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啸天费力地摆掉头上的黄沙,口里使劲唾了一口沙砾,这才将头抬起,只见自己的人和马都被黄沙盖住了半边。他抖掉身上的沙砾,将马拉起,又帮着旁边的一个半埋在沙砾中的族人站起来。人们纷纷从沙土中掀了出来,马匹们也纷纷打着喷嚏,不断的抖着身上的沙尘。孟啸天看着眼前这些浑身黄尘疲惫不堪的族人,连忙清点了下人数,算他在内还有十二个人,属于‘十三太保’的只有八位,其他的人估计不是被契丹人射杀,就是在沙暴中走失或被掩埋了。
‘十三太保’是孟氏家族此次逃亡时选拔出来的十三位精干武勇的壮年男子,作为必要时突击的敢死队。如今,为了保全孟啸天身上携带的‘遁甲天机卷’,孟啸天的叔父叫‘十三太保’与孟啸天一起突围自然有他的用意。
沙暴虽然过去了,人们不能停歇太久,契丹人马上还会继续追来。趁着风沙还没有完全消退,孟啸天呼叫着众人一起上马赶路。众人纷纷翻身上马一路绝尘,向南狂奔而去。不久,风沙渐渐遁去,大约一个时辰后,人们的头顶上迎来了刺眼的太阳,大家不知道究竟跑了多久,也许是三个时辰?还是四个时辰。看着太阳已经是夕阳西斜,翻过一个大大的沙丘,马儿的速度慢了下来,马的嘴角都是白沫,不管怎么加鞭,速度就是提不起来。人和马通身都是汗水和沙土,此时已是人困马乏。沙漠似乎跑到了劲头,极目远眺,远处依稀可以看到山峦起伏。远眺不见故国,后又有追兵。孟啸天心里想到叔父的嘱托,不由得惦记起叔父与众族人的安危来,孟啸天那澄净的双眼里中透出一丝对未来的茫然。
马队跑下沙丘的时候,人们惊喜的发现一条并不宽大的河流正横贯在眼前。清澈的流水正潺潺东去,水势平缓浅可见底,可以看到遍布河床的鹅卵石。看到前面有河流,人们不由一阵欢呼。胯下的马儿见了河流也来了精神,纷纷一路小跑奔到河前低头就饮,人们翻身下马大笑着掀起水来朝脸上泼,暂时将逃亡的惶恐与不安抛却脑后。
孟啸天下了马,沿着河流朝下游信步走了几丈远,解开腰间的水囊取了些水,长长地饮了一大口,噫!清凉甘甜,孟啸天精神不由浑身一振,沙尘扑面的奔波劳苦,瞬时间远去。他用水擦洗着满是沙尘的脸,那是一张还稍嫌稚气的脸,但是骨子里透着一股锐气。
远处,突然依稀传来了凄婉的胡笳声。孟啸天脸上露出惊讶的神情,他循声走了几步,依稀能听出那声音是从河流的转弯处传来。只见河流的对岸滩头有一处低矮的木棚,木棚内胡笳声呜呜咽咽正断续的传来,胡笳曲调演奏着胡人思念家乡的乐曲胡笳五弄。幽婉而又低沉的声音不禁让人驻步,这曲调怎么这样熟悉?!孟啸天沉静下心听了片刻,听得出这曲调正是胡笳五弄中的悲汉月一曲。一些族人也不禁惊疑地站了起来,倾听这哀婉的胡笳乐曲。一个眉目俊秀的少年族人走到孟啸天身后疑惑地问道:“公子!这曲子好像在漠北听过!”
这个曲子对于孟啸天来说何止是听过,而是一听就是数年。孟啸天没有作答,他心中大为迷惑:在这个地方,怎么会有人吹奏这么熟悉的曲子呢?
孟啸天打个手势示意大家原地戒备,自己牵着马儿循声来到木棚的对岸,稍稍停驻片刻,那胡笳声也止了。从那低矮的木棚里传出女子的长吟:
月在胡杨上,
闻笳紫云天;
征尘未洗尽,
黄沙涉无眠。
一位女子身着契丹圆领图腾装缓步走出木棚,只见她脚踏长靴,背负雕金弯月弓。定睛看去,正是先前指挥契丹骑兵的那位契丹女子,不想却中途抄了近路等候在此。刚才用大宋官话吟诗的就是她。真是冤家路窄!!
契丹女子转过脸来,呈现在孟啸天眼前的是一张俊秀中带着英气的脸庞。她扬起下颚,一双清澈的眸子朝孟啸天望来,声音清脆道:“可是孟啸天么?!”
“既然知道我的名字,何须多问!”孟啸天冷冷的回道,心中却不由的一愣。
“漠北胡笳五弄一曲,如今已经时过三载。不知君还记否?!我是萧如燕!”‘燕’字尾音被眼前这位契丹女子念得如同击瓷之声,甚是悦耳。
“乙室王府萧如燕?!”孟啸天疑惑间,细细端详了一下眼前这位契丹女子:只见她长眉凤眼,秀气中带着一股英气,果然是萧如燕。想当年,只因这半部《遁甲天机卷》,孟氏家族被妖道萧不悔残酷追杀,万般无奈之下,举族迁移到漠北大草原上十多年,能留下记忆的,就只有这个女孩了。这位契丹女孩明明带着大队骑兵追赶着叔父一行而去,却不知何时中途抄了近路拦截至此,显然,她已经是辽国军队的急先锋了。
孟啸天警觉地来到饮水的马前,果断翻身上马,手上一抓缰绳,面向契丹女子说道:“想来如燕姑娘早已料到我来这里了?!”
萧如燕缓步前行,口中道:“我寻思着手下耶律延光非你敌手,既然当年你和我几番说起要从这里返回家乡,我料你必会经过此处,所以途中来此等候!”
“哼!果然早有预谋!既然如此还有什么话好说!故乡隔兮音尘绝,哭无声兮气将咽。我欲回故乡,如燕姑娘意下如何?!”孟啸天话语生硬,话中的两句诗歌,正是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的内容。
萧如燕沉吟未决,少顷,她抬头望向孟啸天:“你叔父与我部下拼搏,生死未卜,你可忍心独自离开?!”
孟啸天闻听萧如燕说起叔父,内心不由得砰然跳动了一下,他忍着内心的痛苦一字一字说道:“我生死不顾,奋身到此,回归大宋之心已决!”
萧如燕满脸期待道:“如燕与啸天相识一场,此情依稀在侧。如今,真的把三年前的情谊抛却到九霄云外么?”
眼前的萧如燕乃孟啸天当年在草原上结识的唯一红颜,谈及旧情,孟啸天面露忧疑之色:“如燕,自从耶律乙辛当权,我们音信隔绝已经三年多。今天的情形已经势成骑虎,你叫我如何选择?!”声音最后竟略略发颤。
萧如燕双眸清澈直视孟啸天,饱含深情道:“三年多来我从没有忘记却过你。当年乃形式所迫非你我所能左右,你现在还有选择……!”
叔父离别时的话尤在耳边:啸天!你承载着我们孟家的希望!你明白身上的责任么?!
孟啸天不由得浑身一震:眼下,叔父还在萧如燕的士兵铁蹄下挣扎,生死不明,萧如燕已经不是以前的如燕了,我又怎能中计!
孟啸天英眉倒立,厉声打断道:“眼下形势已非,契丹的虎狼之师怎么会给孟家生路?!即便你有善心,耶律乙辛这条恶狼会放过你们乙室部落么?!你不要自欺欺人了!”他的话顿挫了一下,坚定地说道:“萧如燕,如今我家仇未报,只有回归大宋一条路,别无贰心!!”
耶律乙辛,乃当今辽国太师,此人现今正是权倾朝野,炙手可热之时,此人本性奸诈,拉拢党羽,排除异己,大规模迫害正义人士,专断国政,图谋不轨。
萧如燕闻听孟啸天此言,脸上顿时浮现出凄凉之意,一时之间两人默默无言。一阵风儿吹动,一缕绣发遮挡在萧如燕脸上,萧如燕用手轻轻拂开,一滴泪水也随之跌落地上。
萧如燕赫然一振:“遁甲天机卷那半部书就在你的手上!只要交出这半部书给乙室王府,你马上就可以成为乙室王府帐下的将军,你就可以......!”
萧如燕提到遁甲天机卷,仿佛深深地触动了孟啸天内心痛楚一般,他脸上顿时显出怒色,严厉地打断道:“这本书不该你问!想我孟家十多年前的大仇未报,如今全凭这半部天机卷前往中原雪耻。何况此书本我大宋之物,又岂能将它交给契丹人。三年之前两心无邪,胡笳五弄余音袅袅尚在耳边,今日可不要因为它共同赴死!”言语罢,孟啸天抽出马上斜挂的短矛在手一按机关,那短矛‘啪’的一声陡然变出六尺精钢长矛,明晃晃的扁形矛尖指向地面。
萧如燕面色顿时变得微红,她俏脸微嗔口中冷笑道:“既然你不肯留下,那你我便各为其主,天机卷内涉兵法、阵法与道家秘术,乙室王府今日不发兵追缴,南北两院大王日后也会发兵追缴,如今,太师府已经知道此事。现在周围鹰眼四顾,天机卷已经不在是你个人的仇恨所系了!”
孟啸天英眉冷对,不再作答,他将长矛横握蔑视着萧如燕。望着孟啸天愤怒的表情,萧如燕那俊俏的面容微沉,稍许,她舒缓了下心绪。两人僵持片刻,突然,她口中徐徐一声叹息:“也罢!我若一箭射中你手中的矛,说明正合天意,此去南北互不相干!如若不中,你我今日便拔刀相见!”说罢,反手抽出一只羽翎,搭弓上弦,也不瞄准,一箭‘嗖’地飞出,疾如流星,快似射电,未及孟啸天有所反应,‘铮’的一声,正中手中长矛前端,碰撞出一道火花,箭矢碰到矛的金属杆,羽翎随即落地。
孟啸天手中长矛不觉一震:好箭法!孟啸天霍然惊叹。萧如燕额前秀发有些散乱迎风飞扬,缕缕散发遮在了脸上,萧如燕眼中含泪扭过头去,不在去看孟啸天,口里一声响亮的嘘哨,河流下游迅速奔来一匹枣红马,萧如燕翻身上马沿河飞驰而走,马蹄在河道中溅起一道道水花,片刻间,只留下孟啸天一人呆呆的坐在马背上。
孟啸天心中怅怅然,遂下马拾起落地的那枚羽翎。这是一支独特的羽箭,箭杆上雕琢着上了红色的花纹。在追击的关头,萧如燕的举动让孟啸天不知道是感激还是困惑。想当初,在契丹骑兵出现的时候,为什么萧如燕会先射出一支响箭呢?!难道,她一直都在有意放过我们?!
他将羽箭放在行囊之中,一扭头,却见几个年轻的族人在不远处站立着朝这边张望,不时窃窃私语。孟啸天带着疑惑返回大家休息的地方,一些人饮过了水,嚼过了随身带着的干粮,在仰卧歇息。一个年轻族人走到孟啸天身旁,好奇地问道:“公子,那个貌美的契丹女孩是谁啊?”
“什么?契丹女孩?!”
“契丹人?在哪里?”
人们惊讶地你一句我一句问起来,孟啸天心情正乱,哪里有心情回应他们,只管大步向前,一屁股坐在沙滩上缄默无言。
歇息还不到一刻钟的工夫,一个族人突然指着远处西北一侧的沙漠惊声说:“狼烟……!”
果然,在西北远处四五里处,一柱狼烟冲天而起,扭动如长蛇。狼烟附近,一队契丹人马队排列在一起,巍然不动。一只鹰隼高叫着飞上半空中,俯视着河边的孟啸天等一干族人,气氛立刻紧张起来。突然,一个身影打马斜出,奔驰在马队前面。远远望去,却是契丹女儿家的装束,胯下一匹枣红马精神抖擞。孟啸天心知此人正是萧如燕,只见萧如燕骑着枣红马在马队前徘徊两番,扭头朝望河边这里望了望,她随即举手向列队的马队示意后,便催马奔向西北。于是,马队的契丹人纷纷掉转马头尾随而去,顷刻之间只留下滚滚黄尘……。
备注:
辽重熙十三年﹐升云州为大同府﹐建号西京﹐沿至金代不改,地点山西境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