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泥土松软,风中夹着草香的时候,春天真的来了。
玲珑已经可以站起来自由活动了,只是腿还需要拄着拐杖。
景研帮她把五楼的房间推掉换成了一楼方便行走,然后叫人帮她把家里收拾一番。
“玲珑,我总觉得你住在这么简陋的地方委屈你了,要不你住到我结婚前的地方吧,那里现在还空着。”
“谢谢,不用了,我在这里住习惯了,我比较喜欢这种市井生活,它让我感觉活得很真实。”
景研灵巧地把珠帘串起来,清脆的声音簌簌作响。
“你的手真灵巧!”玲珑倚在窗口看着她。
“我以前的理想就是做家庭主妇,把家里收拾的干干净净,每一个摆设每一款家具都是由我亲手挑选。”景研边说着边把穿好的一条珠帘捋顺摊在床上。
“你歇会吧景研,都忙了一天了,宝宝都累了!”玲珑望着景研圆鼓鼓的肚子。
“没事,多运动生孩子的时候会轻松一点。”
“这段时间真是多亏了你了,你还带着身孕为我跑来跑去的。”
“我还觉得幸亏有你呢,要不我婆婆天天在家看着我不让我出门,我都快,闷坏了。”
“你……你婆婆对你还真是好……”玲珑转过身去望着外边,几个小孩叽叽喳喳地追赶着,有一个小女孩去追两个小男孩,不小心摔倒了,咚一声蹲坐在地上,开始没反应过来愣了一下,接着就嚎啕大哭,前面的男孩子冲她做着鬼脸,两人嘀嘀咕咕半天终于走过去,一个男孩伸出一只手意思要拉她起来,脸却高傲地扬着眼睛望向一边。女孩停止哭声打掉他的手,蹭一下站起来,跑向远处,哈哈大笑着冲那两个男孩也效仿着做了个鬼脸。那两个男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被骗了。玲珑笑着摇摇头:“真羡慕他们,无忧无虑……”
“是啊,一眨眼就要30岁了,我记得小时候在我们家四合院里到处乱跑,下雨的时候坐在窗台上看雨,时光转眼间再去想竟然恍然隔世。”景研停止手上的活。
“景研……”玲珑突然转过脸。
“嗯”
“没什么……”
一阵沉默,景研认识玲珑的时间也不短了,但是总觉得她有不为人知的故事,很多次聊到开心的时候她就会冷不丁地把气氛降到最冷,胸腔起伏似乎有什么东西要挣脱出来,但最终也归于沉默。
转眼间已是清明节,每年景研都会去给爷爷奶奶扫墓但是今年有孕在身,但父母怕有忌讳加上道路崎岖不平,就没有让她去,她只好呆在家里告慰爷爷奶奶的亡灵。
江迈带上母亲去给他父亲扫墓,自从江父去世至今,每年的这个时候江母就像换了一个人,她早早地起床,从一个红色的盒子里拿出一身黑色的套装,上衣是黑色的针织开衫,袖口是弯曲的金丝花边,下身是一件喇叭裤,裤腿上绣着精致的花朵,红的,白的,紫的。
每年都是同一件。
江迈告诉景研这是父亲生前送给母亲的唯一一身衣服,那时候年轻爱美的母亲觉得这身衣服太老气,从来没在父亲面前穿过,父亲走了,她穿上这身衣服,才发现原来是如此的合身,如此符合她的气质。
可是父亲却永远都看不到了。
母亲坐在沙发上,挺直着身子一动不动,闭着眼睛好像在想事情,江迈轻轻唤了一声,她睁开眼睛不看江迈,脸色沉重,眼睛里全是冷漠。
每年给父亲扫墓的时候母亲就这样对着江迈,一言不发冷到极点,似乎自己不是他亲生的。
他知道母亲这些年还在怨自己,他也知道无论他怎么做这辈子都无法偿还,因为每到这个时候那过往的疼痛就会生生地撕开,痛上加痛。
他载着母亲经过蜿蜒崎岖的小路来到墓地,这里已经有稀稀两两的人了,看着墓碑上的音容笑貌,江迈心里悠然生出浓重的萧瑟,这大概是他们最不寂寞的时候。
来到父亲的墓碑前,父亲笑着,那是他25,6岁时候的照片,英俊清朗,因为当过兵,眉宇间还透着男儿的豪气,小时候江迈就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好看的男人,可如今白发苍苍已是阴阳两重天。他如今比照片上父亲的年纪都大了,亦是俊朗的男儿。
他犹记得那年父亲亲手为他倒上一杯清茶,像对待他所有的顾客一样的珍视。
他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好像父亲在看着他,在怨他,可是父亲临终前说过他谁都不怨,就怨自己没有多陪陪儿子,没有好好教育他,让所有人都原谅那个青涩年纪的江迈。
可是这些年来他何曾原谅过自己,青春付出的代价他真的偿还不起。
母亲轻轻用手扫开目前的落叶,把水果摆上,江迈弯腰把黄白鲜花放在墓前。母亲慢慢摩挲着照片,许久眼泪才滚落下来。
“你放心吧,你不争气的儿子如今争气了,去年还娶了媳妇,这个夏天我们就可以抱孙子了。你以前在西北当兵,你退伍后一直没回过沙漠,你说过如果以后江迈生个男孩就叫江骆,生女孩就叫江漠……”说着江母哽咽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江迈抚上母亲的肩膀,心里酸涩到了极点。
母亲在墓前坐了好久才起身,她最后擦了擦照片说:“江河,我们走了,明年我们抱着孙子来看你,你安心地睡吧。”母亲拢了拢额前的头发不舍地转身。
江迈最后忘了一眼父亲,阳光斜斜地洒下来映在父亲那英俊年轻的脸庞上,他那样笑着,一直这样笑着……
快要下山的时候在墓地最外边,他看到一个修长的身影倒映在一块墓碑上,墓碑上的一张照片让他心猛地一揪,如同拧了360圈后又扔进冰窖里,冷得刺骨,在温暖的阳光下,他不寒而栗,浑身不禁哆嗦了一下。
随即转过来的一张脸让他大脑嗡一下,那张脸和记忆中的有太多相似又有太多不同,相似是因为他眉眼像极了墓碑上的男子,不同是因为江迈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
那男子盯了他一眼,仅仅几秒钟表情却风起云涌,他眼神稍稍定了一下,随即眼底露出不屑,脸色暗沉凝重,一边的嘴角上挑着,露出冷冽的微笑。
江迈心里虽是疑惑,但表面很快就调整过来,他迅速移开目光,脚步丝毫没有停息。
背后的一道目光冷得让人冰心刺骨。
景研依旧隔三差五去看望玲珑,景研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个女子总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因为和自己外貌的几分相似,因为她的阴晴不定,时而孤傲的疏离,时而热情的亲近,她似乎一直对景研带着一种探究,一种渴求。也许因了她的孤独,景研对她亦是充满了怜悯。
这天景研挺着大肚子要出门,却被江迈在背后绻松地抱住。
“去哪里?”他轻轻在景研耳边吐着气。
景研一直没有告诉江迈这个世界上有那样一个女子和自己如此相像,她小心地把她放在心底的最秘密的角落,觉得那是另一个不同于现在的自己。
“出去散散心,在家里闷坏了。”景研侧过脸颊,触碰到江迈凉凉的鼻尖上。
“今天带你去一个地方……”
一个小时以后,江迈的车停在了岛市的一座摩天大楼下,景研抬头望去,笔直的楼身高耸入云,斜斜地看不到楼顶。
看到景研疑惑的眼神,江迈揽着她的腰说:“这是本市最高的写字楼,还没听说过吧,是刚刚建成的,走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江迈拉着景研的手,没有走正大门而是绕到后边的一个露天的小楼梯,还没等景研反应过来,江迈一把横抱起景研,径直向上盘旋。景研一惊,心疼地咬了咬下唇“我自己走就可以……”
江迈没说话只是微微一笑,景研便乖乖地软在了他的怀里。
上了楼上,江迈轻轻放下景研,微喘着气:“宝贝,是不是我把你们娘俩养得太胖了。”景研斜着眼故意看向一边,一副得瑟的样子。
江迈继续牵着景研的手进了二楼的电梯,这个电梯很狭小只能容纳四个人的空间。
“老公,这是去哪里啊,这个电梯好窄。”
“这是私密通道,一般人不让进。”江迈看了看不断变化的楼层数。
“一般人?那我们是二般人?”
江迈一笑,俯身在景研额头上轻啄一下。
很快电梯门开了,景研头有点晕乎,他靠在江迈的胳膊上,走出电梯,不禁眼前一亮。
出了电梯是一个狭长的环形走廊,似乎很符合在楼下看到的这座建筑物的环形结构,宽大透明的落地窗,头顶也是透明的可以看见蓝天白云,更要命的是……
脚下也是透明的,景研低头看向脚底下的风景时,脚不禁慌了一下,低头可以看到低矮的建筑物,数木,点点的人群,川流不息的小轿车,自己如同一脚踩空了,悬在半空中,随时都要坠落下去,景研是没有恐高症的,但是踩在这浮云众生之上,腿脚软弱无力。
她闭上眼一把抓住江迈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忽觉身子一软,又被江迈抱起来,景研不敢睁开眼睛,任凭江迈抱着往前走,听着他细细沉沉地呼吸和心跳。
走了一会江迈把景研放下,温暖的手指拨弄了一下她的睫毛。
景研睁开眼。
“哇,好美!这是哪里?”
景研睁开眼的时候被脚下的一大片风光吸引住,刚才的悬空已经被一群群红鱼替代,隔着透明地板,那鱼儿欢快的游着,水纹波动似乎可以听到哗哗啦啦的水声,欢快的鱼,灵动的水,还有袅袅飘动的水草,像是进了水族馆,又像是踩在了海底世界里。
“漂亮吗?”江迈望着景研陶醉的脸。
“嗯,太美了,这里的设计师真是太有才了!”
“你看这边!”江迈牵着景研的手走到落地窗下。
一眼望去整个岛市尽收眼底,一览无余。远处的山似乎离这里有一个小时的路程,但是站在这个角度看似乎与自己平行着,一伸手就能碰到。
“那是哪里知道吗?”江迈指了指一个红色的小点。
“那不是我们的家吗?那个红色的是广场上的雕塑,哈哈怎么那么一点点了,不仔细看真是看不出来。原来我们的家也只有那么一点点。”
“这是白天,晚上这里是另外的景象,可以看五彩的霓虹灯,流动的城市,还有满天的繁星。因为现在顶楼晚上还不允许进来,就是我也不例外。”
听到那句“就是我也不例外”景研转过身子盯着江迈的眼睛,似乎要挖掘出某种信息。
江迈被景研看得要变成了透明人了,他局促地说:“这座大楼我入股了,这两层包括下边那层我有设计权。”
“这是你设计的?”景研拉开距离不可思议地望着江迈。
“嗯。”
“你,你你还有什么本事啊?”
江迈一愣哈哈大笑抱住一脸崇拜的景研,索性坐在地板上,把景研横放在腿上。
“老公,那边悬空的透明地板也是你设计的?”
“是的,是不是很惊心动魄!”
“嗯,有心脏病的还真是站不住,像要掉下去似的。”
“这一层其实是一个健身场所,现在的人压力太大,麻木不堪,缺少刺激,所以我在进门的地方设计了悬空的地板,心理素质不好的估计腿脚发软,要爬着进来了。”江迈似有似无地瞟了一眼景研。
景研想起刚才自己腿脚发软,瘫在江迈怀里的样子,不禁瞋了一眼江迈。江迈胡乱揉了揉她的头发,把她继续藏在怀里。
两个人靠在一起看着落地窗外的世界,繁华一世不抵两相依。
江迈没有焦距地望着前方,手指轻轻摩挲着冰凉的地板,那鱼儿欢快地游着,似要穿破玻璃缠绕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