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是不能。”吕平倒也爽快，听柳如梅这么一问也不犹豫正色答道，“若我没有看错，这后两剑更是精、气、神合一，若非柳姑娘以指作剑，我又占手中兵器的便宜，我断然不能如此轻松地将姑娘你逼退。”
柳如梅见他竟然如此爽快，无一般武人傲气，话语间句句落到实处，也不似故意谄媚讨好，心下又多生出几分好感，便又是一笑说道：
“吕公子好眼力，既然看出我这后两剑精气神合一，便该知道，我并非什么柔弱女子，况且我十一岁便随爷爷行走江湖，像宋良这般的富家公子，遇到虽不多，可他也绝不是第一个。”
柳如梅此时已然全无敌意，可话语之间还是不自觉地流露出一股让人敬而远之的高傲之气，她正欲再说，好劝吕平快些离去；可这时却见吕平一副欲言又止十分踌躇的模样，心下也感奇怪便问道：
“怎的？难不成吕公子还有什么放心不下么？”
吕平忽觉心事被被一女子窥破，不觉是又羞又臊，面色微红，慌忙答到：
“那是没有，柳姑娘这般厉害自是轮不到我来操心，只是，忽然想到一不情之请……”
“不妨说来看看？”柳如梅从小闯荡江湖，与两面三刀的奸猾之人打惯了交道。她和吕平相见不足半日，从之前的察言观色，加之刚才逼退自己时正是大好的突袭时机，对方却站定收了手，心下已有九成把握断定吕平并非歹人；又见他脸红说什么不情之请，心下觉得有趣，竟被他勾起了童心，想要一探究竟，便笑着这般问道。
吕平似乎如临大敌一般，深吸一口气，吐出后说道：
“我想请教柳姑娘，这精、气、神合一之道。”
柳如梅一听之下也是一惊。须知，江湖门派规矩，武功乃是一门一派之根基，就连一门派弟子也难被传授自己门派的所有武学，若是有外人偷学或是偷偷翻看了任何一门派一星半点的武功，哪怕这武功只是用来唬人的杂耍，也是犯了江湖大忌，为各路武林人士所不容；非要将其捉拿，“要回”偷学的东西才算正义。
纵然是同门之间相互切磋，交流武学，双方也都是小心翼翼，倒不是要算计如何少说自己的多听别人的，只是不能坏了武功只能师傅传的规矩。就算是同一个师傅，若是一个弟子教了另一个弟子没有被师傅教的武学，在门派之中也是会受到重罚的。
所以，吕平对一只认识不到半日的人请教武学，大是有违当时江湖规矩。柳如梅听了这话，虽是一惊，可依旧不动声色，只是面色严肃地望着吕平。
吕平自练武以来，便一直被自己的师傅师叔夸奖天资聪颖，平日里习武可谓一点便通，分练精、气、神三元也都是进步神速，可唯独这三元合一，吕平始终不得其法，向师父师叔请教，也都说这“合”不过是一层窗户纸，但这层窗户纸只能由自身来捅破。
武道变幻莫测，虽武林之中并没有，不能精气神合一的武人就不如能精气神合一武人的定论，可三者若是相合自会多出许多变化。这次出来行走江湖，吕平的另一大目的，便是要捅破这一层窗户纸，以在武学上更上一层楼。而这一路上除了游山玩水，便是遇到一些不堪一击的对手，几个月吕平自觉身上的武功毫无进展，对此也很是懊恼。不想今日，却遇见一能使出精气神合一剑术的女子。吕平颇感机会难得，加之今RB就闯下了祸事，索性便破罐子破摔将师傅交代的各种江湖规矩抛之脑后，问出这么一句。
柳如梅见吕平被自己看得脸色越发地红了起来，正色说道：
“我进门时还道你是一谨慎人，没想到你这般冒失。”
看吕平正欲慌忙道歉，柳如梅却噗嗤一笑，抢先说道：
“好了，不捉弄你了。若是放在七八年前，我准会就此离去，可现在，我早已自立了门户，便没什么门户之见了。你我也不说什么具体的武功招式，就全当是我们切磋之后的武学上的些许交流。”
“吕平在此便多谢柳姑娘了。”
“既是交流，便有来往，你也不必向我道谢，你须先告诉我你们门派的‘精气神’概要是如何说的，我再告诉你‘精气神合一’之法。这样你我互不相欠，更无什么牵连瓜葛，也合乎江湖上的规矩。”
时人受理学影响遇事都讲求一个名正言顺，更有不少江湖之人把“道义”二字看得比命还重要。吕平见柳如梅三言两语便把这忌讳之事说得合情合理，将此事说成了平等的交换，顺带着还顾全了自己的面子；而这“精气神”的说法，各门各派虽有些许分歧，可也是大同小异，全然不是什么机要秘密，就连楼下说书的李先生也能说个像模像样。她让吕平说出自己门派“精气神”的论述，便将“交流”二字坐实。此事虽目前只有他们二人知晓，可江湖上世事难料，与自己相见终归不到半日，所谓小心使得万年船，不给他日留下任何话柄。想到柳如梅能时时警惕如此周全地行事，吕平便又多生出了几分佩服之心；当下也不犹豫，便开始认真讲述起来：
“天下武学，无外乎便是对‘精、气、神’的运用与修习，三者又称为‘三元’，各有奥妙又相辅相成。普通人练武都是从‘精’这一元开始，‘精’指的便是‘筋骨皮肉’，所谓习武可‘强身健体’说的也就是这个‘精’字，任何招式武功，若是筋骨皮肉修习不到位，与人动起手来不说打人难以发挥招式威力，就连自身也是弱不禁风受不了多少他人的打击，这‘精’一元实乃武人立身之根本。”
“再来便是‘气’，自古医与武便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好的武者通常都精通医道，是治疗跌打内伤的一把好手；古代的武道大家便从这医道一脉悟出了‘气’这一元，从医道上讲‘气血’，这‘气’所指便是血，可并不全是；医者用针灸刺激经络与血液流动已达到治病救人的目的，这‘气’还包含了人体内经络，血液流动与经络也是息息相关，二者一并便是‘气’。”
“普通人若只练筋骨皮肉，练得再勤终归有限。当然，自古也有死士一众，将肉体练到极致，仅靠肉体的力量便可开碑裂石；奈何这人身终归是肉长的，如此能力都难以长久，很多极为厉害死士，不到三十就成了废人。不是因为他人所伤，而是因为强练肉体时也同时对自身造成了极大损伤，实是强弩之末。而‘气’脱胎于医道，本就有养身治疗之效，而招式一旦与血液流动经络运行相合，便如蛟龙入海，能做到许多常人看来不可思议之事的同时，又养住外练的筋骨皮肉，很多高手纵然年迈也能爆发出雷霆之势，便是是‘气养’的功效。这‘气’一元乃是武学之魂魄所在。”
“而‘神’这一元可谓最为虚无缥缈，却又无处不在；好比你打蚊子有时还没举手，蚊子便飞走了，这是因为蚊子感觉到了你的杀意，很多高手都‘后脑生眼’能察觉到身后的暗算，这些都可归于‘神’这一元。”
“此外，更可用自己的‘神’去影响他人；有人觉得这是怪力乱神的故事，却不知，这只是平日自己见到而未察觉罢了。比如当官的人当久了自然便会有官威，就算没穿官服，普通百姓见了，也会有低人一等的感觉；得道的高僧或道人举手投足都给人一种仙风道骨的感觉；又或者两军对峙，有人光是见到便四肢发软；这些都属‘神’的效果。而和‘精’、‘气’不同，‘神’更多会受先天影响，不同人之间其强弱也是天壤之别。若是将‘精、气、神’三元相互融会贯通、水乳交融了，这便常说的入了化境。”
这些本是吕平师傅常在他耳边念叨的，今日他对这初见的柳如梅又是感激又是敬佩，便想着要在这‘精气神’上多说些与柳如梅听，说着说着不知不觉便用上了平日里师傅的老沉语气。柳如梅在旁见了，竟然有些痴住了，见吕平已然讲完停了下来，才慌忙微一欠身打趣道：
“小女子，在此多谢吕老夫子指教了。”
吕平听了，方才意识到自己言语上的不妥，见柳如梅笑望向自己，脸上又是一阵绯红，正不知该说什么来圆场才好，只听柳如梅正色说道：
“想是你师傅时常夸你天资过人，而他的武功也是令你十分憧憬……我爷爷的剑法超凡入圣，门中无一人可望其项背，也令我神往不已。我自幼习武，可直到十三岁爷爷方才让我第一次握剑；十五岁时，门中年轻一代弟子无一人在剑法上能赢过我，十八岁时，化境之下门中已无一人是我敌手。可我也就止步于此，每次问爷爷，爷爷总是望着我手中的剑欲言又止。”
“后因世事无常，我来到杭州成了亲……我相公，乃是一穷书生，屡试不第……一****正与我谈起那前朝柳宗元的散文，我说柳相公笔下的湖光山色令人神往，有朝一日定要与他一起将其一一观赏才算不枉此生。他却笑着给我说：柳相公的笔下的湖光山色只在柳相公笔下才有，我不论去哪里也是寻不见的。”
“想他一平日里只会对着书的呆子，见我疑惑，却忽然得意起来，学着私塾里那方老夫子的口吻给我上起了课，说柳相公年轻之时文章倒也平平，直到他仕途不顺遭受折贬，方才寄情于山水，一改时文只重对仗格式、辞藻华美而内容空洞的文风；独具一格在自己的山水游记中融情于景，以情作笔描绘山水；是故，柳宗元笔下的山水，不是山水，而是他的情；既是柳相公的人情，自是除了他的文章无论去哪也找不到的。所以柳相公笔下的山水，只在他的笔下，而不在哪州府。”
“我听过之后方才醒悟，这‘精气神合一’之法，是法也不是法，再说下去反而会耽误了你，我便言尽于此了……”
吕平听了过后，内心忽然有一道灵光闪过，只是这道灵光稍纵即逝，想要再抓，却挖空心思也寻它不得，这让吕平内心犹如猫抓一般，难受不已。他正兀自皱眉纠结，忽听得柳如梅的声音：
“吕公子，时候已经不早了，再不走，只怕那宋良手段已成，再难脱身。”
吕平这时才从那寻找一丝灵光的难受感觉中回过神来，他本就不是愚笨之人，知当下情势危急，便一抱拳，向柳如梅说道：
“柳姑娘，今日对吕某恩德，吕某没齿不忘。就此向姑娘告辞了。”
见柳如梅微微点头，吕平再一抱拳，转身向屋外走去。柳如梅看着吕平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是百感交集，望着那扇关上的门，些许过后，才叹出一口气，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微小声音苦笑道：
“没想到，时隔多年，我还是如当初一般冒失……”
下得楼来，吕平见这时的大堂内人以走得七七八八，陆由孝那张酒桌已被打扫地干干净净，那说书人李先生兴许是去了什么地方休息，也只留下一张空空的大椅子。其实吕平本想在楼上从窗户翻出去，奈何，这酒楼的位置真可谓是八方来客，旁边的街道人来人往，冒然翻窗出去只会引来更多不相干人的注意，弄巧成拙。吕平便只好再老老实实地再从正门走出去。正一面想着柳如梅所说的“精气神合一之法”，一面向四周扫视，他就忽听得一声：
“你小子给我站住！”
这一声喊得极为大声刺耳，引来周围不少人侧目。吕平定睛一看，却见是一个肥头大耳差役大半的人正气势汹汹地向自己走来。他一边走，一边还大声呼唤道：
“吴大哥！我抓住这小子了！”
吕平见这人走路时左摇右摆官差服也难遮掩他身上的肉跟着晃晃悠悠，感觉自己只要轻轻一推他便能像个皮球似得滚出去。分明碰都还没碰到自己，却喊着什么“抓住了自己”，吕平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虽自战国以来，游侠之风便盛行华夏大地。隋唐时期豪杰并起，入唐之后更有如李白这般诗剑双绝的风流人物，引无数后人艳羡传颂；可时至本朝太祖皇帝，因深恶武人之乱，削天下兵，对游侠之士大为打击，更是以提防武人为家训，教导后人。直至先帝之时，辽人大举作乱，先帝一代雄主，破祖训，以一道《召武诏》振奋宇内，引得无数武人负技投军。更为技艺超群者，专设天机营；二十年前与辽人大战，天机营探听情报、刺杀辽人军官功不可没。
大战过后，许多武人领了赏赐后解甲归田；也有不少武人留在了庙堂之上，其中又有不少从天机营中分离出来，重组为皇城司。其时何太后辅幼帝，知武人之力，却因辽人之乱不欲再起祖宗之法，便将个地方州县不能处理的武人之乱，归于皇城司处理。
所以，虽然江湖武林人士也是不少，可因为皇城司的存在，他们的行事作风和前朝相比也是收敛了许多，再大的帮派平日里行事也尽量不和官府产生冲突。
吕平见有差役喊住了自己，心想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时才的事情那么多人看到，官府也不能将自己如何，索性便听话站在那里不动了。不一会儿，另外三个官差模样的也都围了过来。那胖子见到其中一人走来后，一脸谄媚地笑道：
“吴大哥英明！这小子真的还在楼里！”
“诶，这分明是冯老弟告诉我的，冯老弟果然好眼力啊！”
说话这人正是吴毅，时才吴毅进酒楼时，吕平正津津有味地听陆由孝指点江山，也没多在意，这时见吴毅走过来才细看清楚。见这吴毅约么快有五十岁的样子，身形魁梧，浓眉大眼，方口阔鼻全然不像南方人士。吕平人如其名，向来平易近人，可见到这汉子却有种说不出的厌恶，也说不出其他，只觉这便是一奸邪小人，和他方正的相貌出入甚大。
“吴大哥哪里话，若不是吴大哥英明，我眼力再好也不能用眼睛抓住这人啊。”这回说话却是一长得白白净净，颇有江南人书生面庞一年轻差人。
“吴大哥，这人怎么处理？”这时那个一脸黝黑还有几分木讷差人，正欲伸手将吕平扣押起来。
“刘方！不得对这位少侠无礼！”
听到是吴毅说了这话，在场之中最吃惊倒是吕平了，只见那吴毅，却是作出一脸和善的表情，转过头来，对吕平说道：
“啊，不知这位少侠如称呼？”
“在下吕平。”
“原来是吕少侠，吕少侠仗义出手，吴某很是佩服。可你见到了，我们是官差，你众目睽睽之下出手伤人，我们若是视若无睹，传到上面去了，也不好交代。不如这样，正巧，城北米店的朱老板，拉大车的牛突然受了伤走不了了，你将这大车拉到城北朱老板的店中，就算是我们罚了你，对上面有了交代。你呢，就当又做了一件好事。这样两全其美，少侠你看可好啊？”
也不等吕平答话，吴毅便向南面一指。吕平顺着一望，确见有一辆大车，旁边站着一个商人模样的中年男子，只是那受伤的牛却不知去了何处。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吕平虽总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众目睽睽之下，与官差翻脸也绝非明智之举；又想吴毅这话说得大声，若是真有什么猫腻，这么多人都听见了他也不用害怕，况且若是真的，自己也算是在做一件好事，兴许只是自己不喜吴毅而妄生揣测。想到此处，吕平也不多说，便向那牛车走去。
第一回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