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十三走了约莫好几公里的路,心绪复杂。
那个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的人,他本以为就此人海阔别,从此再无交集,如今却又偏偏再次相见,他心里暗喜,当他扭头走出她家大门的时候,却又产生了一种壮士一去不复发的悲怆来。他无法揣测那女子的心事,她那张素净的脸完全超出了他往昔对人心人性的拿捏的经验。在他的世界和认知里,那些男那女女的喜怒哀乐怨恨情仇几乎都刻在了脸上,而那个未名女子的脸庞和眸子却写满了他从未经历过,亦无法揣测的内容。她对他笑,他感觉很温暖,他没见过这样笑,毫无情感诉求的笑,看起来从未被生活的杂质浸染过的脸,或许那只是她生活里的一种状态,只不过他曾经机缘巧合的帮助过她一次而已。走出大门时的那一缕牵扯,他甚至觉着那双清冽的眼神一定是带着鄙夷的神色的,他这样想着,心里开始翻江倒海,为自己没有回头去捕捉那副眼睛而感到庆幸,他怕那一回头敲碎他长久以来第一次建立起来的关于人心和世界的温暖。
回到洗浴中心的小广场,天色完全暗淡了下来,还有三三俩俩的农民工守候着,大部队已经完全撤离了。他见路边的树枝干上依靠着一个瘦弱的身形在吸烟,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人看了他一眼,深陷惶恐的眼眶里泛着一股子近似骷髅似的幽怨。他正要走,听那人喊了他一句,是问他去哪儿。夏十三收住脚步,退回到男子跟前回了他的话,说他也不知道去哪儿。夜色里,那人凑近身子看了夏十三一会儿,发觉不认识夏十三,于是淡然的说了一句对不起,认错人了。
夏十三本来就无去处,便反问了一句:“你怎么还不回去?”
“不想回,待会儿。”
“你也是在这里做工的?我怎么没见过你?”男子好像嗅到了夏十三身上和他共同的农民工气息,便和夏十三拉起话来。
夏十三本想说自己只是路过,又想来自己已经做了一回了,而且也决心要做一个农民工,便对男子承认了自己的身份属性,说自己刚来,今天第一天上班。男子紧接着问他住哪里,夏十三只好如实相告,说自己并无住处,不知道去那里。男子便热情了起来,说过了洗浴中心前面的一条水泥石板桥,往里走个几百米有些将要拆迁的房舍,他们都住那里。如果夏十三没有地方可去的,可以跟着他混。夏十三再次打量了一眼面前的人,身形瘦弱,甚至说有些干瘪,似乎阳春三月的春风就能把他刮跑。眼睛深深地陷在眼眶内,但眼球却异常的吐出,给人一种长期处在暴怒中的惊悚感。
夏十三听到他这么说,心里甚是感激,答应他明天再去,说今晚他要去拜会一个朋友。他哪里有什么朋友,他就是想一个人待着,过一天是一天,他害怕和普通的陌生人的交际,害怕那些因此而产生的拘礼和距离感,他怕伪装,伪装出自己像是这大千世界中庸庸碌碌的一个,戴着人尽皆有的面具。好在站在他眼前的这个看起来形象有些奇异的男子,眼神和身上充满了一种低俗的倾向,文明和礼节在他身上似乎存留的不多。这让夏十三微微舒适了一些,他喜欢原始的东西,或者说,喜欢本真一些的人和东西。两人在暗夜里东拉西扯聊了一会儿,男子毫无陌生人的客套,是那种径直的就能和陌生人开起玩笑的人,眼神和语言里带着一种底层人对假正经人的鄙夷和不屑。夏十三觉着这个人还蛮好玩,也和他开了几句玩笑话,两人便哈哈大笑。
洗浴中心门口的彩灯闪亮了起来,映衬着两人的脸。男子从地上捡起自己的工具,一根钢钎和一把小铁锹说自己要回去了,临走之际问了夏十三叫什么。夏十三告诉了他自己的真实姓名,而对于故乡,随便答了一个地方。男子感到很高兴,说两人的家乡离得不远,也算得上半个老乡。礼尚往来,夏十三也问了他的名讳,男子有些犹豫,对夏十三戏谑地说道:
“他们都管我叫猴子,你就叫我猴子吧。”
夏十三真是懒得要命。
他是那种口袋里有一毛钱就不会下地种田的人,自打有了一笔进账,他便找了一个小屋,没心没肺的又逍遥颓废地过了一个月,直到又没烟钱的时候才决心外出谋生。夏天过去了一大截,空气开始干裂,天空湛蓝,似乎西北的秋天要提前靠近了。
夏十三再次回到洗浴中心的小广场的时候,又是半个月后的事情了,那时他已身无分文。他在广场上找到了那个叫猴子的骷髅鬼,说了他的诉求,想在这里打工,希望有个伴儿多多提携一下他。猴子很高兴的揽了他的事,承诺着在他们的地盘给夏十三一席之地。夏十三深知他们也是抱团儿的,大多来自同一个地方,外乡人插足进去容易,能做到水乳交融的在一起生活也是件难事。
当晚,在猴子的安排下,夏十三住进了贫民窟,和一帮农民工席地睡在了一起。可能源于他颇有几分戾气,精神派头也不差,农民工们倒是没怎么排斥他,相反都因有一个长相不赖的,看起来不像农民工,粗粝之中见儒雅的新同事而感到高兴。第一夜,便聊了整整一夜,夏十三在这种境遇下,如鱼得水,这些人的行为举止和言谈举止充斥着粗俗的放荡,毫无规矩礼貌可言,虚伪假大空的礼节在这里并不存在,至少是很稀薄。不像他在那夜总会,要接触形形色色的人,他的身形不得自由,神色和言语也便日渐沉默冷凝了起来。时下,躺在棚户区一间破房子里,他侃侃而谈,讲述一些他们没有听过的笑话和故事,他逗得众人哈哈大笑。
他们很喜欢他,甚至说有一点崇拜。一晚上,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夏十三,你真是个奇怪的人!”
等众人睡过去之后,夏十三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心想这算是安定下来了吧,还不坏。对于男人而言,艰辛和疼痛往往能够成为他们友谊的桥梁,除此之外,其他优渥、矫情的方式,或可能都会沦落为泛泛之交。他又想了一会儿那女子,他不知她叫什么,于是反复回味那天她的痴笑……但又开始思考明天要面对的处境……
周围鼾声四起,明天到了再说明天,夏十三这样想着,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