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应春摇头道:“要是吃过了,还来叨扰你做什么?也不要讲究了,菜随便弄几个,酒要多上些,恰好世伯不在,今日我是到你这里来买醉的!”
经元善听如此说,忙吩咐下面人收拾几份净洁的杭州菜肴,又特特开了两瓶家中窖藏的五十年花雕,摆在自家花园山丘上望月亭里,邀古应春入座。此事已是傍晚,西湖边上西山脚下太岁殿、承天宫、城隍庙、梓潼殿等处还兀自香火缭绕,古寺钟声悠悠传来,古应春端起酒,一口一杯,连着喝了数杯。经元善情知他心里有事,用筷子挑了一块西湖醉鱼送到他碗里,道:“哥哥好歹先吃些东西。”
古应春答应一声,把醉鱼夹到嘴里囫囵吞了,却又倒一杯酒送下去,打个酒隔,一口的酒气,道:“还是你这里好。方才你说明日要到上海,为的是什么事?恰恰我也要回去,不如就作一路走。”
经元善把酒斟上,道:“不为别的,今年直隶、山西等处大旱,朝廷的募捐文书,哥哥向来也看到了。家父的意思,让我带五万两到上海,会同各处商界同仁,募集江南善款,之前已经同上海的朋友约好了,明日正好启程,哥哥要是能一路,再好不过。”
古应春接过酒来,又是一口干了,抹嘴道:“哎,你们经家是浙江出了名的大善人。原来世伯在上海经营钱庄时就创了清节堂、育婴堂,我听说名声在外,连长毛攻到上海,陈玉成都特意下令不准骚扰的。这次你们出手就是五万,真正是大手笔!”略一顿,古应春道,“我是个粗人,也没多少积蓄,这次准备也搭个一两万银子,顺便挣个道台身份,存心不良——自然比不得你们家。”
“做善事,本就是以心意而论,哪里在乎钱财多少?”经元善笑道,“捐官也是善途,怎么就谈到存心不良上头了?”
一阵晚风拂来,古应春酒涌上脸,斜着眼道:“这倒也是,比起有些人来,我这两万银子虽说是捐官,但毕竟问心无愧。元宝街胡家,怕是连我这一点都赶不上。”
“哥哥不是同雪翁交情最深吗?如何今日说起他的不是了?”经元善笑道,“再说了,雪翁乐善好施也是出了名的,这次直隶赈灾,我听人说他一个人就捐了十万金。”
“嗨!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古应春连忙挥手,道,“区区十万,对他胡雪岩来说是什么玩意儿?不过就是一块太湖石的价钱,他的芝园你去看过没有?雕梁画栋穷奢极欲无所不用其极,我看比亲王府还要下得本钱!别说十万,让他拿五十万他也拿得出手!就这点小恩惠,你还挂记着了?再说了,他背地里做的事儿,要真抖落出来,十万就能封口了——”说道这里,古应春毕竟还有些清醒,知道有些话必不能说的,便改口道,“这酒虽好,但凉了些,你再给我暖几壶来。”
“哥哥莫要喝过了,尽兴就好。”
“这点酒哪里就能醉了?”古应春心中有气,道,“我在上海商场周旋二十多年,什么场合没见过?整日酒色里穿梭,没有点本事还敢出来做事?你尽管拿来,我自有分寸!”
经元善没奈何,只好让下边人又把花雕温了几壶来,一边陪着古应春说话,自己因明日要动身,并不敢多吃酒,只略意思了几口,古应春却是一杯接一杯,转眼间两罐花雕便报销完毕,总有三四斤之多。
喝到此时,古应春已是极迷糊了,将绣墩移到经元善身旁,抓住他的手,道:“莲山你是不知道,哥哥我这里苦啊!你嫂子在家里管得严,一分钱的生意都要从她那里过,别看我这几年赚了些钱,自己却一个子儿都落不到。还有胡雪岩,也拿我欺负,这日子想想真没意思!”
经元善劝道:“看来哥哥今天是在雪翁那里受委屈了?”
“受什么委屈?”经元善陡然亢奋起来,大声道,“他胡雪岩就敢委屈我了?人在做,天在看,说什么江南首富乐善好施,那都是别人看在眼里的光鲜,内里就是什么好人?”
经元善忙道:“哥哥喝多了,酒后如何好说人家坏处?”
“哈!我就知道你不信!”古应春冷笑道,“慢说你,我起初也不信!还怕赈灾耽误了西征还款,特特去问过胡雪岩,他倒好,告诉我已经通过左制军禀明了朝廷,不仅西征军饷一分都不会挪作他用,还要各省提前解送以后各年应缴协饷,以作劳军之用。你听听,这不是以西征要挟朝廷,夺饥民的口粮来填他个人的私欲?”
经元善不便再开口说话了,古应春是胡雪岩多年相交,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即或不能全信,至少有大半怕是跑不掉的。他陡然怕古应春再说出些什么胡雪岩见不得人的秘密,自己一个外人听了反而不便,忙到:“哥哥切莫再喝了,再喝明日怕是要耽误行程。”
“怕什么?耽误就耽误!上海那地方,不回去也好,就在西湖边做个钓翁,老此残生——”话未说完,古应春已是“哇”地一声吐了出来。经元善知道他已经醉倒十分,忙让下边人将他抬到客房安歇,又一边吩咐道:“古老爷明天怕是要睡到午后,我早上就走,万不要惊动他,我留一封信,约他在上海见面好了。”
“少爷,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经元善出发时,古应春果然还在客房高鼾沉睡,便独自上路,到了上海,便要了一抬轿子,上门去拜访郑观应。
古家与经家是世交,经元善却是在跟着父亲在上海学习经商时才认识郑观应的。因郑观应懂洋务又擅长交际,待人忠厚,特别是乐善好施这一点上,同经元善情投意合,后来竟到无话不谈,这次直隶、山西大灾,江南募捐便是由郑观应主持,经元善到了上海,自然要来找他商谈。
郑观应知道他募到数十万善款,笑意盈盈道:“有这笔款子,大可以做很多事了。我这事情太多,能不能麻烦兄弟跑一趟,带到天津,交给盛道台?”
“这位盛道台,可就是兄长时常挂在嘴边的轮船局的那位会办?”
“就是他,苏州人。”
经元善笑道:“这位盛大人到底是何方神圣,值得兄长如此推崇的?小弟这几年总想见见,可到底没这个机缘,这下可好了。”
郑观应笑而不答。经元善想想,又陡然问道:“兄长,这几日我常在思量一件事儿。如今家中的钱庄生意已经上路,并不要我过多操心的,另总想出来寻点有利于国家的事情做。在小弟看来,如今满朝文武,怕是只有左宗棠、李鸿章两位是疆臣领袖,兄长在上海多年,这两位到底孰优孰劣,请给小弟指点迷津。”
郑观应一愣,继而到:“莲山你口气还真不小,连沈宫保都没有放在你眼里——”说到这里,他却不再笑,正色道:“左制军同我之间,并没有打过交道,但我有个旧好叫王之春的,早年在他幕下,如今在镇江做江防统领,闲聊之中有些印象,季帅是个杀伐果断敢作敢为之人,总是硬朗一派,但略有些急躁的毛病,眼里容不得沙子,所以官声反而一般。至于李中堂——”
提及李鸿章,郑观应叹口气道,“说得太好,怕你觉得我有所偏颇,我就不说其他,单拿筹办上海织布局一事说。我同李中堂并未见过面,全靠盛道、朱道几位在他面前提及,但直隶兴办织布局议论一起,却把我推到了主持大局的地步,我也动了心思,想要辞去太古总买办的位置来接这个局。但这次反复思量,却以为时机未到,再兼着太古洋人这边也苦苦挽留,我便答应再做一届,三年之后再做分晓。本以为中堂会怪罪下来,但李中堂不仅没有怪罪,反而还反复问计与我。你是知道的,我不过一个捐官出身的知府身份,李中堂是疆臣首领日理万机,直隶的知府、候补知府怕有百十人,他却屡屡写信来问我一个江苏候补。这年来,书信往来,已有六七封之多。像我这样不入教化只是略通洋务之人,李中堂尚且虚礼以待,其他你便可想而知了。”
听得这番话,经元善沉思了半晌,方才道:“兄长的意思,元善明白了。这次上直隶,可以就近揣摩北洋官场习气,到时候再做决断。”
“就是这个话。”
说完这里,经元善便又笑道,“不知道兄长《易言》一书刻好了没有?”
“恰恰这两日完工!”郑观应笑而起身道,“来,我自然要送你一套,正好你到北洋,替我带几套给盛道,有他穿梭,李中堂能看到也说不一定!”
经元善同郑观应又在上海筹措了半月左右,他两人办赈,名声在外,不仅浙江,江苏、安徽、江西等地的善款也逐渐集中到上海来,最后一统筹,共集到白银七十多万两,赈米八万石,还有大量棉衣、药品等物,统统由郑观应出面,向回上海办理赈灾运输的徐润商量,拨了一支轮船,由海路前往天津。
由于郑观应事前写了信,到塘沽码头时,盛宣怀亲自来接。入城安顿后,盛宣怀道:“傅相的意思,他老人家要见你们几位,请尽快收拾一下,我已经安排了马车在外面等着。”
众人呆了,原本以为送赈粮到天津,直隶为了表示感谢,怕是要派个道员和他们说说话,谁想到盛宣怀亲自到码头来接不说,李鸿章还要见面,不由得一时手忙脚乱,有官身的从行李里掏出来穿上,没官身的换了新衣服,好容易收拾停当,便随着盛宣怀来了直隶总督衙门。
李鸿章特意在花厅里见了这行人,其实也没有太多话说,不过是问了下各自的籍贯,如今做什么事情,又褒奖了几句江浙商人急公好义,都是些背熟的套话。末了,却专挑出经元善来问:“听说你和郑陶斋是结义兄弟?”
经元善略有些激动,忙道:“是,陶斋是兄长,我是小弟。”
李鸿章点点头,道:“上海有几位买办、商人,我是很熟的。陶斋就是其中之一,他会经商,又懂洋务,人情事故也通达得很,你跟着他多学学,以后也可以为国家多出些力气。我看你没有穿官服,还没有弄个出身吗?”
经元善答道:“谢中堂大人垂问,小人一向随老父亲在钱庄上学做生意,老父亲身体不太好,小人还没有动过作官的念头。”
李鸿章“嗯”了一声,又道:“做生意固然是有学问,但是为国家做事,更有学问。年轻人要懂得上进——我听盛道说,这次百余万的善款都是你和陶斋筹办的?年纪轻轻,就能做这样的大事,难能可贵,我准备在这次赈灾案中保你一个知府,你觉得如何?”
这样的意外之喜,经元善陡然不知所措,他拿眼角瞟了一眼盛宣怀,却见他面色自若,也亏经元善毕竟是伶俐人,当即跪在地上,大声道:“小人不才,得大帅垂青,日后定当竭心尽力为国家做事,方不辜负大帅点拨之恩。”
“嗯。”李鸿章满意地点点头,端起茶杯,却不忙喝,眼光朝众人扫过去,扫到之处,人人都低头顺耳,情知他是要端茶送客的意思,却不想李鸿章又加了句,“今天事怕大体就是这样,你们还有什么要说的?”
谁也想不到经元善却站起身来,道:“小人有个请求,还望傅相成全。”
李鸿章不由得皱了眉头,郑观应来信,盛宣怀面禀都说这个经元善是个有眼力会办事的人,所以今天才当众给了他许了一个知府的诺,何以就当面要提什么请求,太不懂得官场涵养了,但他口里还是说:“你说来听听。”
“小人已把江浙的钱庄生意委托给人家打理,这次上天津,就是想为直隶赈灾做点实事,如果傅相开恩,小人想随直隶办灾的各位大人到下面走一走,一来多少能帮上些忙,二来回去后也可以把直隶灾情说清楚,便于日后继续募捐。”
听到这里,李鸿章的脸色缓和下来,微微一笑,把茶杯重又放下,道:“你果然还是年轻,知不知道,你这个话放在其它省就是犯了大忌。从来办理赈灾,里面都有很多不能为外人见识的东西,你要下去,如果撞见了岂不是添麻烦?不过好在这是在我直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你想下去帮忙,那就同盛道一起去河间——杏荪,这样安排如何?”
盛宣怀忙站出来道:“有莲山兄弟帮忙,自然再好不过。”
“那就这样吧,我还要见人说事,你们先退了吧。”李鸿章说完一挥手,外面早有戈什哈高喊:“端茶送客了!”一群人便倒退着退出屋去。
又过了两天,盛宣怀帮着黎兆堂把这次送来的赈灾粮款处置妥当了,便带着经元善押着百多车粮食,由铭军兵丁护卫,浩浩荡荡直奔河间府首县河间县而来。一路上,经元善听着盛宣怀讲这次直隶灾情,哪一处受灾最重,哪一处又略微轻松,哪一处还需要如何救济,哪一处已有流民回乡,一项项一笔笔都说得一清二楚,经元善不由得感叹此人记忆超群且条理清晰。
这一路人马众多,更兼着押运了大批粮草,直走到第二日才到河间县。一到河间县,盛宣怀便召来知府、首县,询问自己离开这几日赈灾情况,并按县分派赈灾粮食,经元善初到乍来,自然不好说话,在一旁静听。
从上午说到下午,好容易说完了,盛宣怀带着经元善刚刚回到县衙住下,却见一个人从外面慌慌张张跑进来,经元善正在吃惊,盛宣怀却已经发问了:“张德生?你不呆在天津城里,跑河间府来做什么?”
“老爷,我是来送信的!”张德生看来是驱马奔来,一身是汗,道,“姨娘到天津来了!”
盛宣怀惊倒:“什么时候的事情,为何我没收到信?”
张德生忙道:“我也是今天早上在天津才晓得的,姨娘带了两个丫头还有一个长随,三天前从苏州赶到上海,乘当天的轮船过来。”
“现在人在哪里?”
“我劝姨娘留在天津等老爷回去,根本劝不住,姨娘非让我租了一辆大车,现在正从天津朝这里赶,想来晚上就要到的。我特意骑马跑在前面,过来给老爷先说一声。”
“荒唐!”盛宣怀怒道,“她现在是个什么身子,你还不晓得?跑我这里送信,有什么好送的?路上有什么差错,怎么办?还不赶快回去?”说着便抛下经元善,火急火燎朝外走,喊下面人备马,一副要迎上去接的意思。
张德生忙在后面又补到:“哎呀,是小的没说清楚,小的也知道这一路上不安静,特意跑到刘道那里请他调了一棚兵丁护送,应该是万无一失的。”
盛宣怀本已要翻身上马,听到这里,重又下来,皱着眉头思索了半晌,想来确无一失,这才恼怒道:“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苏州呆着不好,偏偏要到天津来?”
“我听说,姨娘在苏州,好像和赵姨娘有些合不来。”张德生小声道,“老爷也知道,老爷子一向对赵姨娘是很看重的……”
盛宣怀听得又是盛星怀之母赵氏从中作梗,便已有几分信了,只好叹口气道:“算了,人来了再说吧。”说完还是让张德生回去照顾,自己进屋,对经元善一拱手笑道:“真不好意思,家务,让莲山兄弟笑话了。”
经元善忙道,“我在上海时便听陶斋兄说过,如夫人是个奇女子,今日看来能够独闯天津,也真是名副其实了。”盛宣怀略笑一笑,并不愿顺着这个话头说下去,又同经元善说了些赈灾的事项,便告辞离去,回到自己屋里指挥下边人收拾了一番。
到了晚上掌灯时分,刁玉蓉的车到了,待安顿下来,盛宣怀才怪到:“真不知你是如何想的?一个人跑到直隶来,信也不来一封!”
“信倒是写了的,老爷亲笔,但是从杭州到上海再到天津,怕是还没我走得快。”刁玉蓉笑道。
盛宣怀知道她不是一般女子,这一路走来,实在不用操心,便不再嗔怪,温言道:“到底怎么回事,你好歹告诉我有什么委屈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