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客房的床上,蜷缩着身子,轻轻地抚摸脚上的那个伤疤,曾经杨松说,如果觉得别扭,咱们把它拿掉。我当时笑着说,多酷啊,谁有大蜈蚣的刺青啊,再说丢了好找。其实我想说的是,拿掉又有什么用,别人看不到,自己却看得到,多此一举,何必呢。
其实,有些记忆,你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以为已经能够忘记了。可恍惚间不经意就会闪过那些画面,大脑深处就犹如被阳光慢慢渗透一样,照亮的那个缺口越来越大,逐渐清晰,逐渐明朗,像一把火瞬息点亮所有。原来那些东西依然存在,只不过不想把它们拿出来晒晒而已,很残忍的让它们发霉、变臭,腐烂在骨头里,最后随着身体的消失而彻底毁灭!
伤疤!
父母出事的那一年,我六岁,杨松十二,杨艾十六。空难!大家都不会注意到一个小孩子,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可是,我懂!我躲在角落偷偷注视着一切,看大人们的表情,看他们躲过我们在一旁窃窃私语,看他们不经意间瞥过来不带有一丝同情的眼光,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可幼小的心灵止不住颤抖、发冷!偶尔迎来杨松温暖的眼神,回报甜甜的笑容,我知道他也在害怕,杨艾也是!
养尊处优的生活没有教育我们发生事情应该怎么处理,只是敏感的我触到了不安,仅此而已,没人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父母没有直系的近亲属,出事后,远方的亲戚蜂拥而至,我从来不知道我还有这么多陌生的叔叔伯伯,那时唯一能做的就是在父母的灵前默默地坐着,总是仰着头,看他们微笑的照片,不懂得哭,不懂得想念,只是不安,以后不会再见面了是不是?永远都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是不是?他们到哪去了?看得见我们吗?心里有很多疑问,却不知道问谁,只是安静地坐在那,不言不语。
葬礼,三个孩子像木偶一样被摆来摆去,我清楚记得杨艾傻傻地在哭,不说一句话,只是流泪,杨松一直牵着我的手,不哭,不语。现在回想起来,整个画面像是一场默剧,黑白,无声,沉默,压抑。
葬礼过后,亲戚都一哄而散,指派其中一位做我们的监护人,我当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协议,直到我们出走。
这位监护人也姓杨,我们管他叫叔叔,他家很小,我们三个挤在一间小小的杂物间。他家有两个男孩,大的十岁,小的八岁。而后就是黑暗无边的生活,我不知道杨松和杨艾在学校里怎样,但我亦能觉察出他们在家里的谨慎和胆怯,很少说话,所以每当我受到教训,也不敢和他们说,我怕报复在他们身上。
从来的第一天,那个婶婶就告诫过我,不要再把自己当小公主,她拿走了我漂亮的衣服,剪断了我的头发,我睁大眼睛直直地看着她,被她甩了一巴掌,说,最讨厌我无辜地眼睛。我猜她是害怕,一个人,做了错事,就会生恐惧之心,我当时觉得好笑,一个大人居然会怕一个小孩子!
吃饭的时候,每当我想夹菜都会感觉到阴森的目光,于是停住筷子,默默吃着碗里的白饭,我知道杨松和杨艾也在吃着白饭。晚上睡觉的时候杨艾会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说着,不怕,不怕。我不知道她是说给我听还是说给自己,只有一张小床,杨松只能睡地板,他总是仰着头看着天花板,不看我们,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也许他那时候已经想到出走了。
我记得那个下午,天空蓝得透明,白云真的像神奇的毛毯一样在空中飘荡,我怯怯地走到门外,坐在台阶上晒着暖暖的太阳,很安静,没有训斥,我笑了笑,很感谢这奢望的时刻。他家的两个男孩子在外面游戏,打来打去,我默默地看着他们,看到了曾经的我们的影子。
哎!你过来!他们两个在冲我招手,我不安地往后退,他们冲我笑,来啊,你看,这花多好看!我望过去,紫褐色的叶子,粉白相见的小花,我不由地走过去,微笑地看着它们。给你,他们把花盆递给我,我迟疑地问道,给我吗?他们点点头,我伸手去接,我看见他俩诡异地相互一望,花盆狠狠砸在了我脚上!啊!我痛得惨叫出来,低头去看,血正顺着鞋子涌出,鲜红的血,不断流出!吓得我低声哭起来,啊?你还哭,你把妈妈最喜欢的花摔烂了,我要去告诉妈妈,让她打死你!兄弟两个把他们的妈妈喊来,我清楚地记得她看都不看一眼我的脚,径直挥舞着巴掌冲我扇过来,我没有躲,直愣愣地站在那,直到她打累了。也许是血一直在流,也许她害怕,她把我拉到水龙头,用水直接冲洗伤口,冰凉的水碰触到火热的伤口,刺痛!我咬着牙,双手攥着衣角,一声不吭,脏土被冲洗下去,露出翻着白肉的伤口,从脚面一直延伸到脚趾头,血还在流。
等到杨松和杨艾放学,看见了裹着白布的脚,杨松一下子冲过来,跪在我脚边,问怎么了?我故意笑笑,跟两个小哥哥爬树摔的。这是婶婶教我说的,其实就算她不教,我也不会说出真相。杨松小心翼翼地揭开白布,看见了未经处理的伤口,眼泪滴在了脚面上,滚烫!我缩回脚,没事的,不疼!杨松一下子把我背起,杨艾跟在身后,早已泪流满面。
到了医院,医生一直埋怨怎么不早点来,伤口万一感染了就不好治了。缝合伤口的时候,杨松一直攥着我的手,满手都是汗。很疼,我却没哭,护士阿姨一直在旁边夸我勇敢,我抬头看她,好久都没看见真实的笑脸了,她好美!
杨松对杨艾说,姐,咱们还回去吗?你看杨美,咱们还能回去吗?杨艾泛着泪光说,我去要爸妈的赔偿金,你们在这等我,要不要得回,咱们也不回去!
我和杨松坐在医院门口等杨艾,我们大概心里都知道不会要到钱,杨松摸着我的头,姐姐肯定要不到钱,小不点,不要害怕,有哥哥!我冲他笑,我不怕!
果然,杨艾空着手回来,连一件衣服也没带出来,但是这次她没哭,反而笑着,杨松,杨美,这次真的只剩我们自己了,姐姐在,不会让你们挨饿受苦。我已经想好了,咱们去内蒙古找扎那大叔,他肯定会收留我们的。扎那大叔,我记得那是个留着大胡子一直笑呵呵地大叔,很小的时候见过一面,那是爸爸生前的一位好朋友,一位唯一没有经济来往的朋友。
我们都不知道从这里走到草原到底有多远,但都坚持着,因为已经没有退路可走了。没有钱,杨松背着我,和杨艾偷偷溜上火车,也许那个年代对孤单出行的三个小孩都比较宽容,也许远方的父母在保佑,反正我们顺利地上了火车。没有座位,我们躲在角落,没有东西吃,只能喝水,谁也不说饿。杨松一直背着我,再也没放过手。
下了火车,谁也不知道接下来往哪走。没有钱买车票,杨松背着我,杨艾跟在身后,沿着公路一直向北走,已经两天没有吃东西,我很饿,我知道杨松更饿,我坚持着要自己走,杨松理都不理,一直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睡着了,开始说胡话,恍惚间还睡在自己舒服的小床上,杨艾在弹钢琴,杨松在一边拨弄我的头发,一切都还如初,突然一只肮脏的大手撕毁了一切,父母的笑脸,漂亮的房子和花园,湛蓝的天空,鸣叫的小鸟,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成了碎片,飘零在我的脚下,而我,处在一片黑暗,没有一丝光亮,我不知道自己是睁着眼还是闭着,身体在晃动在坠落,我尖叫出声。杨美!杨美!有人在我耳边呼唤,我奋力地睁开眼,光线很差,我看见杨松和杨艾坐在我身边,还好,你们都在,我挤出一个笑容,干裂的嘴唇撕扯得很疼,一个40岁左右的大胡子大叔端来一碗水,扶着我喝下,冲我憨憨地微笑,粗糙的大手抚过我的脸颊,到家了,孩子!
我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宽敞的蒙古包里,身下铺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原来我伤口发炎已经昏睡了两天。杨松凑近我,别管那么多,反正我们已经到了,这就是扎那大叔。我看着那个记忆中慈祥的大叔,真的就是您啊!我笑笑,流出了眼泪,他擦去我的泪水,别哭,孩子,他冲着杨松和杨艾,以后叫我阿爸。
他扭头扯着大嗓门冲门口喊,阿日斯兰,快,把饭拿进来。于是我认识了三哥,他那时还只十岁,小光头,黑黑的皮肤,咧着嘴笑露出洁白的牙齿,不知怎么,我一看见他就觉得好开心,所以就伸手摸了摸他的小光头,然后咯咯得笑,所有人都笑了,久违的笑声!
从那日起,我们就住进了阿爸的蒙古包,和三哥在一起生活,后来还认识了英子,那是一段虽然生活艰苦但很开心、舒郎的生活,在阿爸宽厚的羽翼下,我们都健康地、强壮地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