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宸到达兰屿岛时是岛上最热的时候,艳阳高照,烤灼的大地上的万物都似失去了生命力,空中没有一丝风,空气里寂静的仿佛连飞鸟振翼的声音也会听见。
连续几天的高温,让夷狄越发沉郁,他扯了渔网吊在两棵树中间,蔫蔫地躺在上面,巨大的碧绿色叶子遮住脸,一只手胡乱的打着扇子,生怕停下来,就会更加闷热。听见有脚步声靠近,夷狄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闷闷地开口:“你不用每天都这样跟着我,跟着我也没用,沐宸如果找不到这里,我们谁也不能回去。”
耳边没有传来少女常有的讥讽,夷狄诧异地挑了挑眉毛,听有人说:“我已经来了。”
夷狄如遭雷击,拉下脸上绿叶,目光落到眼前沐宸身上,惊喜地睁大了双眼。片刻之后,他郁闷地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没力气和你打架,等气温降了我们再打,我现在快热死了。”
连续数月的追逐,沐宸神色疲倦,人瘦了一圈:“萝萝呢?”
“不知道,”秋千上传来夷狄沉闷而无力地声音,“她可能在后山,和我二哥一起给花浇水。”
沐宸点了点头,向郁园走去。
听闻脚步声越行越远,夷狄郁闷地叹了口气:有异性没人性。
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耳边,夷狄从躺椅上站了起来,奔到海边,跳上沐宸乘坐而来的海船,从水里拉出铁锚,把船推到深海处,扬起帆,确定海船能顺着海风飘远,才跳下水游回兰屿岛。初来兰屿岛,夷狄就料到,他那个一向温文的二哥定不会听从他的劝阻,解开萝萝身上穴道,所以,不灯水手身上伤势痊愈,他就打发走了随他一起来的水手,连同兰屿岛上备用出海的三艘海船,他也一块放了出去。
因为这事,凌郁身边的小童抹零整整给了夷狄七天脸色,神庙中的那些祭司更是叫苦连天,害他耳朵差点长出茧子,可他却一点也不在乎。人生难得恣意,又何苦管他是否是任性妄为?
一池碧波蜻点水,玉莲浮蕊次第开。
一方凉爽的天地从巨大的火炉隔绝出来,不同于海岸上的灼热,越往兰屿岛深处走,越是凉爽。
九曲回廊外,飞卷的残红随着飒飒清风飘扬在半空,碧水之上,田田荷叶铺满水面,各色游鱼戏于莲叶之间。万顷碧水之中,两株莲花高举水面,一枝半拢半开,淡紫色的花瓣紧附着嫩黄花蕊,含芳吐蕊,欲迎还羞,一枝尖角才露,含苞待放。
山水相依,落花如雨,廊轩下倚栏而寐的少女香腮红润,粉颈优美,面容平静而安详。漫漫花雨无风而落,落在她的鬓边、她的衣袂上,她一袭淡紫色长衣,随风飘动,如幻化出的花魂精灵。
沐宸停留在远处,不忍打破这一刻的安宁。
这两年铁血的训练,即便有他在身边守着,她睡的依旧不安稳。她眉宇间总有什么沉沉压抑着,舒展不开,仿似有什么在将她的绝望地灵魂撕咬、吞噬。
沐宸握紧了剑,在回廊上放轻步伐,只为不打破这一刻的宁静!
沉睡的少女察觉到有人靠近,睫毛动了动,睁开双眼,她的目光落到沐宸身上,沉静了一会儿,说:“你来了!”
沐宸点了点头,走到她面前微微俯身,浅笑:“我来接你回去。”
恍惚只在一刹那,萝萝恢复了平日犀冷:“已经来不及了,你的船恐怕已经被夷狄放走了。”
沐宸未答,就听有人哈哈笑道:“还是你了解我。”
夷狄健步如飞,振衣而来,朗声笑道:“现在我们都被困在兰屿岛上,没有海船航行,你看如何是好?”
沐宸眉头蹙起,有些动怒地说:“夷狄,你不要做的太过分。”
丝毫不介意他的怒气,夷狄依旧是笑嘻嘻的:“这样才对嘛,看你整天跟在夫人和老九面前,死死板着一张脸,不会怒也不笑,跟块木头有什么区别。你要是以后都那个样子,我追了你六年不就白追了么?”
他话未说完,沐宸一拳捣了过去。
这一拳夹裹着雷霆万钧之势,夷狄不料他连声招呼都没有就开打,心里暗暗一惊,双手向上一攀,避开沐宸拳风,双手攀在回廊上梁上,整个身体悬挂了起来,大笑道:“来呀,看看这一次我们谁能打过谁?”
他双脚屈膝,借势顶向沐宸下颌。沐宸拳至半空,双臂一弯,化拳为掌,拍向夷狄膝盖。夷狄不敢冒险,身如攀岩的猿猴,弯腰向后一弹,脱离了宸掌力范围,脚下似蜻蜓点水,跃出回廊,脚尖立在碧波中央的荷叶上。
荷叶本质却极为孱弱,承受一个婴孩的重量都不可能,更何况是一个成人。
沐宸铮然拔剑,长剑出鞘,冷凝如匹练,他的身体一只飞燕展翅在水面滑过,待到水中央,脚下一点,立在了一株荷叶上,长剑从碧水之中飞削而过,真气凝聚,一团碧水飞溅而起,砸向夷狄。
夷狄面上依旧含笑,片风刀从袖中飞旋而出,宛如一道犀利的月光划过空气,沐宸脚下的荷叶“嘶啦”一声,向两边裂开,悬挂在碧翠的莲梗之上,垂垂愈危。于此同时,夷狄脚下荷叶也被碧水砸中,水珠哧哧穿叶而过,露出无数大小不一的窟窿。
两人目光在半空交错,同时纵身向后退去,各占居碧池一角。
片风刀削铁如泥,虽一招迫使沐宸退避,却是仗着兵器的犀利。沐宸以剑掬水,水如利剑,亦然迫使夷狄后退。两人一招出手,看似未分胜负,却已显优劣。
碧绿色的水中沉沉映出两人身影。
满池碧水像是被什么凝聚而起,无数碧水从 池中而起,悬立在半空,渐渐汇聚成泪滴般大小的雨珠,那些雨珠如同恋人思念的眼泪,在碧池上空盘旋飞舞,漫天水珠霎那间消融,欲要追念久远的恋人,魂飞而去。
流云飞雨,汇聚成汪洋洪流,从上到下铺展开来,宛如万马奔腾,气势磅礴。水中莲花感觉到了到了滴水穿石、无坚不摧的力量,顿时拢花闭叶。花叶尚未来得及收拢,漫天碧水瓢泼而下,风起、云涌、雨倾、浪打,整个碧池被滚滚洪流笼罩。倒流而起的碧水,宛如一层晶莹的帷幕,接壤天地,横贯长空,汇聚银河。
“砰”的一声巨响从碧水之中传来,连接天地的帷幕霎时间分崩离析,碎裂萎落,倾盆水流,雨打残荷,万绿丛中点点妖红,不堪强烈的碾压,红色的花朵还未随风飘飞,就已经坠落在水中,点点胭脂离人泪,萧萧暮雨随波逐流。
倾盆巨水幡然砸下,在沉静的碧水之中溅起无数大浪,立在荷叶之上的两个人同时变了脸色,从碧池之中飞掠而出,迸溅的水珠飞溅在两人衣裳之上,极为狼狈。
有人轻轻叹了口气,不知是怨是笑:“我种了多年,好不容易才让这株梦莲开花,你们就这么忍心给我毁了么?”
凌郁一袭白衣纤尘不染,风姿绝然,他以孱弱的花瓣拆开夷狄和沐宸的全力一击,而保得碧池之中两株紫莲安然无恙,修为之高,令人匪夷。
满池碧波归于宁静,花叶扶苏,无风自动。
沐宸收剑入鞘,拱手行礼:“二殿下,沐宸唐突了。”
凌郁笑望向他,说道:“若真论起是非,夷狄要占到大半。”
夷狄委屈地问:“为什么?”
凌郁伸出一根手指,笑说:“第一,你私自遣走我的船,并没有告知。”
夷狄一怔,郁闷地说:“那几艘船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老古董了,等我回去遣人给二哥送两艘新的回来,二哥何苦跟我计较。”
“如果这样说,你遣走兰屿岛上的船只,只是想要送我两艘新的,这事不能怪你。”凌郁含笑,问道,“那么,你放走沐宸的船又是何意?想要将他永远困在兰屿岛上么?沐宸不知道这两株梦莲对我来说有多珍贵,但你明明知道我爱惜这两株莲花,好不容易等它开了花儿,你为何这里与人动手?”
“它不是还好好么,”夷狄指着水中两株安然无恙的碧荷说,“一朵都没毁。”
凌郁望向满池碎叶,摇头苦笑:“若不是我出手,恐怕它一株也不会剩下。你们两个人打架我不管,但是不该伤到我栽种的花草。”
兰屿岛上,到处绿草如茵,不伤花草,这样的要求着实强人所难,夷狄道:“如果这样子还怎么打?我好不容易将沐宸引到这里,岂不是白费心机?”
凌郁指向远处,含笑说道,“那片沙滩无花无草,你们可以去那里。”
夷狄笑道:“好,我们就去哪里打。”
碧水悠悠,满池狼藉,只有两朵紫莲孤孤耸立在水中,袅袅娜娜,宛若娉婷少女。
凌郁倚栏而坐,待夷狄沐宸去得远了,他问萝萝,声音虚幻的有些不真实:“你相信宿命么?”
迎风而立的少女一怔,冷冷吐出两个字:“不信。”
凌郁无声笑了笑。
望向满池狼藉中依旧高高挺立的两株梦莲,萝萝一字一字说:“我只信我自己。”
凌郁叹息般地说:“这两株莲花本生长在深山碧水中,四年前我机缘巧合碰到了它们,便移植了过来。我养了整整四年零八个月,这两株梦莲都没有开花,我以为今年也不过是虚耗时光,只有荷叶半顷,却没想到它们居然开花了,而且还是花开并蒂。”
“花开花谢本就是自然规律,天赋如此。”
“这两株梦莲对我来说并不止如此。”
“它代表什么?”
“宿命。”
“我从不相信虚无不存在的东西。”
“虚无并非代表着不存在,而是处于一个我们无法探知的世界。就象每个人的执念,隐藏在我们无法察觉的地方,悄然滋生。”
萝萝高高挑起了眉毛,没有言语。
凌郁思绪飞远,淡淡地说:“四年前,轩言大祭司还尚在人间,这两株梦莲刚刚移植过来。我记得那是春日一个和煦的午后,艳阳融融,山峦拥翠披绿,枝头娇艳芬芳,那也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的父王母亲到这儿来。当时他们和大祭司就坐在这座廊轩之下,和风徐徐,清爽宜人,也许知道自己的时日已经不多,那天大祭司的话特别的多。我环伺在他们身边,听大祭司讲自己从一个小童进入神庙,成为祭司……当年母亲年幼无知,因为神庙中的一名祭司无意间得罪了她,仗剑怒闯神庙,将那个祭司打得满地吐血。那时正是轩言大祭司轮值,他没有阻拦住母亲,因此也被牵累受到责罚,关在密室里思过。最后还是前代海后、我的祖母下令将他释放出来。就是这样,他认识了那时年少飞扬的母亲,成了知交好友。后来,他们又认识了我的父王,在政权更迭时,三人达成共识,在惊涛骇浪中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