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想说多,说两部电影吧——
一部是《尤利西斯的凝视》。这部由希腊大导演西奥·安哲罗普洛斯执导的电影更像是一部古希腊悲剧:悲凉的长镜头,一如失落的眼神;压抑缓慢的旅程,似波澜不惊的人生。电影以寻找历史胶片的过程,表达了对真实的渴望。这种追溯,就像是逆行于时间的河流上,看两岸残败的风景,观动荡不安的人心。一切都是梦境,现实如梦,历史如梦,未来如梦。最后一幕,大雾弥漫,如雪如雨如泣的音乐在白茫茫中飘荡,活着的人在河边抚着死者恸哭。此前一分钟,他们还在欢快地交谈,以华丽的舞步致意精彩人生——人生就是这样,充满着变数和偶然,不确定如天空之云。忧郁和绝望,不仅是艺术的通感,更是历史与人生的本质。
另一部电影,是好莱坞翻拍的《科利奥兰纳斯》。电影改编自莎士比亚晚年同名戏剧,英国着名电影人拉尔夫·费因斯亲自编、导、演,富有实验风格:背景换成当下,着衣变成现代,冷兵器变成了自动步枪。至于情节和台词,却一如既往地莎士比亚:马歇斯(后因攻下科利奥里城立功而被称为科利奥兰纳斯)是罗马共和国的英雄,由于性格脾气暴躁不肯低头,遭到了罗马公众的反对和放逐。科利奥兰纳斯一气之下转投敌对的伏尔斯人,带着对方军队围攻罗马。科利奥兰纳斯的母亲苦苦劝告儿子,让儿子放弃攻打罗马。科利奥兰纳斯接受母亲的劝告,背叛了伏尔斯人,结果为伏尔斯人所杀。在我看来,作为莎士比亚晚年最重要的悲剧,《科利奥兰纳斯》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比他的“四大悲剧”更杰出,它所揭示的历史意义、复杂的人性以及二律悖反的矛盾更具有典型和反思意义。英雄与庸众永远是一对矛盾,庸众经常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先把英雄抬上金字塔,又将其推下山巅。矛盾的背后,实际是人性阴暗的海洋。莎士比亚注意到了这个问题,而在我们长长的历史中,尽管这样的事例此起彼伏,我们却从未正视和反思人性的光辉和阴暗。
柏拉图曾在《理想国》中断言:“正确的哲学使我们处于高瞻远瞩的地位,能够在一切情况下辨别出对社会和对个人都是公正的事物,因此,人类只有在两种情况下才能遇上太平盛世:或者是那些正确而真诚地奉行哲学的人获得政治权力,或者是那些握有政治控制权的人在某种上天所作安排的引导下成为真正的哲学家。”柏拉图的意思是,只有当哲学家统治,或者统治者替天行道时,国家才能幸福。在柏拉图眼中,哲学是人类生存的法宝,统治者全心全意促进公共的善,维护公众的安全与和平,都需要内心中的哲学律。只有具有哲学视野的人,才能敏锐而深刻地觉察到事物的对立统一,觉察到国家大法的幽微,觉察到人性的多变和复杂,直至觉察到世界的真相与韵律。柏拉图所下的概念“哲学”,应该更有“智慧”和“道”的意思。这样的品质,与其说是一种期望,不如说是一种机缘,一种可遇难求的机缘。只有以哲学为路径,才会得到世界所希望的良善。哲学的基础,正是人类才具有的反思。
如果解剖和反思从当下开始的话,那么,无可否认的是,活在当代的每一个中国人都“先天不足”——历史的面貌诡谲难辨,它们一直带着各种各样的面具;历史的疏离,思想的流浪,从我们出生的那一天起,就已经相伴:已逝去的历史和人物不再归来,使得在路上的我们无法依托可以校准的记忆……这样的状况,逼迫着苦苦寻觅的中国人需要一次灵魂和思想的真正“出走”——不是巴金从大宅院的逃离,也不是娜拉似的背叛,而是一种类似于摩西般的“出埃及”……只有真正意义上的出走,才能拯救灾难深重的灵魂,才能引导现实走出困境。
话题回到《尤利西斯的凝视》——安哲罗普洛斯这一部电影,留给人最深刻印象的,就是画面和音乐:雾霭中的凝视,茫然中努力分辨真实和虚伪;中提琴悲伤而沉郁的主音;手风琴、双簧管、小号、大提琴在一旁交织纠缠。法国管低沉悠长的音色从弦乐的和弦中淡入淡出,隐约如茫茫水天之中的一叶扁舟,也如高悬天边的一弯残月。这样的情境,宛如追思者放任灵魂在历史的废墟之中踯躅独行——这种思想和记忆的流浪,自我放逐于广褒天地中的升华,其实一直是我们这一块土地所缺少的方式。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真的需要一种极度孤独的流浪,还有苍凉的绝望,来升华身边的一切,包括枯凉的内心,以及自以为是的文化和传统。
好的历史书应该是事实与思想、历史哲学与事件本身的结合——历史属于实证,属于资料,不过在资料凛落,甚至完全消失的前提下,要到达历史彼岸,只能借助于崇高的理想、井然的心思、忍耐的意志以及平静的心绪。靠一种异常准确的直觉,去连结真理的细线。我一直以为,外部与内部是一种对应的关系,它们一阴一阳,组成了历史、现实和未来。如果内部足够真诚,那么,外部世界也足以展示其本质;而这个世界的本质,是那样的沉郁与忧伤。
居于世,人的意义只在以内心的本真和良知,越过悲怆和绝望,然后喃喃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