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看收藏,哎还是原封未动,难道真的是作品不尽如人意,朋友们看不起劲,也许下次我要换种风格好一些。但既然已经到了这步,还是得坚持写完。
也许是睡得太迟的缘故,待到苏轼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
“老爷!老爷!”朝云早已起身,相帮着下人准备着早膳,这时却跑了进来,推开了他的肩膀,“快起来,快起来呀!”
“什么事,这样心急?”苏轼睁开惺忪的双眼,慢悠悠地伸了伸胳膊,从睡榻上坐了起来。他毕竟不年轻了,不仅肚皮大了,肌肉也松驰了许多,行动显得有点迟缓。
“舟外岸上,有个黑黑瘦瘦的老头儿,骑着头驴子,说是要见你。”朝云一边伸过手去替他整理衣巾,一边告诉着。
什么,黑黑瘦瘦的骑着驴子的老头儿?苏轼一听,心中一跳——莫不是王安石么?想到这里,他立地从睡榻上一跃而起,跳在了舱板之上。
“老爷,你的鞋子。”看着他抓三拿四,急不可待的样子,朝云感到好笑了。她连忙蹲下身子,替他穿上鞋子,又提醒说:“还有帽子。”
“快,帮我戴上。”苏轼瞟了枕边那顶自制的高桶帽一眼。他手中扎着袍带,口中催促着,待三两下穿戴停当后,也不管是否周正,便忙忙地走出舱来。
果然,那舟外岸边的野草蔓生处,早已立着一位老者。只是他此时没有骑在驴上,而是立于跳板边上,正向着江北方向眺望。再仔细看时,但见他颧骨高耸,胡须黑中见白,多皱的脸上布满了褐色的寿斑。由于身形消瘦,那宽大的衣袍在晨风的吹拂中更显得空荡。周身上下,只有那双眼睛在转游之间还闪射着若许矍铄的光芒,给人以一种苍劲、倔强的感觉。
“介甫公!”
苏轼看得真切,不觉大声呼唤开来。这中间有的是激动和高兴,也夹杂着某种惶遽和不安,但究竟是什么,他自己一时也说不清。反正一路上萦绕在心头的种种想法,全倾注在这一声呼唤之中了。
“那厢可是子瞻?”老者闻声,立地转过头来。那黑白分明的眸子一闪,顿时
使人确信他就是世所共知的“牛耳虎头,视物如射”的王安石。此刻他看到苏轼,分明很是喜欢,故此一边扬了扬袍袖,一边提高嗓门说道:“你到此地也有二三日了吧。记得你从黄州动身的时候,便写信告诉老夫,道是要与老夫同游钟山,前日又得到你差来的人知报,怎么——”
“真是得罪相公,皆因天气酷热难当,家眷多有不适,再加上犬子又感染小恙,故此给耽搁了。”苏轼听着,连忙走下跳板来施礼。待到弯腰之时,方发现自己竟还穿着一条睡裤。他感到很不好意思了,便自嘲道:
“在下实在不敬,竟敢以野服见大丞相!”
“子瞻说哪里话来,”王安石见了,一把挽住他,笑道,“礼仪岂是为我辈所设的么?”边说还边挤了挤眼。
“是么?”看着王安石不无揶揄的神情,苏轼跟着也笑了。他随即举手相邀:“丞相还是屈驾上船一坐吧。”说着,便要搀扶王安石上船。
“子瞻先行,老夫自便好了。”王安石虽然脚步有些蹒跚,但还是客气而又坚决地谢绝了苏轼的搀扶。苏轼见状,只得作罢。
二人上得船来。舱中朝云早见着了,连忙迎了出来,深深地道了个万福,口中说道:“朝云叩见相公大人。”为着礼貌起见,适才乘着苏轼下船,她又对着铜镜略略收恰梳妆了一下。
“免礼,免礼。”王安石连忙站定了,摆了摆手。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见她生得五官秀美、体态婀娜,于妩媚中透出灵气,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赞赏开来。对她,他并不是一无所知,他甚至还知道苏轼好友秦观曾写诗称赞她是“美如春园,眼如晨曦”,但那毕竟是得之传闻,现在一见比自己想象中还要美,不免于惊诧之余又很为苏轼感到欣慰了。他随之问道:“娃儿好些了吧?”
“有劳相公大人动问,适才已服过药,好许多了。”朝云连忙答谢。
“这些年,你们真吃了不少苦啊!”打量着苏轼和朝云形现憔悴、状类潦倒的模样,王安石很有些感慨了。他因之摇了摇头,似是自责地说道:
“都是为了政见之争,才弄成了如此情状的啊!”
听他这样说,朝云很有些感动了。早先,她跟着苏轼在一起,接触的大都是仇恨新法的官儿。听着他们高谈阔论,略无讳忌地指斥王安石,说他是什么囚首丧面,食犬彘之食,衣臣虏之衣,尤其是执拗蛮横,一意孤行,全不将同僚放在眼中,等等,连她也受了感染,以为此人殊为可憎,简直就是讲史中说的那种奸臣。一直到前日苏轼打发家人往赴半山园,传语王安石说要相往拜访,心中都不免惴惴,直到此刻见了面,方大感意外——天底下有这样的邪佞之人么?他两度入相,特进国公,可是穿着打扮却和一田夫野老毫无区别,而且待人又是这样和气,试想那些达官贵人,哪一个又能这样?以此,也足见平日里听到的那些对他的攻讦,多是不实之辞了!
忆及这些,朝云很有些不安了,她想到苏轼曾有过不少反对新法的激烈的言辞,还写过很多讥刺新法的诗章,可是现在王安石却全无责备他的意思,相反一大早便颠颠箥箥地骑着驴子看他,真正够他甚至自己愧疚的。自然,苏轼于乌台诗案以后,对新法尤其是对王安石的看法有了很大的改变,可王安石能周知这些么?旁人又将怎样看呢?
她不由得又抬起头来,注意地看了王安石一眼。
朝云在想着什么,这边苏轼和王安石却都不曾理会得。他们微笑着,对望着,一动不动地停立在那里。尽管未曾见面之前各自都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真到见了面,又不知从何说起了。特别是王安石,以闲散垂老之身,面对着还在宦海中沉浮而也已步入中年的苏轼,更是有恍然隔世之感。
前天中午,王安石刚顶着毒辣的日头,骑着走驴回到半山园中,老管家便告诉了苏轼差人来谒的消息。
他果然来了!闻听此言,王安石很是惊喜了。他不顾刚刚落坐,喘息未定,便又一迭声地叫唤起才离开的牵卒来。
“他已到厨下用饭去了。”老管家见他如此兴奋,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了,“老爷要干什么,吩咐小老儿就是。”
“叫他别回家,待会替我把走驴牵着,我要去见那苏轼。”
“这怎么行?”老管家一听,不能同意了,“老爷你刚刚回来,不讲用饭,连药都还没吃,再说这正午的日光晒着,江边距咱们半山园也不是个近法。”
“这有什么,你只管——”
王安石有点急了。可就在此时,他却又陡地住了口,因为他发现吴夫人正好从门外进来,手中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夫人——”
“我都听见了。”吴夫人没好气样地将汤碗放在他座边的桌上,不无责备说道,“早就劝你这种天气不要出去跑了,偏不听,这厢刚回来又要往哪去,呵?我说老爷,你的病才好了几天,就不怕把妾身及家中的人都急坏么?”这天上午,她一整个都在替他整理昔日写下的诗词,看着天近晌午了,他还没有回来,心里不由得很是烦躁。不知怎地,近向来她的脾气越来越大,看着很多事都不顺心。以往在东京的时候,车水马龙,宾客如云,她虽然待人接物从容自如,却常感到厌倦,指望着能有一天过上清静安闲的日子。可是真到回归这半山园中若许年,看着朋侣日稀,一至门可罗雀,又很不是滋味了。当然,她也明白,这不单是为了王安石退职闲居的缘故,更重要的还是为了行新法,得罪了不少人。那苏轼就是其中一个。而且此人仗着有点文才,不断作诗讥刺。偏生老爷就那么大的肚量,不仅为他的讼案得罪了自己的弟子,而且讲起他就感叹不已,甚至说是什么“几百年方有之人物”。
想到这里,吴夫人因之又从旁劝道:“我说老爷,苏轼差人来谒,无非是出于常礼,你又何必那么认真。你难道就不闻‘道不同,不相与谋
’么?”
“你是说老夫因那苏轼反对过新法就不予相见?不,不!”王安石一听,先是一怔,继之便不能同意地摇了摇头,“苏轼可不是寻常人比得的。你没见他《赤壁赋》中自抒情怀么?‘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之所共适。’这是何等的襟怀,何等的气魄!他是人中之龙,人中之龙啊!”
“即令如此,也还是老规矩,行客拜坐主,等着他来好了。”看着王安石发起了感慨,吴夫人不好再反驳了,但她又巧妙地换了一个方式劝道,“你何必就急了这会赶着去呢?要叫不知内情的人知道了,又该怎么说?”
“你说的倒也是,只是——”听着这话,王安石觉得有几分道理,表示同意,但又还是有所犹疑。
“只是什么?”吴夫人不解了。
“夫人,你说我真见了那苏轼,与他说什么为好?”王安石踌躇了一会,终于问道。
“这还不由着老爷自己。”吴夫人听了,心想这算什么问题,随口应了一句,但话一出口,马上又悟觉到这确实是件要紧的事,便又扭过身来,看定他说道:
“不过,要依妾身之见,最好还是不要提那新法的事情。”
“是么?”
听着这话,王安石注望着她,默然一会后,点了点头。其实,适才问着夫人,他心里就有了计虑——为什么要和苏轼谈新法呢?未必和他在这上面闹的不快还不够多么?为了新法,自己没少受过苏轼的指斥讥议,而苏轼呢,亦同样没少受过谪贬之类的折腾。自然,他所受的磨难,多是吕惠卿等人从中作祟,但真要说起来,又何尝与自己无关?不讲前些年自己秉政时曾有意使他屡屡出知外州,难以陛京入都,就是乌台诗案,论起案发原因,终是为新法之故。尽管自己曾上疏请求官家赦免他,并为此得罪了李定、舒亶等一大帮追随过自己的故人,可谁知苏轼又怎么想呢?须知自己目下的日子过得并不惬意啊!
“老爷!”
看着王安石发怔,吴夫人轻轻地唤了他一下。
好吧,不谈新法,就只谈诗词。王安石回过神来,转对吴夫人——
“我的诗稿——”
“这不,”吴夫人朝靠窗边的桌上努了努嘴,“妾身都给你抄写好了。”
“真是有劳夫人了。”王安石“嘿嘿”一笑,走过去取了过来——
这是一卷抄本,细麻纸、红框边,字迹工整娟秀、编排精细得当,一看便知花了不少工夫。
“嗬,还真难为你了。”王安石翻着,看着,很是欣慰了。可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那嘴边的笑意一下子便消失了个干净。
“怎么,不是这等抄法?”
看着王安石皱起了眉头,吴夫人有些疑惑了。她自认此事做得是无可挑剔的。因为她不仅能解诗,甚至还能写诗。正是为着他们夫妇间时有唱和之兴,连着二个女儿也都学会了写诗。
“哦——不”。看着夫人不解的目光,王安石搔了搔头皮。怎么跟她说呢?说她抄得不好?自然不是这么回事。只是,既然刚才讲到了不与苏轼谈新法,那这中间有些诗便不好拿出来给他看的。
看着王安石犹疑不定的样子,吴夫人更为生疑了。她凑近身子,朝王安石翻到的章页望去,发现原来是这样一首——
杖藜随水转东岗,
兴罢还来赴一床。
尧桀是非时入梦,
因知余习未全忘。
她突然明白了什么——可不,这诗是不好拿给那苏轼看的,盖因为这诗写得太露了。不错,言为心声,老爷退居以来貌似闲散,心境却一直处于惶惑不安之中,时常被噩梦惊醒,可是这都能说给苏轼听么?安知他以反对变法之人,在知道了老爷罢相以后仍沉溺于旧事、感伤时政,萦系于新法的成败得失后,不会作不以老爷为然之想?
吴夫人很有点懊丧了,不单是为了自己工夫的白费,也为了老爷仍怎样也难以摆脱心灵的桎梏。
“要不,就裁掉这几首?”王安石见状,反过来安慰她了。
“那怎么成?”吴夫人不同意了。她想了想,把诗稿还给王安石,决断地说:“还是你将欲与苏轼一观的抠出来,妾身再替你抄过。”
“这怎么好。”注望着吴夫人被汗渍沾在额上鬓边的散乱的发丝,王安石很有些不过意了。这几年来,她因为身形发胖,特别是跟着操心劳神,人也衰老了不少。尽管她自己一直注意着调养保护,那眼角嘴边的皱纹还是一天天多起来。
想着这些,王安石的眼角有些发潮了。
“就这样吧,还来得及。”吴夫人掏出纱帕,擦了擦面上的汗站起身来,“你先选着,我去叫碧霞给你开午饭来。”临至门边,又叮嘱一句——
“快将汤药服了。”
“知道了。”目送着吴夫人向后院走去,王安石认真地应答了一声,随即低头翻开了诗稿。一边看,一边用手指甲在上面划着记号,间或还点点头,或是摇摇首。只是,才翻过数页,他突然又抬起头来,似是要寻找什么。
“老爷,有事么?”不知什么时候,老管家已悄然站在了他的身后。
“哦——这,”他扭过头来,刚要吩咐什么,忽觉喉问一阵发痒,禁不住连声咳嗽开来。
“老爷!”看着他脸憋得通红,喉结随着咳嗽一上一下地看着叫人怪难受,老管家有点慌了。他知道王安石的身子骨这几年下得委实可以了,不惟锁骨暴突、臂肘细瘦,那肋条上更是干巴巴的看不到一点象样的肌肉,若碰上点稍大些的风,都会刮倒。
“别,我没事。”王安石伸手止住了老管家的搀扶,等到平息下来后,方吩咐道:“去,叫人到江边去,去见苏大人,就说我明日定去拜会。”
“这——”老管家为难地望了一下后院方向。
“去呀!”王安石发急了。他提高了嗓门,并向老管家噔起了眼睛。
“这——好吧。”老管家犹豫了一下,转身向着下人住处走去。
听着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王安石方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觉着终于放下了一桩心事,因之再次低头翻起了诗稿,只是手在翻着,精神却老不能集中。一想到明日就要同相违以久的苏轼见面。心中就有一种按捺不住的兴奋和激动。
“介甫公!”
看着王安石久久无语,苏轼唤了一声。
“哦,哦。”王安石回过神来,有所询问地望着他。
“这船头没有遮盖,也不好坐,是不是到舱中一叙。”苏轼举手相邀道。
“改日再坐吧。”王安石站在舱外,探头打量了一下舱中零乱的情形,犹豫了一下。“你今日如有闲暇,最好还是偕老夫往钟山一游。”
“这自是再好不过了,只是——”苏轼望望舱中刚睡安稳不久的儿子,又看看正注意聆听着他们说话的朝云。
“老爷尽管陪相公大人去吧
,这里妾身自会照料。”朝云连忙表示。
王安石向朝云投过去赞诩的一瞥。
“只是老爷还未进早膳,可否等妾身……”迎着王安石的目光,朝云羞赧地一笑,但随之又想起了什么,
转对苏轼说道。
“哦,这个你不必担心,距此不远处就有个酒店,上好的菜蔬果品
,我们就在那用饭好了——再说,老夫也还空着肚子呐。”
王安石听着,又笑了,遂即头前领着,巍颤颤地往船下走去
。
“老爷,看你——!朝云突然发现了什么,指着已跟着走上跳板的苏轼的下身,急切地叫了起来。
“什么?”苏轼不解了,
待将眼光落到朝云手指处时,不由得自嘲地笑了。原来,他又忘记了自己穿着的乃是睡裤。
“哦?哈……”王安石回头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