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峰不高,不过百丈,顺秀尘所指遥望,山壁上开凿有数十洞府,但不似外峰,修有山梯小路。
洞府外,除二丈见方崖坪立足,便是府门,显然只有凝灵境弟子,才御剑可入府。
“不知此峰,哪处洞府灵源最为充沛,小弟又怎样往来崖壁之上,还望师兄赐教。”这里容不得高风亮节,穆晨直截了当问道。
“自然是北坡距离紫霞近些的峰顶充沛,除了顶峰景嫣圣女和师傅、师叔三处仙府,便是小兄我的了。如果师弟喜欢,师兄愿成人之美。至于往来,师弟不用担心,师兄自会早晚亲自来接。”秀尘心有苦楚,却不敢提,强挤出一丝笑意,如实说道。
修士夺人洞府如尘世夺妻戴帽,只是这绿帽,李秀尘还要亲自为自己扣上,就好像自要主动说“家中贤妻貌美,为兄车接车送,望小弟光临惠顾”一般。
穆晨有心笑纳,谨慎起见,还是让秀尘御剑载他围绕问道峰绕了一圈。
道剑如鹰似燕,轻灵飘舞,飞至背峰灵溪瀑布时,秀尘有意卖弄,御剑从幕布后的立壁穿行,瞬间,穆晨隐约瞧见隐在蒙蒙水雾之后的一列洞府,不由立即联想到西游记当中的水帘洞。
他自幼便向往这般神仙洞府,心情激动,深吸一口清爽如雾的灵源,更是大喜,同时也有不解,拱手问道:“师兄,峰南立壁灵源似乎更胜峰北,不知是我感知错了,还是已经住满了人?”
“师弟无错,此地也从不曾有人居住。”秀尘摇头道:“天地大源融聚灵溪,自峰顶流淌冲击下来,纷纷化雾,自然更胜。但此处瀑布大哗,震人心智,很难入境修行。”
穆晨境界低微,不通术法,如果说自己在修行方面还有什么优势,便是入境,当初雨夜凝雷便可斩虚妄,入空灵态,想来多些噪声也算不得什么。
穆晨果断摆手:“无妨,此处甚好。幕布底下的洞府,还有出入通路,又不烦师兄接送操劳,岂不一举两得。”
秀尘听闻能保住自家洞府,自然也是大喜,即便素英师叔责怪,也可推说,法旨要求清楚,不可违逆穆晨,他又哪有拒绝的道理。
当即安顿穆晨入府,留了些吃喝日用,转身御剑离去。
穆晨昨日已经连服三枚灵丹,尚未过灵药衰减的时间,当下进入净尘境,见的确可行,又吞纳天地大源,只做巩固。
一番折腾下来,夕阳已半隐峰巅,就着金辉彩霞,穆晨脱光衣物,跃进灵池,好一顿的清洗,待上岸时,手里还提拎着两尾金色锦鲤。
用草绳穿了鱼鳃,挂在洞壁,穆晨心贪,往复几次,见草绳上的大鱼将要坠的落了,方才知足。
“嘭!”
穆晨打算去洞外拾柴,刚转身,突兀一声滔天巨响,震得洞府一阵摇晃,将洞壁上的一串鱼儿都震得落了。
“好你个老不死的老天爷,你就见不得我发迹,上次取灵丹,你安排人劫我便罢了,今天吃两尾无主的小鱼,还要发威!”穆晨指天骂道。
话刚出口,又是一声闷响,这响动虽照前翻差了数倍,还是吓了穆晨一跳,不过却也让他听了清楚,声音分明是从洞府头顶传来。
仰面上望,洞顶不知何时震裂一道二指粗细的缝隙,裂缝中突然传出一声道喝:“无量天尊,哪里来的小娃娃,不知好歹,打扰你家道祖炼丹!”
随道喝,先是龟裂碎屑簌簌落了一地,接着又掉下不少黑乎乎的泥丸子,最后露出一只眼睛。
那眼睛,睫毛上还挂着不少蛛网、黑灰,可比不得姗姗好看,吓得穆晨一屁股,坐了个腚蹲。
“小娃娃你说有鱼?快些送来给你家老祖品尝。”不待穆晨说话,头顶上方有人开口,说得毫不见外。
见对方懂得吃食,知道是人非鬼,灵峰又无外人,穆晨稳了稳心神,等心落了多半,听到对方通晓炼丹方术,忙捡起地上的草绳,顺洞外石壁攀登上二层洞府。
开门的是一个蓬头垢面,披散发髻的老道。
之所以说是老道,是因此地除了道士道姑便无旁人了。透过老道腐败成缕,看不出本色的破衫,将他跨下当啷的零碎瞧得一清二楚,自然不是道姑。
老道开门,一把夺过草绳,拽掉鱼头,落口便咬。
一时三刻,地上多出六尾鱼头鱼骨,老道心满意足拍拍肚皮,转身进洞不理穆晨了。
穆晨自行凑进洞府,拿出水囊:“老祖,您吃的干渴,想是要用些灵泉吧?”
“嗯,还算你小子有心。”
老道不通人情,接过水囊,灌得空了,又不理穆晨了。
吃了我的鱼,喝了我的水,哪有放过你的道理。
穆晨天生属糖公鸡的,往日不但一毛不拔,还要沾些便宜下来,今天又怎会吃亏。自来熟的坐在一旁,讪讪说道:“老祖,闻听旁人炼丹,都用些器具,不晓得您的丹炉在何处?”
“这里到处都是!”此非禅机,更非暗指,老道手指一地残渣,的确蹦的到处都是。
没听说炼丹跟蹦爆米花一样,还带响的,原来是炸了炉。听方才响动就知威力不俗,老道法力高强没事,如果跟他学习丹术,自己有几条小命也不够看。
穆晨心里打了退堂鼓,临到了门口又腹诽,都说人有失手,马有漏蹄,难道真是自己打扰了老道,方才炸炉,为了娘亲,定要问个清楚。
“都怪小童我打扰了,还望老祖担待。”穆晨鼓起勇气试探道。
“不碍你事,我已炸塌了峰南七层六列的洞府,此处只有你我二层还算完好。”许是老道年岁大了,反应慢些,这会儿才想起吃了人家的鱼,喝了人家的水,他手指天棚,语气好了不少。
顺老道所指,果然见棚顶黑乎乎一个大洞,看不清深浅,似是一直通到峰顶。
六七四十二的道理,穆晨还是懂的,倒吸了口冷气:“敢问老祖在此处有多少岁月,又炸了多少丹炉?”
穆晨不知询问丹士炸炉次数,如同打脸的道理,幸好老道木讷,同样不明事理,坦诚言道:“今夕是何年岁?至于炸炉,我也不曾记得了,只知洞内墙壁厚重,大概炸炉六百五十余次,才塌方一回。”
“禀告老祖,现为黄天历,拾捌万叁仟壹佰贰拾肆年,十月。”穆晨回道。
“如此算来,我进山已有一甲子又十四载了。”老道掐指,黑漆漆的脸上有了惘然,叹息道:“现在门内谁为掌教?我那玄诚师弟自打六十一年前,就未曾看过我,他现在可好?”
平均下来一天要炸炉一次还多些,果然不能跟疯老道沾惹因果。至于老道口中玄诚,穆晨看过教史,还真知晓,是十五代道庭掌门,素英仙姑都要叫声祖师。
算下来,面前的老道,辈分大的吓人,叫他一声老祖,却是不亏。
“启禀老祖,玄诚道祖于六十一年前仙逝了。”穆晨暗暗咋舌,也没耽误了回话。
“那是冲虚小徒掌教了?这小子倒是知道老子的心思,六十一载都没派人打搅,不过我却有点想他了,改日你碰到他,可叫他来瞧我,叙叙旧。”老道闻言,脸上的惘然更深了些,烙印进了皱纹中。
“启禀老祖,冲虚祖师也于三十三年前羽化了,现在为素英师叔代掌教门。”生死离别固然难舍,不过世间最悲凉的事,或许却是无法与那故人相别,自己与娘亲相隔两地,不知道多少万里,又不知有生之年能否归家,穆晨心生慨叹,迟疑片刻方才答道。
“哼,那流鼻涕的女娃心思不正,从小我便不喜,素琴哪里去了,怎轮到了她?”老道冷哂不悦。
“家师素琴自三年前外出云游,便不知了音信。”穆晨恭敬开口。
“唉,也罢。我困在聚婴三层境已过百年,突破无望,如果不快些炼制出‘玄寿丹’,恐怕也要追随他们化作一捧黄土……道门上的事,便随她折腾去吧!”老道脸上惘然化作默然。
道心经有言,初为开灵,借天地灵源开己身封尘丹田,开灵后,方可转化天地大源为灵气,储纳驾驭。
二为凝灵,迈入此境,灵气凝于丹田,在丹内世界制造一方五彩灵云。凝灵九期,每三期可扩丹一次,为日后化海做准备。
三为化海,前两境丹田所纳灵源,不论灵泽,还是彩云,即便壮阔似水,空灵如云,形态本质仍为灵气,只有经过此境,方可真正化灵成海。
四为聚婴,丹田又称丹宫,皆因其形如宫,汪洋灵海若羊水,储纳丹田,为聚灵婴提供养分,所以化海汪洋,即是羊水,也是养水。
一旦成功凝聚灵婴,肉身灭,灵不毁,若时机恰当,可从造肉身,或夺舍它人。聚婴境修,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谓之大法力者。
道心经乃开山鼻祖所创,因鼻祖境界所限,道心经修行心法,也就到此为止,没想到面前老道境界竟可堪比开山鼻祖。
穆晨闻言心神震动,但他震动的不是面前老道境界高深,不是震惊老道吓人的年岁,穆晨难以接受的是对方面对亲友故朋的麻木!
道为何?
仙又为何?
难道修仙长生真如此重要,重要过亲人,友人,世间万般事物?
如果得道长生的代价是铁石心肠般的木然,那崖坪上那些随处可见的基石,万载不灭,岂不是不是仙道的至高境界?
既然已经念如止水,心若铁石,死与生无大别,那这仙又修来何用?
穆晨扪心自问,一连五问,可惜终究没有人能回答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