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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那个家伙穿着城里人常穿的短大衣,朝桌子挤了过来。他扔出一张小卡片,卡片像蝙蝠一样在桌子上方翻了一个筋斗,撞在潘克拉托夫胸口上,弹了回来,立着落在桌子上。

“这是我的团证,收回去吧,我可不为一张硬纸片卖命!”

他的后半句话被全场爆发出来的叱骂声淹没了。

“你扔掉了什么!”

“你这个出卖灵魂的家伙!”

“钻到共青团里来,想的就是升官发财!”

“把他撵出去!”

“看我们不揍你一顿,你这个传播伤寒病的虱子!”

扔团证的那个家伙低着头朝门口挤去。大家像躲避瘟神一样闪向两旁,放他过去。他一走出去,门就呀的一声关上了。

潘克拉托夫抓起扔下的团证,伸到小油灯的火苗上。

卡片烧着了,卷了起来,变成了一个黑色的小圆筒。

森林里响了一枪。一个骑马的人迅速逃离破旧的板棚,钻进了黑漆漆的森林。人们从学校和板棚里跑出来。有人无意中碰到一块插在门缝里的胶合板上。人们划亮火柴,用衣服下摆挡住风,借着火光,看到胶合板上写着:

滚出车站!从哪里来的,滚回哪里去。谁敢赖着不走,就叫他脑袋开花。我们要把你们斩尽杀绝,对谁也不留情。限明天晚上以前滚蛋。

下面的署名是:大头目切斯诺克。

切斯诺克是奥尔利克匪帮里的人物。

在丽达的房间里,桌子上放着一本没有合上的日记。

12月2日

早晨下了第一场雪。天很冷。在楼梯上遇见维亚切斯拉夫·奥利申斯基。我们一起走着。

“我就喜欢初雪。一派寒冬景象!多么迷人,是不是?”奥利申斯基说。

我想起了在博亚尔卡的人们,就回答他说,我对寒冬和这场雪丝毫没有好感,相反,只觉得心里烦恼。我向他解释了原因。

“这种想法很主观。如果把您的想法引申下去,那就应该认为,比方说在战时,笑声和一切乐观的表现都是不许可的。”

从奥利申斯基的话中,很难听出哪句只是说着玩的。他是外交人民委员部的特派员,一九一七年入党。他的衣着是西欧式的,胡子总是刮得光光的,身上洒点香水。他就住在我们这幢楼中谢加尔那套房间里。晚上常常来看我。同他聊天倒挺有意思,他在巴黎住过很长时间,知道西方的许多事情。但是我并不认为,我们能够成为好朋友。因为他首先把我看作一个女人,其次才看作一个党内同志。诚然,他并不掩饰他的意图和思想——他在说实话上,倒是有足够的勇气——而且,他的情意也并不粗野。他善于把那番情意表达得很漂亮。但是我并不喜欢他。

对我来说,朱赫莱那种略带粗犷的朴实,比起奥利申斯基的西欧式的风雅来,不知要亲切多少倍。

我们从博亚尔卡收到了一些简短的报告。每天铺路一百俄丈。他们把枕木直接铺在冻土上,放在刨出来的座槽里。那里总共只有二百四十个人。第二批人员已经有一半逃走了。环境确实很艰苦。在那样的冰天雪地里,他们往后怎么工作呢?

……杜巴瓦到普夏—沃季察去已经一个星期了。那里有七个火车头,他们只修好了五个。其余的没有零件了。

电车公司对杜巴瓦提出了刑事诉讼,控告他带着一帮人,强行扣留从普夏—沃季察开到城里来的全部电车。他把乘客动员下来,把铺支线用的铁轨装到车上,然后沿着城里的电车线路把十九辆车统统开到火车站。他们得到了电车工人的全力支援。

在火车站,索洛缅卡区的一群共青团员连夜把铁轨装上了火车,杜巴瓦带着他那一帮人把铁轨运到了博亚尔卡。

阿基姆拒绝把杜巴瓦的问题提到常委会上讨论。杜巴瓦向我们反映,电车公司的官僚主义和拖拉作风简直不像话。他们顶多只肯给两辆车,连商量的余地也没有。可是图夫塔却教训起杜巴瓦来:“该把游击作风扔掉了,现在再这么干,就要蹲监狱。难道不能跟他们好好商量,非用武力不可吗?”

我还从来没有看到过杜巴瓦发那么大的火。

“你这个死啃公文的家伙,自己怎么不去跟他们好好商量呢?坐在这儿,喝饱了墨水,就耍嘴皮子,唱高调。我不把铁轨送到博亚尔卡,就要挨骂。我看得把你送到工地上去,请托卡列夫管教管教,省得在这儿碍手碍脚,惹人讨厌!”杜巴瓦暴跳如雷,整个省委大楼都可以听到他的吼声。

图夫塔写了一个要求处分杜巴瓦的报告,但是阿基姆让我暂时出去一下,单独同他谈了大约十分钟。图夫塔从阿基姆房间出来的时候,满脸通红,怒气冲冲。

12月3日

省委又收到了新的控告信,这回是铁路肃反委员会送来的。潘克拉托夫、奥库涅夫,还有另外几个同志,在莫托维洛夫卡车站拆走了空房子的门窗。当他们把拆下来的东西往火车上搬的时候,站上的一个肃反工作人员想逮捕他们。但是他们缴了他的枪,直到火车开动了,才把退空了子弹的手枪还给他。门窗都运走了。另外,铁路局物资处控告托卡列夫擅自从博亚尔卡仓库提出二十普特钉子,发给农民作为报酬,让农民帮他们从伐木场运出长木头,代替枕木使用。

我跟朱赫莱同志谈了这两件事,他笑笑说:“这些控告咱们都给顶回去。”

工地上的情况十分紧张,每一天都是宝贵的。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往往也需要施加压力。我们常常要把那些专门制造障碍的人拉到省委来。工地上的同志们不守常规的事越来越多了。

奥利申斯基给我送来了一个小电炉。我和奥莉加·尤列涅娃用它烤手。但是房间里并没有因为有了电炉而暖和一些。

那么在森林里人们怎样捱过这样的夜晚呢?奥莉加说,医院里很冷,病人都不敢爬出被窝。他们隔两天才生一次火。

你错了,奥利申斯基同志,前线的悲剧也就是后方的悲剧!

12月4日

大雪下了整整一夜。有报告说,博亚尔卡工地全都给大雪封住了。工程停了下来。人们在清除路上的积雪。今天省委决定:第一期筑路工程一定要在一九二二年一月一日以前完成,把路铺到伐木场边缘。据说,这个决定传达到博亚尔卡的时候,托卡列夫的回答是:“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在,一定按期完工。”

关于保尔,一点消息也没有。他居然没有像潘克拉托夫那样受到“控告”,这倒是怪事。我直到现在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不愿意同我见面。

12月5日

昨天匪徒袭击了工地。

马在松软的雪地上谨慎地迈着步子。马蹄偶尔踩在雪下的枯枝上,树枝折断,发出噼啪的响声。这时马就打个响鼻,闪到一边去,但是抿着的耳朵挨了一枪托后,又急步赶上前去。

大约有十个人骑着马,翻过了一片起伏不平的丘陵地,丘陵地的前面是一长条没有被雪覆盖的黑色地面。

他们在这里勒住了马。马镫碰在一起,口当地响了一声。领头的那匹公马使劲抖动了一下身体,长途跋涉使它浑身冒着热气。

“他们人真他妈的来得不少,”领头的人用乌克兰话说。

“咱们狠狠吓唬他们一下。大头目下令,一定要让这群蝗虫明天全都滚蛋。眼看这帮臭工人就要把木柴弄到手了……”

他们排成单行,沿轻便铁路两侧朝车站走去,慢慢地靠近了林业学校旁边的一片空地。

他们隐藏在树背后,没有敢到空地上来。

一阵枪声打破了黑夜的寂静。雪团像松鼠似的,从那棵被月光照成银白色的桦树上滚落下来。短筒枪贴着树身,吐出火光,子弹打在墙上,泥灰纷纷掉在地上,潘克拉托夫他们运来的玻璃窗也被打得粉碎。

枪声惊醒了睡在水泥地上的人,他们立即跳了起来,但是一见房间里子弹横飞,又都卧倒了。

有人压在别人身上。

“你要上哪儿去?”杜巴瓦一把抓住保尔的军大衣问。

“出去。”

“趴下,傻瓜!你一露头,就会把你撂倒。”杜巴瓦急促地低声说。

他俩紧挨着躲在大门旁边。杜巴瓦紧贴在地上,一只手握着手枪,伸向门口。保尔蹲着,手指紧张地摸着转轮手枪的弹槽,里面只有五颗子弹了。他摸到空槽,便把转轮转了过去。

射击突然停止了。接着是一片令人惊奇的寂静。

“同志们,有枪的都到这边来。”杜巴瓦低声指挥那些伏在地上的人。

保尔小心地打开了门。空地上连人影也没有,只有雪花缓慢地飘舞着,落向地面。

森林里,十个人狠命抽着马,逃走了。

午饭的时候,城里飞快地开来一辆轧道车。朱赫莱和阿基姆走下车来。托卡列夫和霍利亚瓦在站台上迎接他们。车上卸下一挺马克沁机枪、几箱机枪子弹和二十支步枪。

他们急急忙忙地向工地走去。朱赫莱的大衣下摆擦在地面的积雪上,留下了一道道锯齿形的曲线。他走起路来像熊一样,左右摇晃。老习惯还是改不了:两条腿总像圆规似的叉开着,仿佛脚下仍然是颠簸的甲板。阿基姆个子高,步子大,能跟得上朱赫莱,托卡列夫走一会儿,就要跑几步,才能跟上他们。

“匪徒的袭击——还是次要问题。眼前有个山包横在路上,倒是麻烦事,这么个大家伙叫我们碰上了,真他妈的晦气!得挖很多土方才行。”

托卡列夫站住了。他背过身子,两手拢成小船的样子,挡住风,点着烟,赶紧抽了两口,又去追赶前边的人。阿基姆停下来等他。朱赫莱没有放慢脚步,继续往前走。

阿基姆问托卡列夫:“这条支线你们能按期修好吗?”

托卡列夫没有立即回答,过了一会儿才说:“你知道,老弟,一般说来是不能按期修好的,但是不修好也不行。问题就这么明摆着。”

他们赶上朱赫莱,三个人并排走着。托卡列夫很激动地接着说:“问题难,就难在这里。工地上只有我和帕托什金两个人心里清楚,这个地方条件这样差,人力和设备又这样少,按期完工是不可能的。但是,同时全体筑路人员都知道,不按期完工绝对不行。所以我上回才说:只要我们还有一个人在,就一定完成任务。现在你们亲眼看看吧!我们在这儿挖土已经快两个月了,第四班眼看又要到期,可是基本成员一直没换过班,完全靠青春的活力支持着。这些人当中,有一半受了寒。看着这些小伙子,真叫人心疼。他们是无价之宝……有些人连命也会断送在这个鬼地方,而且不止一两个人。”

从车站起,已经有一公里铁路修好了。

往前,大约有一公里半,是平整好的路基,上面挖了座槽,座槽里铺着一排长木头,看上去像是被大风刮倒的栅栏。

这就是枕木。再往前,一直到小山包跟前,是一条刚平出来的路面。

在这里干活的是潘克拉托夫的第一筑路队。他们四十个人正在铺枕木。一个留着红胡子的农民,穿一双新的树皮鞋,不慌不忙地把木头从雪橇上卸下来,扔在路基上。再远一点的地方,也有几个这样的雪橇在卸木头。地上放着两根长长的铁棍,代替路轨,用来给枕木找平。为了把路基夯实,斧子、铁棍、铁锹全都用上了。

铺枕木是一项细致的工作,很费工夫。枕木要铺得既牢固又平稳,使每根枕木都承受铁轨同样的压力。

这里懂得铺路技术的只有筑路工长拉古京一个人。这位老同志虽然五十四岁了,却一根白头发也没有,黑黑的胡子从中间向两边分开。他每次都自愿留下,现在已经是干第四班了。他跟年轻人一样忍受饥寒困苦,因此,在筑路队里受到普遍的尊敬。党组织每次开会,都邀请这位非党同志(他是塔莉亚的父亲)出席,请他坐在荣誉席上。为此,他很自豪,发誓决不离开工地。

“你们说说看,我怎么能扔下你们不管呢?我一走,你们会搞乱的,这儿需要有人照看,需要实践经验。我在俄罗斯跟枕木打了一辈子交道……”每到换班的时候,他都和蔼地这样说,于是就一次又一次地留了下来。

帕托什金很信任他,很少到他这个工段来检查工作。当朱赫莱他们三个人走到正在劳动的人群跟前时,累得浑身冒汗、满脸通红的潘克拉托夫正用斧子砍着安放枕木的座槽。

阿基姆好不容易才认出了这个码头工人。他瘦多了,两个大颧骨显得更加突出,脸也没有好好洗过,看上去又黑又憔悴。

“啊,省里的大人物来了!”说着,他把热乎乎、湿漉漉的手伸给阿基姆。

铁锹的声音停了下来。阿基姆看见周围的人脸色都很苍白。人们脱下的大衣和皮袄就放在旁边的雪地上。

托卡列夫跟拉古京说了几句话,就拉着潘克拉托夫一起,陪刚来的朱赫莱和阿基姆向小山包走去。潘克拉托夫和朱赫莱并肩走着。

“潘克拉托夫,你讲讲,你们在莫托维洛夫卡整肃反工作人员是怎么回事?你们把人家的枪都缴了,你不认为这做得有点过火吗?”朱赫莱严肃地问这个不爱作声的码头工人。

潘克拉托夫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说:“我们缴他的枪,是跟他商量好的,他自己要我们这么干的。这小伙子跟我们是一条心。我们把情况如实跟他一摆,他就说:‘同志们,我没有权力让你们把门窗卸走。捷尔任斯基同志有命令,严禁盗窃铁路财产。这儿的站长跟我结了仇,这个坏蛋老偷东西,我总是干涉他。要是我让你们把门窗拿走,他一定会上告,我就要到革命法庭受审。最好你们先下了我的枪,再把东西运走。站长不上告,就算没事了。

’于是我们照他说的办了。我们又没把门窗往自己家里拉!”

潘克拉托夫看到朱赫莱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又补充说:“朱赫莱同志,要处分就处分我们吧!您可千万别难为那个小伙子。”

“这件事就算过去了。今后再这样干可不行——这是破坏纪律的行为。我们完全有力量通过组织手段粉碎官僚主义。好了,现在谈谈更重要的事吧。”于是朱赫莱把匪徒袭击的详情询问了一遍。

在离车站四公里半的地方,筑路的人们挥动铁锹,猛攻坚硬的冻土。他们要劈开挡在面前的小山包,修出一条路来。

工地周围,有七个人担任警戒。他们随身带着霍利亚瓦的马枪和保尔、潘克拉托夫、杜巴瓦、霍穆托夫的手枪。筑路队的全部武器都在这里了。

帕托什金坐在斜坡上,往本子上记着数字。工地上只剩下他一个工程技术人员了。他的助手瓦库连科怕被土匪打死,宁可受法办,也不在这里干,一清早开小差溜回城里去了。

“挖开这个山包,要花半个月的时间,地都冻了。”帕托什金低声对他面前的霍穆托夫说。霍穆托夫是个动作迟缓、总皱着眉头、不大爱讲话的人。他一听这话,生气地用嘴咬着胡子梢,回答说:“全部工程限我们二十五天完成,光挖山包您就计划用十五天,这怎么成!”

“这个期限定得不切合实际。”帕托什金说。“不错,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的条件下筑过路,也没同这样的筑路工人共过事。因此,我也可能估计错,以前就错过两回了。”

这时,朱赫莱、阿基姆和潘克拉托夫走近了小山包。斜坡上的人发现了他们。

“瞧!谁来了?”铁路工厂的旋工彼佳·特罗菲莫夫,一个斜眼的小伙子,用露在破绒衣外面的胳膊肘捅了保尔一下,指着坡下刚来的人说。保尔连铁锹也没有顾得放下,立刻向坡下跑去。他的两只眼睛在帽檐下热情地微笑着,朱赫莱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握的时间比谁都长。

“你好啊,保尔!瞧你这身衣服,大的大,小的小,简直认不出你来了。”

潘克拉托夫苦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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