算逃走的计划一一打消,
鸟兽和闲人都月下星散,
他还可以溜回家来,废物一样瘫坐,
郁郁地,揿开电视频道。
是争吵的时候了——
世界的喧嚣:竞选,战争和罢工,
每一种理由的反响和回声,都足以扰醒
巨人的傲慢,把他站起的庞然之躯捅穿、击倒——
从默尔顿到书房,最多十分种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