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戏台之外,盘膝而坐的惠宏大师,身上忽然响起“嗖嗖”的声音,随即两片灰色的黑影飘荡起来。沈郎伸手相接,看着手中那两片灰色的衣襟,脸色不由得一边变。此时此刻的惠宏大师,心神俱在那似真实又似虚幻的戏台战争之中。那两片灰色的衣襟,竟是惠宏大师身上僧袍的一角。
略一思索,沈郎顿时明白过来,惠宏大师的佛法无碍,修为无碍,但他却忘记了一件事情。须知,舞台之上那一方世界里,固然阴气冲天,而以惠宏大师的修为,也能超度往生,但他却忘记了,这股阴气的本源乃是下方的战场。
首先,战场上有千万人在厮杀,每一刻,每一秒,都有人不断的死去,而每一人的阵亡,便增添了一分那阴灵气息。不过即便如此,在那戏台里“眨眼间数年光阴,寸柱香千秋万代”,惠宏大师想必自有着相应的精妙境界化解。
然而最关键点,那里是战场,是战场便有杀气,千百万人杀气凝聚在一起,就又成为了煞气。这煞气乃是百千万人的精气神全力迸发而成,威力与锐杀之力,难以想象。是以,此时的惠宏大师面临着巨大的双重压力。
一方面,惠宏大师要皆力度化那些不断增长的阴灵之气,这本就是需要全神投入,自身修为毫无保留的催发而出才能完成。可另一方面,他却还要分神抵挡那战场杀气,勉强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惠宏大师的本尊终于苍白着脸色,缓缓睁开了双眼,“沈道友,贫僧大约是撑不下去了,难道你还不出手么?”
沈郎苦笑着摇了摇头,下一刻他也如同惠宏大师一般,双膝一盘,坐了下来。随后只听见,那戏台之上忽然一声锣响。这一声响锣突兀之极,顿时戏台之上的二胡、琵琶与丝竹之声的节奏便乱了起来。
这节奏一乱,戏台上那分别代表了花木兰与敌对一方的几名演员登时也乱了起来。所谓“六七人百万雄兵”,戏台上那代表了百万雄兵的六七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道究竟是发生了何事,都不知道该怎么继续唱演下去。
正自踌躇之间,忽然锣鼓又响,戏台上诸人各摆身姿,忽然之间全部又都愣在了当场。锣鼓响罢,丝竹方起,然而那胡琴全然不依着唱腔旋律,细细悠悠的,仿佛是有人从心底深处发出了一声黯然长叹,竟催得人直想留下泪来。
只听那胡琴声初始起,彷如有人压抑不住的低泣,偶尔几拍转折,也是高低相应,更显凄婉。片刻后琵琶声响,叮咚之间,便如雨打芭蕉,愈加显得那哭泣声使人忍不住同悲同苦。
便在此时,戏台之外的那一方幻境世界里,上方惠宏大师已经渐渐虚幻消散的金佛形象,突然间忽又清晰起来。只是他口中的经文,却也跟着起了变化。低低念诵,恍如喃喃自语中,谁也不知道他在念诵的究竟是什么经文。
然而他的声音,却是飘渺深沉,其中慈悲之情铺天盖地,毫不掩饰。一声声,一字字,自然之极,听起来便仿佛是,在某一个炊烟四起,山谷包夹下安静的小山村里,慈母呼唤着调皮的儿子,归家晚饭的呼声。
沈郎终于忍不住暗中出了一口气,知道惠宏大师明白了自己的意思。惠宏大师在那戏台的意境世界里,无法一边度化阴灵,同时还一边抵抗战场上的煞气。然而即便沈郎出手,他自己真实的修为,也只能施展出来自境界上的精神层次,实际的功力,却是不能对惠宏大师产生直接的帮助。
不过好在,惠宏大师的法力与智慧不相上下。当他感受到沈郎的感悟之后,立刻便以精深的佛法施展而出。“杀场百战死,只为一生顾”,张嘴闭口“为国捐躯”,然而实际上,有谁愿意舍弃年迈的父母,可人贴心的娇妻儿女?
因此就在惠宏大师的诵经声中,战场上厮杀的双方再次缓缓的停住了刀兵。
故乡与家园,终究都是每个人的根本,他们万里征途,抛洒热血,无论是为了建功立业也好,还是为了心中的大义所在,但他们始终还是为了最初的一点执着。
我要活着回家!
沈郎忽然叹了口气,他的心神此刻与惠宏大师相连,战场上的煞气与阴灵之气的变化,自然逃不过他的感应。然而他除了感叹,又能如何?百千万的雄兵就这样暂时的僵持了下来。
此时戏台之上的几人依然一板一眼的演着,然而在戏台之外虚化的世界里,忽地响起一声断喝:“呀……呔!众兵听令,所谓国家,若是国已不存,又何来家园?”这一喝声中,立刻便摧毁了惠宏大师渡阴化煞的功境。顿时耳听得厮杀再起,好不容易被惠宏大师化去了小半的阴煞之气,立刻便又充盈在天地间。
惠宏大师金佛之身上的金光逐渐淡去,甚至有些灰暗起来,沈郎知道这是惠宏大师正在被战场上阴煞之气侵染,神通不但无法施展,更有被煞气逐渐毁去修为的危险境地。
这一台鬼戏,自然是有什么人,施展了某种秘法或者神通,连贯了虚实和阴阳,才能产生出如此的功效。而面对这样的状况,惠宏大师第一时间选择了用佛法度化,应该来说是最为正确的应对之法。
所以沈郎也只是在惠宏大师无法抵挡那方世界里,阴气与杀气的双重攻击之时,才终于出手,但他所使用的法门与惠宏大师的佛法神通相较而言,却是不在一个体系之内。
于是,惠宏大师虽然成功的感应到了他以家园故乡为引的功法意境,然而到了此刻,沈郎也没有办法再介入到惠宏大师的佛法世界内。尤其是现在惠宏大师正全力抵御那来自幻境中的阴气与煞气。
沈郎不敢保证若是以他的境界修为强行闯入,先不说能否会对惠宏大师造成伤害,但至少将给惠宏大师带去不小的干扰。
沈郎微一垂目,沉默了片刻后,忽然间身形如风,瞬间消失在了当场。极其小心的瞬间环绕着那戏台转了一圈子,沈郎便将目光锁在了两个黄家,交错对接的地方,顿时一道神念便毫无顾忌的扫了过来。
“什么人?大胆!竟敢干扰本仙施法……”一声断喝忽然闯进了沈郎的脑海之中。沈郎忍不住皱眉,没有想到有人如此直接的喝问起来。且不说此人的门派出身,也不论此人整出这么一台鬼戏出来,究竟为何。
能有这样的修为,总是道门一脉,然而此人施法以神念,那是明知沈郎也是同道中人,口称“本仙”,盛气凌人,却又完全不似个纯粹的道门出身,反倒是像极了一个乡下的小混混,忽然闯进了某个社团的堂口,依然自认老大一般。
沉吟了片刻,又看了眼惠宏大师,发现他继续支撑些时候,似乎并无问题。沈郎没有出声,反而更加小心的藏匿起身形来。尽管他知道,直接从那自称本仙的人上下手,是破解那戏台空间的关键。只是,此人的意欲何为?
如此的控制一台鬼戏,竟而形成阴阳幻境互通,换句话说,通过这台戏,两军对垒,千万生灵死于非命,而那些阴灵之气与战场上的煞气,究竟去了何方?倘若不能找到此中的缘由,那么即便是惠宏大师,以惊天的法力度化了一切,那也只是暂时的举动。不然,即便是阻止了这次,那么肯定还会有下次。
同一时刻,一间陋室之中,那位黑脸的胡姨盘膝而坐,只不过此刻她黝黑的脸色上,由黑变红,却又由红变紫,最后竟至于有隐隐的绿色透出。只见她双手合十于胸前,随即俯身在地,行的乃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此地不过山水洲城,一江两岸,我已遵从仙旨,布鬼戏,行阴阳,谨求仙子赐我……”她的话尚未说完,忽然盘坐的身形一颤,头顶上一团土黄色的光芒闪烁,“什么人?大胆!竟敢干扰本仙施法……”
很明显,虽然还是她在说话,但之前的胡姨与现在的胡姨,似乎两者之间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而一句不差分毫的喝问,此刻听来,也真正多了几丝贴合“本仙“之称的气势。
更加诡异的是,就在两个胡姨之间,似乎还有着第三个人的存在。
就在这时,隐藏在街角一处暗影里的沈郎,忽然现出了身影,甚至在他的手上还正在结着一个手印。他的脸色略微有些发白,眉头也是紧紧的皱了起来,“一句话当中,竟然隐藏了三种气息,私人非人,似妖非妖,似仙非仙……“
“古怪,古怪,甚是古怪!“连说了三句古怪,沈郎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却只见惠宏大师的法力似乎正在提升之中,矗立在半空中的法身金光大盛。他略一沉吟,手上未尽的法诀继续。
忽然间,但见沈郎浑身的气质突地一变,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身形明明是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但看上去,他仿佛是一个满腹才华之人,身形逐渐拔高,终于登上了楼头,那种“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的意境油然而出。
不远处的一条暗巷之中,突地有人忍不住暗呼了一声,“这……这是什么功夫?侯老,看他掐的手诀却也并不繁杂,但这种意境浩瀚如海,底蕴之深,竟像是凝聚了我华夏数千年的文化传承在内……“
“嗯,果然有种博大精深的意念在内。”侯老也不禁感慨起来,“这两年都说道门之中忽然出了位青年高手,来历莫测,修为更是不知深浅,我几番试探,都难得结果,如今看来,他的确出身不凡,好在他曾对你透出此番只是行修天下……咦!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