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还是选择接受老太婆的意思,把那件事记录下来。她说的是对的,给世人留下些什么,总好过让那件事跟我一起进棺材。
我已经是黄土掩埋到脖子的人,只有那件事,能让我在死后和这个世界联系起来,况且也是唯一的联系。
所以看起来,我的确是非写下不可。但有的事,终归是你不愿意回忆的。
这就类似于亲人的死亡,你永远都忘不掉,却永远都不想记起。
我姑且将那件事当成是一个历史事件,可在官方的历史档案里,那件事是不存在的,在任何的记录里都刻意避开了这件事的记载。就像是凭空消失,或者根本就不曾存在过。
那件事牵扯的每一个人都是受害者,每一个经历过那件事的人,都或多或少的付出过一些代价,而我则是付出代价最小的一个。
现在想来,如果那件事没有发生,也许我也能和其他老人们一样享受着天伦之乐,和他们一样儿孙绕膝,安然自得;亦或是如果我能从那件事里走出来,也将会有不一样的结局。可凡事都不会有如果,世间万物都有其自然运行的轨迹,任何事的任何一个决定都将左右事情的结局,根本无从预知。
在经历了那件事之后,我对后来再发生的一切都不感到意外,唯一一件让我琢磨不透的是,我竟能活到现在这个年龄,在别人眼里,我一定算得上是一个老妖怪。
我知道,到了百岁之后,每一天,都称得上是上天的恩赐,所以我对后来的日子,心里向来都怀揣着感激。
但对于这份赏赐,我即将享用殆尽。我的感知明确的告诉我,我的时日不多,大限将至。
希望能在仅剩的日子里完成那件事的记录,也不枉我在行将就木之前才稍稍释然的心。
虽然看起来,我的决定略显仓促,而且看上去,更像是在老太婆的促使下才匆匆忙忙做的决定。但事实上,我已经思考多年,算是早就计划好了一切。可能从那时起,这份感知就已经滋生了,因为一直以来我都对即将发生的大事有一种特殊的感应。
这和人们常说的预感及第六感是不同的,我的感知不是凭空而来,更像是对事物看得透彻而产生的。当然,这是我当时的想法,在经历了太多事情之后,我发现,这能算得上是我们家族的一种遗传异能。
细细想来,家族里的部分族人也多或少的有过这种感知,只是更多时候没人意识到罢了。这种感知,和梦境相似。通俗来讲,贵人托梦。梦本身就不单单是日思夜梦,梦其实是人类的第二知觉,或者说是平行于我们这个世界的第二世界。
我想说的是,那件事所造成的影响,至今想之骇然,它竟然波及了数个庞然大物,甚至是我的家族。
那一年,我一十七八岁,本该自然的接受家里的安排,踅摸一桩婚事,平和的娶妻生子。而后,也是听从族里长辈的意思,接手几处族里的产业,照看几间店铺。如果一切处理的顺当,说不定会做大商铺,挣得一些余钱,拓展成立一家商号。说不得,一生都能衣食无忧。
要是联军没有打过来的话,要是侵略者没那么残暴的话。
我天朝泱泱大国,竟如此容易覆灭消失。
可现在再想来,朝廷的覆灭倒成了必然趋势。因为在其统治期间,地球的另一边已经进入到了工业时代。
谁道:“一个人口几乎占了人类三分之一的大帝国,不顾时势,安于现状,人为地隔绝于世,并因此竭力以天朝尽善尽美的幻想自欺。”
此番念来,不亡,倒显得天理不容。
……
谷阳学堂。
“吾生于‘三千年未有之历史大变局’,必将以救国图志为吾毕生之追求。然今时之乱,学生不得已而归家,不敢奢望无罪于先生,但请先生予余数日,待余归来之日,甘愿受罚。”
我认真的写下最后一字,悄悄的将信摊于高先生写字桌上,随意的拿起桌上的一盏茶杯压住所留之信。
环顾着高先生的屋子,我的难舍之情无以言表。
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见,只愿先生一切安好。最后看了一眼桌上的留信,自顾的收起心中的妇人之念,毅然离去。
我没有机会见到的是,在我离开房门的刹那,高先生从屋内屏风后缓缓地走出,凝视着我离去的方向抚须叹息道:“此子过于软弱,哀哉!哀哉……”。
我来不及收拾铺盖卷,焦急万分的冲出学堂,只想着能够立刻至家。一路上,遇到许多同窗同我打招呼,我随便应和了几声便匆匆而去。
我闷头疾行,甚至不愿和同学们有太多的言语纠葛,生怕耽搁了回家的时间。
而天总是不遂人愿。
“张井城,张井城,哎!老张!老张……”
我充耳不闻,不停地朝前赶路。
但是这家伙硬是几步冲到我的面前拦住了我的去路:“我说老张,你跑什么啊?赶着去投胎啊?”。徐长野仍然没心没肺的看着我:“我喊了你那么多声,你头都不回一下的啊!”。
“哦?原来是徐兄啊,我刚刚走的太急,没听见”,我尴尬的回答道。
“你这么急着是要去哪啊?”,徐长野没有在意我的表情,直接问我道。
“家中告急,必须赶回去”,我无心多言,心中想着应付几句赶紧离开。
“什么事啊?这么急,一定要现在回去?”徐长野满脸疑惑的道:“咱们可是还有半月,学期就满了!”。
“的确是非回去不可,徐兄,我着急赶路,不多说了啊”,我一把推开徐长野,风风火火的离开了。
徐长野踉跄了一下,站起身来朝着我背影的方向大喊道:“唉!你不和苗苗告别一下吗?”。
我怔住,但仅仅迟疑了几秒钟,便继续前进。
“呵呵,这家伙!”,徐长野注视着我离去的背影笑道。
归家的行程总是显得那么漫长,不似离家时的那般迅疾。对于我们这些漂泊在外的游子来说,能够回家真算得上是一次奢侈的奖励。
如果同其他人一样,我心里自然美得很。但是,这次回家却完全是事出有因。
依照之前的情形,如果不出意外,顶多还有半月,我学期之日便满,自然便是我归家之时。然事发突然,三哥来信说家里出了事端,差人通知我早些归还。所以,即便面临学业即将结束,我回家之事仍刻不容缓。
故此,毕业典礼我便与之无缘,同窗们的最后一次告别也难以做到。而除此之外,学堂那边的形势亦无比严峻,只愿高先生能够替我多多打点了。
思量着,不知不觉间来到了渡口,恰逢渡口边有去往青泥洼的渡轮,抵达青泥洼后辗转一番便可回到奉天城。而当务之急,便是能够赶的上这班渡轮。
我加快步伐,口中大喊:“等等我!等等!”,生怕错过这班回家的轮船。所幸,终于赶在船开之前上了船。
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此番离别,难舍除先生之外,我最放不下的便属苗苗了。
我立于甲板之上,看着泛起的浪花,心中交集百感,实在没想到,这个我度过了五年光景的地方,竟然是以这种方式告别的。
我望着学堂的方向,像是下了某种决心,毅然转过身看向前路。
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何以因别离而感伤。如今国难当头,举国危矣,我怎可因这种小事羁绊了心弦。而且此行若是顺利,家中之事处理妥当,我定然还会离家。
我心道,是时候该为国家效力了,不然我满腹的报国之志,何处安放。纵使这其中困难重重,仍不能阻挡我救国的心。如今天下,三岁孩童尚知国将不国,我一有志青年,如何不知。
我辈命如草芥,纵然捐躯赴国难,亦当无怨无悔。
心中打定了主意,便不再纠结。
几日忐忑而过,我安然的抵达青泥洼,青泥洼下了渡轮后,我一刻也不敢耽误,立即踏上了回家的列车。这之后又颠簸几日,总算是安然抵达奉天城。
我站在奉天城门前,看着城门上的两个大字出了神,一时间热泪盈眶。
“五年了!我终于回来了!”,我激动得大喊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