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礼仿佛没有看到钟言那难以置信的眼神,拉着他的双手道:
“你娘亲就在雁昌城内等着我们,只待我们突围,就能够一家团聚了。”
“母亲?”
钟言如遭雷殛,口中呢喃着这个一直以来既渴望,又陌生的词语。
“是啊,你平日里为了让我心安,从未问起你母亲的事,但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渴望着见到她。”
钟礼的话语中宛若带着一种魔力,让钟言不自觉松动,任凭对方摆布着自己上马,向远方那无尽的黑暗中行进。
是的,钟言心中一直挂念着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子,但为了不让钟礼伤心,他一直装作不在乎的样子。
他在独处的时候,时常会幻想着自己的母亲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一定是个温柔和蔼的人吧,她一定是长得慈眉善目吧,若是没有父亲的那些仇敌,一家三口在一起共聚天伦,那又会是怎样的场景?
......
刀光穿行在剑影之中,震天的杀声掩埋不住那绝望的悲鸣,泪水掺杂着鲜血淌满了这片大地。
一行百人纵马驰骋,没有受到任何的阻挠。钟言策马所过之处,皆是一片血雨腥风。
他几番想要哀求钟礼救援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但在这时却总是想起钟礼先前那句冰冷的反问。
“难不成还要让我们上去给他陪葬?”
这句冷冰冰的话语始终回荡在耳边,他想反驳他的父亲,就算机会渺茫也要对那些百姓伸出援手,不该见死不救。
但回想起“梦中”的钟礼与乐擎,为各钟缘由所牵绊,最后陷于贼手,生死不明,他到嘴的话又不自觉咽了下去。
蟒山贼的杀戮盛宴奏响在这片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目之所及,尽是那些如狼似虎的贼匪,追逐着,虐杀着百姓的景象。
残破肢体遍地横躺,猩红的血水汇聚成河。阵阵腥风吹过,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气味。
这是存于人间的修罗地狱!
天空中降下了淅淅沥沥的雨水,钟言伸手抚过。
是血色的雨水。
钟言不忍再看,闭上了双眼。耳边传来的求救声让他心如刀绞,悲痛欲绝。
“看,雁昌城到了!”
一名士兵指着前方隐隐可见的城池,兴奋地呐喊着。
乐擎也是一脸激动,冲着钟礼欣喜地开口:“大人,我们就要到了!”
众人皆是一片劫后余生的喜悦,而钟言却依旧默然不语。
“言儿,看,你的娘亲在城上等着你。”
钟礼拨马上前,并驾在钟言身边,拉着他的手,兴奋地说着。
娘亲?钟言抬头远眺,却看见城头之上,立着的一道淡黄色身影,一道令他十余年来,朝思暮想的身影!
“娘亲!”
钟言驱马加速,他只想即刻飞入城中,扑进那道身影的怀中,体会那十二年来从未有过的母爱,究竟是怎样的一番滋味?
愈是前进,视野中的那座城池便愈是明显,城头“雁昌”二字已是清晰在目,但城头之上的那道黄色倩影却始终模糊。
钟言极力望去,想要将对方的面容烙刻在心底,却只能依稀看到那一袭鹅黄色的长裙。
九霄云外,白衣男子负手屹立其上,面无表情,一双星眸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钟言的一举一动,在不经意间流露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势。
眼看着就要进要城中,钟言面上的阴霾也渐渐散开,却听到了一阵清脆的哭声。
钟言寻着哭声看去,一个约摸两三岁大小的小女孩正伏在一个死去的妇女身上,不断抽泣着。
“娘亲......娘亲......”
小女孩摇晃着妇女的尸体,大片的鲜血自妇女的身下淌出。
“娘亲......你怎么了娘亲......”
这个岁数的女孩,从未接触过死亡和鲜血之类的字眼,她不知道自己的娘亲为何不理自己,也不明白妇女身下的鲜红意味着什么。
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她的娘亲,惊慌,而又无助。
只是,她的呼唤等来的不是娘亲的怀抱,而是一个狞笑着提刀走来的蟒山贼。
“救救她吧,父亲!”
钟言扯着钟礼的袖子,回头指着那名哭泣的女童,眼中写满了恳切。
“你看看周围。”钟礼冷声道。
钟言不解,但还是看了看四周,赫然发现,除了走向女孩的那名蟒山贼,四方早已是布满了蠢蠢欲动的贼兵,正阴狠地盯着自己,仿佛自己有所异动,便会扑上来,将这一行人绞杀殆尽。
钟礼甩开钟言的手,带领着这百余骑军士向城池的方向行进,回过头来大声咆哮着:“我们尚不知能否自保,哪有功夫管别人的死活,你非要我们全死了才甘心吗?”
钟言默默无语,没有即刻跟随上钟礼等人,而是呆呆地注视着那名无助的小女孩。
“少主,快跟上啊!”乐擎转身冲着钟言喊道。
然而钟言却仿佛没有听到一般,没有人知道他心底在想些什么。
“娘亲......”
小女孩依旧趴伏在妇女的身上,那名提着大刀的贼兵已然走到了她的面前。
刀身闪耀着渗人的寒光。
钟言动了!
却并非冲着小女孩而去,而是别过了头,驾马向钟礼等人的方向赶去!
“果然,不是你吗?”
在天外观察着这一切的白衣男子摇了摇头,轻轻发出一声叹息,微蹙的眉间浮现着一股难掩的失望。
“少主,快。”
发觉钟言跟了上来,乐擎惊喜异常,勒马等着钟言。而身边的众人,也是不约而同地停下了前进,回过身来望着钟言。
钟言的发髻不知在什么时候弄丢了,腥风吹散了他缠着的秀发,几缕凌乱的青丝散落在面前,看不到他的表情。
他策马并入了人群当中,向着领头的钟礼与乐擎骑去。
“言儿,走吧,马上就能见到你的娘亲了!”
钟礼满是欢愉之色,而城头上那道鹅黄色的身影,此刻也是高举着手臂,仿佛是在呼唤着钟言。
“言......不!”
二马相交,钟礼刚欲安抚钟言,却骤然迸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
所有人皆是副目瞪口呆的模样,连同天上的白衣男子,也忍不住为之一震。
钟言驾马前行,在与钟礼错身之际,陡然伸手抽出了钟礼腰间插着的玉具宝剑,拨马望回杀去!
“少主!”
“言儿!”
在这一瞬间,钟言的世界仿佛变成了一片灰白,他回头看去,钟礼与乐擎正一脸惊慌,大张着口在呼叫着什么,但他却什么也听不见。
此刻的他,只愿遵循自己的本心,此刻的他,眼中只有那名将刀锋架在女孩头顶的贼兵!
“你能度过此关,便可得吾之传承;若不幸折于此间,则将魂飞魄散,不得超脱。万般造化,皆由你定。”
白衣男子喃喃自语,眼中满含希冀。
那盘踞在一起的无数蟒山贼,看着钟言单骑奔来,通通露出了狞咧的笑容,猝然之间却是全部爆为血肉。
一阵诡异狂躁的妖风袭来,连带着地上的残肢断臂,卷起大片血雾,在空中盘旋扭动。最后,化作一尊百丈之高的泣血巨魔。
这泣血巨魔面目可怖,大张着血口仰天长啸,手中肆意狂舞着一杆硕大的魔叉,溅落无数的血块碎肉。
“父亲的做法,并没有错吧。”
钟言却熟若无睹,好似看不到面前这尊旷世魔妖一般,轻声道。
“蟒山贼人多势众,父亲仅统百余军士,纵是舍身也难得取义,退而保下百余军士的性命,不失为一智举。”
越过无数灰白的景象,钟言纵马驰骋。
“智者自知,知不可为而不为,行明哲保身之举,为智之大者;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者,以己换得他人周全,为义之博者。二者皆为前圣所厚。”
恍然之间,世间万物的动作在钟言眼中放慢了十倍不止,他仿佛能看到,那巨妖仰天呐喊,口内挣扎悲鸣着的无数冤魂。
“纵是前路敌众我寡,万死无生,我身亦无具回天之能,却仍向本心,赴死而去。今日我如此行事,不为智道,不在义道。”
钟言脑中一片清明,声音更是自信。
“是了,是了!”
九霄之上的白衣男子,脸上尽是抑制不住的激动,再无先前的风轻云淡。
“若为前圣所耻,驳为不智不义之道,那我便舍了那诸神往圣,立我大无畏之道!”
钟言朗声高喝,内心愈发自信,已然坚如磐石,眼中精光绽放,神采非凡。
“大无畏之道!”
白衣男子也在此刻口吐真言,灵光流转的无畏二字化作点点星斑,自钟言的天灵处汇入。
这一路之上,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他都经历了太多的无能为力。他不愿再思考什么安危,不愿再瞻前顾后。
陡然之间,钟言浑身金芒大作,流光漫体,只觉往日束缚自己的种种枷锁尽数远去,稚嫩的身躯瞬间变得高大起来,宛若一尊金甲战神。
钟言化作的金甲战神,挥动着手中擎天巨剑,炸响阵阵雷鸣之声,向面前的泣血巨魔奋斩而去。
泣血巨魔持叉来挡,巨剑斩在魔叉之上,顷刻将其碎为两半,连带着身后的山川河岳,直接把那泣血巨魔其拦腰斩断。
一剑,斩断山河!
钟言没有一丝停顿,蓄势已久的金光巨拳,紧跟一剑之后,裹挟着毁天灭地的无上威能,向那尤未死绝的泣血巨魔轰去。
山河咆哮,九天轰鸣,伴随着巨魔被轰为齑粉,这片天地也开始不断崩塌。
钟言回头望去,找到那城池之上,那道令他魂牵梦绕的身影,依旧是一袭随风而摆的鹅黄色长裙,往上看去,仿佛有一股神秘的力量阻隔一般,他极力想记住那张面庞,但怎么也无法在心底烙下她的音容。
似曾相识,却又似未曾谋面。
一道瓷器破碎的声音响起,生灵万物皆是在一瞬之间,化作无数碎片,消失不见。
一拳,碎破虚空!
......
水月已逝,镜花破灭。
万籁俱寂,眼前的景象已然复原,那一堆零散的木材仍摆在钟言的脚旁,而那白衣男子,则正静静地站在钟言身后。
钟言轻哼一声,忍不住半跪在地,大口地喘息着,头上大汗淋漓。
双唇轻启,一道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悄然响起。
“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