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叹除了证明弱者的无能,一无所助,穆晨没有叹息。
收回散落的十几本书,拎起地摊防雨绸四角兜住货物,于胸前打了个“乂”字结,将书包反背在身前,穆晨离开了学校。
地铁站前,扫了一眼暗淡的入口,他把钱攥的更紧了些,抬起头,凝视远处公交站台,那些在风沙中狼狈等车的乘客,踌躇片刻,还是迈出了略显沉重的步伐,只是这一次风中终究有了叹息。
沙下的比澡堂子里的雾还稠,穆晨早没了继续摆摊的打算,他的等待,不过是为了收回应得的报酬,除此之外要说还有什么原因,那就是他不希望别人,尤其是姗姗看到自己的吝啬与无能。
路上绕了个弯,到省图还了昨日借的书,又借了些新书。
穆晨随意抽选的书五花八门,文史、车床工程、草木医药等等,不一而足,甚至其中还夹了一本关于孕妇紧急助产方面的书籍,唯独没有一本参考资料。
几十公分高的书,重重落在管理员的办公桌上,陈旧的办公桌发出了一声意味难明的呻吟。
中年管理员扬起下巴,透过滑落鼻翼的厚实镜片,见怪不怪挑了一眼面前这个每天都来借阅至少十几本图书的少年,机械办理完手续,便又埋头沉浸在了席慕蓉那关于爱情的诗集当中。
……
北方秋夜来的早了些,头顶又压了层厚云,刚过五点的天已经有些看不清路。
夹裹着风沙,穆晨深一脚浅一脚穿过拆得凌乱破败的棚户区,回到了那个犹如奔丧一样,被白色颜料涂满“拆”字的家。
进门,随手从门后抽出毛巾擦了一把脸上的沙,放下包袱,回身开了堂灯。
“晨晨回来了?”里屋传出轻柔的问话,一阵窸窣响动,里间屋走出一位面带晦色的中年妇人。妇人手倚门框,看向穆晨的眼眸透着疲惫,目光里则是关爱。
“娘您怎么起来了,赶快进屋,别再着凉了。”穆晨赶忙上前搀过妇人:“您今天透析没难受吧?”
“我没事。”母子相依进屋,坐回床头,妇人的手轻搭在穆晨的手背上:“倒是你,这一天累坏了吧,赶紧歇会儿,娘这就去给你热饭去。”
“看您说的,我都不小了,哪还能让您伺候。”感受到手背上传来的凉意,穆晨心痛的将妇人的手放回被子,掖严实了,这才回堂屋生了灶火。
揭开锅,侩出一碗剩干饭,就着锅底的嘎巴倒了瓢水,许是觉得嘎巴剩的少了,又舀了半瓢水进去,支上盖帘,将干饭放在盖帘上,扣好锅盖。
下面煮粥,上面熥饭,除了每次下面剩粥总是透出一股屉布的酸腐味外,每每想起,穆晨还是有些自喜他的这个发明,毕竟可以省些柴火,也可省些劈柴的力气。
熥好饭,灶上喝过水粥,穆晨进屋将干饭放在了床头:“娘,吃饭了。”
“今天透析的时候你李姨给了娘一个梨子,娘吃过了,不饿,你先吃吧。”妇人冰凉的手捧起饭碗,捂了小会儿,又将白饭推给了穆晨。
“我吃过了。”
妇人拗不过穆晨,吃了几口热饭,便将手伸进枕头底下一阵摩挲,从中掏出一个梨子让到穆晨手里:“娘知道你没吃饱,这个梨子你要不吃,娘也就不吃了。”
妇人拗不过穆晨,穆晨又何尝能扭过相依为命的娘亲,咬了两口梨子,趁妇人不注意,又将梨子让到了碗里:“娘,您感冒了,不想传染给我吧。”
正待妇人谦让时,床里墙上的年画颤了颤,穆晨脱鞋上炕,跪在床里沿掀起年画的下角,破败开裂的墙缝那端露出了一只乌黑的大眼睛:“晨晨哥,你回来了?今天我妈做了酸菜白肉,要不要来我家吃呀?”
穆晨“嗯”了一声,咽了口吐沫,忍住了将要溢出口水,伸指想去清理缝隙当中的灰渣,看清姗姗的脸,又怕这个因拆迁震裂的缝隙越来越大,不得已住了手:“我吃过了,不去了。今天风沙大,一会摆摊你就别来了。”
“我也正想跟你说呢,子晴心情不大好,她晚上想让我陪她散散心……”姗姗怯生生的垂下了乌黑发亮的大眼睛,有些不敢去看穆晨,她生怕看到穆晨脸上的失望,声音里也有了歉意。
“考不过,下次努力便是。即便再输了,她不愿,那个陈强又能拿她怎样?才子佳人,最喜无病呻吟的痛,也最是无聊。”穆晨虽然不耻林子晴的愁怨,但这事儿本身却让他有点窃喜,逐一本正经嘱咐道:
“这样也好,记得不要去商场,那是有钱人家孩子该去的地方,咱们去了那里会让人家看笑话的。要多带她逛些小吃摊,像她那样的小姐定会觉得新奇,新奇之余,自然是要消费的,她又不好意思只买一份……”
穆晨就连夜市哪家肉串香味传得远些,哪家肠粉排队的人多,都事无巨细的说了,他并不担心会伤了姗姗的自尊,于穆晨想来,穷人家的孩子在填饱肚子面前,自尊显得渺小且多余,甚至是有害身体的。
穆晨却不知,姗姗不会害羞不是因为肚皮,而是自小起,姗姗就从没怀疑过他的话,久而久之,习惯便成了自然。
“我记下了,晨晨哥。”姗姗扳着小指很是认真的一一做了笔记。
又说了会子话,直到穆晨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磨叽的时候,才止了话头。
从新落下年画,收拾过碗筷,背好包裹开了门。许是外面的风沙更大了,穆晨单薄的身子于风中打了个旋,又卷了回来。他犹疑的进了屋,看着床榻上的娘亲,许久开了口:“娘……”
“怎么了,晨晨?”
“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今天能卖出30块,不,卖了50的话,能不能割二两白肉,晨晨想吃娘耗的油梭子了。”穆晨抿着唇,紧张的钻紧了两个小拳头,拇指指甲嵌进了肉里,有了苍白。
妇人笑了,虽然带着病容,但笑的很是好看:“呵呵,我家晨晨馋了呀。正好家里的油也没了,多买回半斤吧,耗剩的荤油明个给你加些白菜拌饭吃。”
“嗯!”
……
傍晚,滨城的风小了些,夜市上的小摊依旧不多。穆晨走到徐家老二肉铺子前,盯着白花花的肥肉迈不动步了:“徐二叔,给我留半……二两白肉,晚上收摊的时候来取。”
徐家二叔骨子里透着东北汉子的干脆利落,穆晨刚开口,刀便落下了,刀口进了案板,分出足有八两多的腰盘,带着油腥子的五花肉直接摔在穆晨面前:“娃儿,说的啥话,赶紧拿着。等晚上收摊,哪里还留得住好肉?若是让你二婶子看到,又要埋怨我欺负孩子了!”
穆晨咬咬牙,丢出十块钱,也不管够与不够,拿着肉抹头走了。穿过夜市主街,找了个僻静的胡同口,临着主街的老杨下摆了摊。
穆晨不是不想找个热闹的地界,不过原本兜里十五块钱的管理费,大头给了徐家二叔,等城管老爷查过来,定是没钱缴的。
似乎这天就像今个儿的风沙,总不喜随了人愿,夜市长灯渐熄的时候,风沙小了,雨却不期的落了,而此刻站在穆晨面前的两人,则显然也没有消费的意愿。
“穆晨,你给我说说,什么叫‘想是肥鹅在家经常能吃到肉,肚子里的油水一定很厚。若是先带她去了串店,后面必定吃不下了,不如先弄些刨冰之类的甜品给肥鹅开开胃,等她开心了,再骗她去吃肉串,这样你也好多尝几样……’你平常是就这么灌输姗姗的?我在你眼里就是肥鹅!?”
穆晨平时脸上总是带着一种饥态无力的白,而今天站在穆晨面前的林子晴,脸色显得要比他还要苍白,她拿着笔记的手,要比穆晨劈柴时的胳膊还要抖:“你说,为什么叫我肥鹅,难道我在你眼里真就这么胖!?”
穆晨有些意外林子晴揪住的话题,他盯着林子晴苍白的小圆脸,不知为何突然想起自家老房子那拆字外面,圆圆白白的圈,有些滑稽,有些想乐,却是不敢,毕竟自是理亏。
穆晨也有些恼姗姗的笨拙,竟让林子晴发现了她的笔记,瞪了一眼林子晴身后一脸歉意的姗姗,见她无措的小手里还偷偷拎着甜点和肉串,瞬间便明白林子晴为何察觉了笔记。
越是明白,便越是恼怒姗姗的憨拙,即便她想要为自己留些吃的,也不必总是偷偷观看笔记,做的这样明显吧。
……
天时有不公,有时却公,旦苍天不悦,视万物刍狗,那世间便少有可以开心的人了。
穆晨不开心是因林子晴发现了他与姗姗两人的小勾当,林子晴不开心,是因为在穆晨眼中,她成了肥鹅,而姗姗的担忧则是因为穆晨的不开心了。
远处,一路悄然跟随林子晴,目睹整个过程的陈强,深陷的眼窝里露出了阴鸷。
陈强阴郁的脸色,令身边包小弟产生了不安。他的不安很快化作行动,叫来管理夜市的本家娘舅,吩咐几句,包娘舅便带着他的皮,带着他的煞气来到了穆晨面前。
没有言语,也没有给穆晨机会,一切来的都如此突然,突然到就像那天清晨,穆晨出门看到自家房子多了白漆漆的“拆”字,包娘舅一脚干净利落的掀翻了小摊。凌乱的货物,连同纷乱的雨水一同上了天。
带着油腥的五花肉于穆晨面前缓缓落下,穆晨伸出了手,他的手却只抓到了冰冷迎来的鞋尖。
穆晨的胳膊难看的打了一个弯,再次伸手时抓住了包娘舅的裤腿。他单薄的身体在五花肉落在了泥水的一瞬,爆发出了难以抑制的力量,扑倒了包娘舅。
“你不让我吃肉,我便吃了你的肉!”雨水,泪水,泥水,鼻水,血水在穆晨的脸上混成一团,他整个人像只小猴子,双手抱住包娘舅的脑袋,咬住了他的耳朵。
……
尘雨落,风雷起,紫色的雷弧毫无征兆起于苍穹,落于老杨。
天地间连成一线的瑰丽,瞬间湮灭了世间一切色彩,仿佛天与地除了这耀眼的光,便只剩下了黑与白。
姗姗就是姗姗,就如同往日遵循穆晨嘱托的姗姗一样,在光影交织的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便遵循着她一贯的“自然”,冲了上去。
包小弟恐怕自家娘舅吃亏,也跟着冲了出去,于老炀下扭打在了一起。
老炀焦糊的树干似不堪众人的撞击,发出一声断裂的痛苦咆哮,整个身躯便完全陷入了大地。
“快跑,塌方了……”有人喊道。
雷声总是迟些,闪电消失的时候,轰鸣的雷声掩盖了世间一切警示。丈许宽的天坑,似无底大口,吞噬掉所有令它烦躁的不安。
风雷过后,好事的人们三三两两围拢过来,他们能看到的,便只剩下平地空留下的焦土,以及无尽一般的寂灭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