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应当坚持住怎样锐利的诺言？
我们的沉醉，又找到了，另一种艰难的延续……
四.一百年中的三个日子
——纪念毛泽东同志诞辰100周年
A：1893.12.26
夜色艰难。
负重的灵魂散落在天堂背面。
那时，帆船沉陷于河的波涛里，东方倾斜的瘦脸上，写着一串漆黑的字：屈辱，贫穷，愚昧，自卑，神，鸦片……
那时，冰凌封锁着生活。垂死的雪花嘲笑大地。星光，以无尽的期许，照亮人们的辛酸。
梦境挣扎在嗥叫的火中。
枯骨呢喃。
谁聆听着一声声触动新颖世纪的歌哭？那时，骄傲穿行于时间的罅隙中，象水，涓涓地，润湿一丝一缕焦裂的夙愿。
而骄傲在穿行着，还有正义，爱，勇气，美……一个世纪即将结束——冬天深处的泥土，握起一拳呐喊的威严！
一个日子匆匆走着——
呵，1893年，谁目睹着你那整个裸露于北风中的12月谁目睹了你的26日——这光明的源头，阳光的圣诞！
歌中的日子迎面扑来——
太阳出世！！
千年的黑暗瑟瑟颤栗。
哦，太阳，太阳，你初生的光，唤醒了东方反对寒冷的习惯。
B：1949.10.1
偌大的秋天起伏在千万双手掌上。
这是我们的秋天——从叠合的血色与火光中走来，将艰苦卓绝的梦想张挂在天幕上……
而我们将铭记着那些在奔突之火中呐喊、闪烁的名字。热血漫流。枪膛里揣满了骄傲，坚贞。在无畏的身影上，在无私的骨肉上，土地与国度的晨曦，正巍峨地，站起——
长矛、镰刀、铁锤、大刀、枪……这是谁另外的手臂？这是谁把握四季的毅力？当赤膊拼杀的东方捏痛苍茫，又是谁，呵护着，那一粒粒散布于血泊中的种子？
或许，这世界所有的石头都难以刻下那些光荣的姓氏。但我们铭刻着。在心的壁上，在灵魂的中央，在灯盏的光芒里，我们铭刻——秋天到了，等待与喜悦，痛苦或幸福，都需要足够的真诚与勇气。
土地翻转身来——
这是秋天。巨人站在北方阔大的广场上。巨人说：……站起来了！巨人的眼中饱含泪光。巨人诉说着。秋日的阳光，照亮横亘千年的自豪，颖悟——
黄菊为谁微笑？
众鸟高飞。
偌大的秋天起伏在千万双手掌上。
岁月欢呼——巨人的手势，闪现，承先启后的灵魂之舞。
C：1976.9.9
天下凉了——
一只一只鸟儿飘向远方。瘦水无声，谁，已把归途，剜进了血滴？
难以忍受的黄昏缓缓前来。那是怎样的黄昏啊？菊香冰凉。坍塌的竹篱网不住秋日的余光。微云一抹，涂古朴的山峦，以惊心的颜色……
那样的黄昏能让人想起多少旧事？地名们浮动在烟霭中：湖南。江西。遵义。陕北。北京……这繁多而意味深长的地名呀，每个，都是一种空前的骄傲，一次真挚的倾诉！
而有人学会了怀念，置身在这样的黄昏里，有人，正试图分担，整片东方沃土沉沉甸甸的痛楚。
谁把光荣的念头镌在太阳的芒上？
一只只鸟儿打痛远方。
夕光倾斜。多少守护的虔诚，被抟成一声长哭——哦，1976，你的9月，关不住这场垮自心灵的暴雨！
巨石呜咽。
我站在田野上……
我们站在田野上……
我们，将用自己不折不弯的高度，安慰那缕远逝的阳光。我们，将在巨人的安祥与静默里，放进讴歌，梦，挚爱，放进我们干净的热血。
天下凉了——
而你怀揣多年的思想永不冷却！
天下凉了，我们，站在你思想的巨大温暖中，以想念岁月的方式，想你……
五.野壑之声
1
野壑——
在我的檐外，是一大片未经修剪过的漫漫天色。天色无疑正不断变幻着，但这仍不能阻断你对某种恒定事物的寻觅。譬如春来了冬去，夏日的阳光染遍梦境，秋叶又在落了，一只鸟，穿行在谁雪霰般瑟瑟作响的凝望边际……
我是被野壑之声催促着长大的，我长大的速度挺慢，与某种野草类似。我也曾思考过有关速疾之类的事情，但泥土说过的话我没有理由不坚守——泥土说，你应当慢慢长大，你成长，代表了光阴本来的速度。
或许总有人能说出野壑过去的某些情形：祖父被一条花蛇追逐，他挥动的镰刀锯出山峦惊悸的起伏。祖母呢，则在山势之外刺绣着她牡丹或山茶的日子。祖母绣得很仔细。麻雀在屋檐上跳上跳下，谁想捉住它们的身影？谁？——我泥土抟成的父亲在稚拙的晨昏里学会了哭泣……
哦，野壑，你还藏着谁不朽的记忆？
2
母亲出现了，风雨有些陈旧，但母亲是新颖的，哭泣过的父亲渐渐健壮，象野壑中喷着响鼻的牛——父亲，在狗尾草般摇曳的启示中，梦见了，未来的儿女。
我已难以说出那被地平线一次次捆缚的奇迹——远方远啊——所有这些，都似乎与野壑有关，一如父亲在很久前的某个春天喊出四野苍翠，而母亲通红着脸，什么也没说，却象说出了绿映红斜的一切。
3
现在我要为你勾勒出一处野壑：
一百亩芳草，三五座起伏的山峦，枞树上鸟羽在飘，知了去了，蚱蜢来了，蛛网上扑闪的飞蛾重复蛹的痛处，岩石被岁月与花纹遮掩，在没有道路的地方，藏着成千上万种血渍斑驳的足迹……
天空并不算太高，太阳已经锈了，而月影被虬枝摇碎，没有露珠，霜色升到高处，萤火象神祗的灯盏，向春天滑去。
这样的野壑可能有些零乱，但野壑呜呜作响——在骨头与骨头之间，这样的野壑，发出了旷远的声息。
4
我在野壑深处隐现，象一块石头，会飞的石头，甚至发出飞翔的声音——这是常被误当作鸟类的我呀，如果我呱然鸣唱，请不要惊悸。
5
呵，野壑——
没有祖宗骨头的地方不叫野壑，没有梦想碎片的地方不是野壑，没有痛与幸福的地方，同样不可能起伏成牵魂绕梦的野壑。
我突然想起了与兄弟有关的一切，想起了被千百双手搅动的欲说还休的所有一切……
我的确应当在面对野壑时回溯或遐想一些什么。生命有可能沉重，但野壑可以容纳一切，就象天空容纳了飞翔，并仍将容忍所有飞翔的阒灭。
6
骨殖吱嘎作响。有人坚持着歌唱，典籍上，草色又青。呵，野壑，你还将发出怎样的低语？
六.高原深处的河流
在南部高原的深处，我看见这些悠久的热血，在漫流，在呓语……这是从不瘦削的热血，乡土的脸孔上，挂满了它凝重而深刻的光芒。
独木舟还在飘动。这是祖先遗下的脚印，是丛莽之灵，是夜渔者喊响的空旷——岁月无声，磷光闪闪的潮汐，起伏在手臂之上……
岩石黝黑。
一尾素鱼触动民谣。
我还可以站在何处沉默？
大地，我吮过您的血，啃过您的骨，吃过您的肉。而现在，我，坚强不渝的张望仿佛骄傲。大地，您还将让我伫立何处？
漫流的记忆使人清醒。
我，又将为谁，拾拣沙滩上，那些花纹瑰丽的幸福？
崇山还将厮守下去，旷古茫茫，一首诗不能抵御什么，一支桨无法划动什么，一些悲哀与欢乐染黑了水声，汨汨不绝的晨昏，还在一无所有地摇晃。
这是在南部高原的深处——我微弱的思想之光感动不了什么，除了流水，大河中的山影，树荫下的和平，岩石后的哲学……
但我可以感动。
这么多悠久的热血，在漫流，漫流……
七.野地
野地极有可能是一次怀念。
久居市廛的人为时髦的快乐消瘦。久居市廛的人，偶尔打量天光。他想感慨。一只鸟卡在风中，哦，一只鸟，风中一片毛羽参差的野地——
他只能感慨。落日的远方没有尽头；有人自荆棘上辨认时间。简单的歌谣升起以前，有人幸福，乳酪与黄昏同时逼近——谁，陈年的足迹堆满了野地？
虫子闪耀光辉，从草开始，虫子象一块花纹。它闪耀，未来的篝火，在今天，延续。
该如问画出霓虹与流霞的分歧？旷野在灵魂深处。树荫淡薄的时光浸透烟尘。从寂寞到寂静，绕山绕水的四季，是不是让出了，唯一准确的距离？
而野地在风声中，卡着，仿佛一个短句在纸上，水在歌中，歌在手里……
鸟儿呼喊时我们竟没能想起它的名字？
鸟儿呼喊。野地是一种响动。一次哲理。
久居市廛的人还能看见什么？
露珠藏起道路，一片窄叶倾向春天。旧鸟飞翔，诗中的人，把遗忘，也当作了勇气。
落日的远方没有尽头——谁感慨？“野地小于身影”。谁挽留的手褪尽繁华？
野地——
向野地退去。
八.黔北之北
1
黔北之北，—条河在翻卷的天穹上咆哮——
这是苍老的河流，它的名字，便是东方与龙的名字。
它的名字便是一部分历史的名字——赤水河：我们血液般的河啊从泥筑的慰缅到百草之芒，从戈矛到酒，我的血，我们的骨肉，在每一滴流水的身影上闪烁。
2
黔北之北，酒瓮边的英雄发出巨兽般的鼾声。这是波与涛的英雄，须髯上星光斑驳，在他们伸展的手臂上，四季，透露出旷古常新的颜色。
赤水河从竹篱边缘流过：石达开来了，翼王去了，长毛的时光旧了，呼叫的萤火枯了，四野的光阴淡了，征战的马蹄声，于杂乱的人影深处，一遍遍，碎裂。
还有谁打马走过头顶彤红的星辰，绑腿中缠满苦痛淬炼的梦想。而诺言在西风中上升，象启明之星，象太阳跃出地平线前的那声呼叫——还有谁，紧攥历史，在汹涌的山峦间，吟出，如画的天色
3
一百个昼夜构铸的春天迎风招展，一百种凝望擦拭的骄傲起伏不息。
大河奔流。木楫上，季节留下水纹般的苔痕，那么多人，捧起大把冰冷的河滩，点燃，篝火之畔的漫漫年月……
——黔北之北，我吟唱的身影代表了秋天。
四野金黄——
我汹涌的波涛，浮动不朽的足迹……
4
黔北之北：山。川。河。谷。林木之影。
流水刻在泥墙上的声息。
竹笠的田野被水声遮掩——
禾。桑麻中翔舞的手。吟唱。
山野间沉寂的骸骨……
——最远的灯盏，照彻，丛莽之外的岁月。
5
那些被波浪喊醒的灵魂穿梭于旷野之上。
从祖父到儿子，从香火袅绕的空寂到姓氏上咔嚓作响的晨昏——那些灵魂，在水声与水色之间，在岩石与岩石之间，荒草般，跃起，然后覆盖无边的追忆……
6
酒瓮之畔呓语的身影仿佛最初的火焰，它的光芒，照耀：
黔北之北。
黔北之北，我凭借一颗星星歌唱你燃烧的灵魂，凭借一条河追问你曲折的来历，凭借一次沉默击穿你铠甲深处的梦境，凭借一种骄傲，掘出你泥尘之下，波涛般起伏的叹息——
7
一万种声音响彻苍茫，一万种声音重复着唯一的声音啊——
黧黑的太阳沿着脊梁上升，渔歌飘忽，水梦境般醒着，谁捂热的光阴渐次远了，那站在河边的人，又一次陷入了冥想。
——呵，黔北之北。
九.醉意苍茫
1
醉，是忘我的士兵抱着土瓮陷落的千种表情——
这是历尽磨难的士兵，那时，他还被叫作卒，从一片汹涌的波涛上越过，卒的胸中也载满了波涛。连唯一残剩的水藻也在沧桑中枯萎了。卒，我记住了你最初的哭泣。
土瓮用黄泥抟成，黄泥中，有祖宗的肉，神祗的血。我在最遥远的地界转过身来，卒，你的一切，谁已尽收眼底
那启示着日月精气的土瓮有可能—遍遍坍塌，但我仍坚守着，想听清那一声痛彻心骨的脆响，我有可能沉醉，但我同样也有可能，成为你最后的回忆。
2
卒，你脸上的胡须被春天染绿了。
如果夏天如期而至，你有可能是健壮的，像代替山野的某一块石头，你的胸襟布满斑纹，甚至长蛇的欲念——呵，一个裸露的女人，在脐下的丛莽中，藏好了，岁月鲜红的隐秘。
卒，你应当充满欲望。酒滴上粘满流传千古的姓氏——族谱中的姓氏——还有骨殖与怀念，我举起杯盏，哦，我一不小心，便碰碎了天色。
而秋天从树梢滑落，冬日的雪遮住最远的身影，我凭借一缕西风，忘情地，喊你……
3
好吧，请为我说出土瓮上燃烧的掌纹。
有可能你是对的，卒，你坚守的土瓮被绢帛遮掩，绢帛之后，是一望无际的晨昏，鸦在飞呀，像我脱口而出的低语。
呱——
祖母在黄昏醒来；
呱——
祖先在黄昏睡去。
4
你要警惕那永远不会属于你自己的戈予，锋利的往昔 ，戈是兄弟的痛，矛是女人之谜，还有戈矛的闪光，象征了天地间鱼一般跃动的静谧。
我在谁起伏的梦境中入梦
卒，当我死去，你将成为唯一的你。
5
土瓮随星空上升。这是旋转的星空，云与风带着回想坠落，啊，谁将忆起什么在什么地方，留着一片忘却宿命的雨季
我在草叶的阴影中触及了忧郁。
——那时水是泥做的。
然后，泥做的水，在土瓮之侧，虚构出横亘苍茫的声声叹息。
6
卒。
终于，我土瓮上的光阴，你光阴之侧的土瓮，渐渐逝去……
醉意，有点苍茫。
你喊醒一千种飞翔的你……
十.野山小语
山的好处，着一“野”字便可以说尽。
细想来，山其实没一座是按我们的想法长的。苍天赤日下，山一疙瘩一疙瘩蹙着，象成堆的兽头。瞅东瞅西，当然也只能凭着山的心性来。四季直卷过去。山病了，山又嚼着时光活出了自己的狠劲，不用你看，而倘若你恰好看着，山又总是木然的——所谓沧桑，说白了，不过就是山们那点不吭不哈的脾气。无语之山，就这样，野得只剩下了自己。
山自然有山的怪异，站在意料之外，山或起或伏，蹲卧有据。突兀的山石齿冷半壁天空，咳嗽的谷风拉扯古今琐事。紫花已乱出名堂来了。山襟上，一丛茅草刺痛巍峨，鸟雀的生涯，有疏，有密。
而我此刻恰好就驻足在一座回声四起的山上。望出去，苍穹象一句悬话。翅影由远而近。腋下的黄昏，扔着多余的色泽——我还可以看见什么？山势使怀念苍老。一块石头，一块印着我足迹的石头，匆匆向远处滚去。
或许，全部文字，都不够堆制一座这样的山峦。或许，山已躲开了文字——兀立是一次孤独，一种纯粹。枯叶落在山上，打痛了多少光景！
望出去，山巅只是一个记号，不易察觉的季候顺坡而下。
我说不出更多的感动。我不想说。荒野如歌，我已看清了春天的来路。我将懂得，脚下的山峦，会以怎样的方式，颤栗……
十一.有人在乡土边缘入梦
1
其实，我说过多遍的乡土，很微很小，只是一抔——但它容忍了在乡土边缘入梦的所有人影。
2
骨与肉已乡土过无数回了，如果桑依旧翠绿，那骨头也可以泛绿，如果沧海凝成掌中鼾声起伏的石头，血肉将无悔地坚守着山峦与梦想固有的神秘。
我乡土着，把姓氏拆散成土坯上零乱的黄昏——这是穿越风雨的姓氏，它占据着，有可能多余的典籍。
3
有人在乡土边缘入梦，我不认识的人，我警惕过的人，他的暗影仿佛诗篇，我说出这暗影的种种来历，谁，将返回往昔？
父父子子，掌纹上遍布春天，呵，一只鸟，火焰般，掠过，闪射千种捣毁苍茫的勇气。
我或许正是那入睡已久的人，我的梦境发出回音，象山峦一样，我的梦境，因某种喷溅的遐想，正变得碧绿。
4
我想说出的乡土有着水滴般浑圆的形状。
——苍穹的形状。
甚至一种奇迹或遗忘的形状——
5
土粒中，骨殖成为嚎叫的虫豸，呵，虫豸，你的羽翼，是一种渐次倾圯的回忆——
土粒自灵魂上剥落，那时我土粒般活着，现在，我正土粒一般消失……
6
谁记得那在乡土边缘入梦的人？
他的脸，肩胛，双腿间蛇立的欲望……
彩虹之外的一声呐喊。
那人——？
他遗忘。
……颤栗的手，攥碎唯一的天色。
7
我始终在远离着什么，象冬天远离坚硬的梅香，象天堂于山峦的起伏中喘息。
我始终在接近什么——
你高举的季节，覆盖，我扔弃的季节。
8
桃花记不住未来的颜色。
9
在乡土边缘入梦，姓氏长出草叶——你是呓语千遍的人。谁聆听？骨肉间的沉吟，代表了唯一的岁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