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你在想什么？”身旁的女孩轻轻叫了一声。
我忽然间清醒过来。
我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蝶追正满腹愁苦需要倾诉，我这个倾听者居然大肆神游天外，对童年往事展开回忆？虽说是半个陌生人的状态，这心不在焉也实在有点过分了。我暗中不由得尴尬。
“啊，”飞快地瞥她一眼，见她神色倒不怎样恼火，我微微松了口气：“听你刚才一说，我忽然想到了一个故事，是真人真事。要不要听？”
蝶追眨了眨眼，没想到我居然在这个时刻跟她说故事。
“真人真事么？也是弟弟生病了，姐姐着急得要死的故事？”蝶追自嘲地笑笑，无所谓地问，“国内的还是国外的？故事讲得不好我可不听，我正伤心难过着呢。”
我知道你难过提不起兴趣，但只要你愿意听就行。说实话我还真有点担心她不听，不听的话，我刚才那一瞬间做出的决定不就泡汤了吗。
“我看起来像出国的人吗……当然是国内的了。”既然你要听有趣的故事，嗯，我的语气不妨就诙谐一点吧。
“这么说是你认识的人咯？”
我笑笑不答，开始以第三人称的角度亦真亦假地讲述我和七童十多年前在北方边境的往事。往事中有我那当初亲密而今疏远的师门，当初温暖而今冰冷的亲人。我立足于现在这个浑浑噩噩的节点，回忆起曾经童年的时光，心中忽然一阵怅然。
这不是怅然的时候啊，我连忙压下这别样的情绪。
“以前我认识一对会武术的兄弟，哥哥是个精悍的小子，弟弟长得十分秀气。他们差不多大，总在一块玩耍、吃饭、淘皮捣蛋，形影不离。不知道的人都以为他们是一对亲兄弟。”
“那看来就不是亲兄弟了。”蝶追打岔说。
她终是对我这个倾诉对象方才的不认真产生了一些不快，我能够理解，淡淡地说：“是不是亲兄弟现在还不好说。你继续听。”
“好吧。”蝶追乖巧地点点头，也许是意识到自己刚才露出来的攻击性而不好意思，“你讲，我认真听。”
“他们是在一个武术宗派里长大的，从小习武。习武需要一定的天分，他们两个都是很好的材料，被各自的师父看重。在有一年过年的时候，宗派里举行了一个比武小试，每一个仍留在师门中的弟子都要参加，两两捉对，败者淘汰，胜者继续接受挑战，直到最后的结果水落石出。这场比武的结果不仅关系到弟子们今后各自在师门中的地位，还关系到其师父的脸面，所以大家都很拼命。”
“本来拼命争取是没有错的。但是这个道理放在武术界，就产生了一些偏颇。比武是难以保证安全的活动，尤其是涉及到尊严、名誉这一类东西时，会很容易出现难以控制的局面，受伤都是轻松的结果，死人都有可能发生。那一次比武就出现了意外，很难说是巧还是不巧，刚好就是两兄弟互相争斗的那一场……”
蝶追面色一动：“他们有一个出事了？”
“哥哥出手很重，弟弟拼命抵抗，两个人都使出了最厉害的功夫，却没想到突然间弟弟不知怎么没了力气，哥哥那一招出势极猛根本来不及收回，一下子把弟弟打得吐血不止。”我的声音十分沉重，“弟弟受了十分严重的内伤，嘴里一直冒血，大家一看就知道他也许是要废了。师父们连忙检查，这才发现弟弟原来身体里有隐疾。”
“隐疾么……”蝶追咬着下唇低声呢喃，“后来呢？”
“隐疾在比武中途突然发作，哥哥的攻击导致弟弟伤上加伤，情况十分危急，如果一个救治不力恐怕连命都保不住。”
“这么严重？”蝶追的语气中隐隐含着着急。
“武术虽然可以防身抗敌，但与‘武’有关终究都是危险的东西。”我轻轻一叹，“师父们认识一个医术十分高明的人，当下全力稳住弟弟的生命，带着他去找那个人求医。哥哥不能一同跟去。他留在师门中，自从比武之后整天失魂落魄，以为是自己害得弟弟生命垂危。他十分心痛。其实无论是谁，亲兄弟一样的伙伴马上就要死了，都会那样心痛。更何况是亲手将弟弟送入丧命的险境……”
蝶追神色哀戚，没有吭声。
“哥哥不是笨蛋，他没有整日懊悔自己的过失，开始想方设法要为保住弟弟的生命做一些事情。师父临走前告诉他们多留意一种只盛开在崖壁上的花，那朵花可以做一副救命的药。这句话对哥哥来说就像一根救命稻草，之后的日子他天天在附近的山中寻找，几乎把附近的山群寻遍。终于有一天，他总算找到了那种花的踪影，但是……”
“但是？又怎么了？找到花了还不够么？”蝶追死死地盯着我。
“说不上是功夫不负有心人还是造化弄人，那花确实找到了，但其所生长的崖壁根本不是人力可以攀爬的，那是近千米高的悬崖，从崖底垂直而上，要攀登是想都不敢想。师门所在的地域十分偏远，也没有先进的起降设备。哥哥只是望着那一簇救命的花，完全不知该怎么办。”
我说着说着就沉默了，因为回想起了那时看到高崖上那一簇开得妖艳的苦头花，心中随之升起的一股几乎无以复加的绝望。那是在已经十分微弱的希望也被扑灭之后，由心底产生的再也不相信一切的痛苦觉知。我依稀记得那一刻我整个人都空掉了，忘记了所有，对外界的全部视若无睹、听若罔闻，连呼吸都快要停止。
只觉得无形之中受到了难以言说的，恶意的愚弄。
“怎么会有这种事情，既然都这样了他还能怎么办？他……”蝶追的语声骤然激烈，忽然又没理由地弱了下去，“我，我也不知道他该怎么办。”
她终于发现了，我之所以要跟她讲这个故事，是出于何种目的。
“根本不可能办到一定要放弃的事情，受内心的驱使无论如何也要去办到的事情，两者忽然产生了矛盾，哥哥必须做出选择。他应该如何选择？”我问蝶追，同时也是问当初的自己，这是个无法用语言回答的问题。写出这份答案必须用时间的笔。
“哥哥还是犹豫了。他不是怕死，不畏惧死亡的人不等于面对必然丧命的险境也能够毫不犹豫。他心中揣着这个秘密，此后的每一天都格外煎熬。一直到三周之后，师父带着弟弟赶了回来。弟弟的情况十分糟糕，医生竭尽全力也只保住他两个月的生命，救治的难关不在于医术，而在于药物。医生说有那种花做药就能成功，没有那种花，谁也无计可施。”
“于是，唯一拥有选择权利的人，就只剩下一个。”我肃起面孔。
“只剩哥哥一个。”蝶追低声说。
“那么，他该如何选择？”
汉白玉台阶上人来人往，我们坐在一角，听着萦绕在耳边的糟乱的脚步声，静静地沉默和等待着。
我曾经的岔路，如今正摆在蝶追面前。那些大同小异的呢喃着“该怎么办呢”的家伙，终究都没办法一直念着这句话逃避肩上的责任。我不准备继续往下讲述，故事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杀手只有在执行任务都时候，才有权力抉择他人的命运。
那么，结束意味着终结吗？还是代表着一条新的道路在未来的另一侧展开？我只是一个倾听者，旁观者，一个故事的讲述着，一个存在于下一秒的见证人。选择的权利握在蝶追的手中，她要往岔路的哪一边迈步，都代表着她与她弟弟的未来。
就像一扇门，你可以去推开，可以选择不推。但时间不会因为你的蒙混而留一丝情面。
选择吧，蝶追。我早已做好了准备，你的选择将牵连我的选择。在管这件闲事的一开始，选择倾听的刹那，命运的力量已经将我席卷。
我想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将要互相陪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