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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当清晨的第一道明亮的红光从窗帘的缝隙照射进来时,彪子睁开了眼睛。其实,他早就醒了,在那里眯着,静静地享受着妻子和还没过周岁的小儿子的均匀甜美的呼吸声。喜鹊当先在门外的老榆树上叫,接着是老黄狗的儿子小黄狗欢快地呼喊;再后来,雇工们在院子里咳嗽。妻子醒了,看他也醒了,就拉开了窗帘。一只牵着银色细丝的喜蛛,悬挂在明亮的窗户前,被清新的微风吹得游来荡去。妻子惊喜地悄声叫喊:“喜蛛,彪子,喜蛛!”彪子忽地从床上坐起来,蹑手蹑脚地站到妻子身后。弯下腰,脸贴着妻子的耳朵,下巴拄在妻子的肩头:“哈,真的,喜蛛!”喜蛛却攀缘着那条极细微的银丝,迅速地钻到窗缝儿里去了。

儿子醒了。“嘿儿嘿儿”地吸吮自己的小手,两只小脚兴奋地踢蹬,终于蹬掉了盖在他身上的毛巾被。依然是“嘿儿嘿儿”,他用快乐迎接新一天的灿烂的阳光。

彪子赶过来抱起儿子,嘴堵在儿子的屁股蛋儿上奋力地吹了一口,吹出一声“噗噜噜”。儿子更加兴奋,“咯儿咯儿”乐出了声,口水绵延。彪子便躺在床上,让自己宽大肥厚的肚皮做儿子的床。儿子肥胖的小手肆无忌惮,在他的嘴巴上、鼻孔里抠来抓去。彪子笑得肚皮颤动,把儿子弹起弹落。妻子说:“你先把尿啊,还没尿呢!”话音刚落,儿子的小鸡鸡先是几滴,随后便大张旗鼓地把热乎乎香喷喷的液体发射到他的肚皮上。彪子哈哈大笑,“儿子,你小子真他妈有尿!”妻子抱过儿子,又擦又抹,之后掀起衣服,露出胀鼓鼓的乳房,把精巧得像一粒小红枣儿似的乳头送进儿子的嘴里。彪子把脸凑过来,他听见乳汁在儿子的口腔里喷射出“吱儿吱儿”的声响。儿子双手捧着乳房,咕嘟咕嘟地接收。用不着吸吮,嘴角依然溢出黏稠的香气喷鼻的乳汁。

门口大黄狗的儿子开始呼唤,听声音有一点不耐烦。彪子去厨房,抓起昨晚吃剩下的半只烧鸡,从二楼下来。小黄狗跳几跳,蹿几蹿,摇头摆尾,在地上表演了一个侧身翻;爬起来,两只前爪抱住彪子的大脚丫子,又亲又吻。彪子蹲下身,把烧鸡送到它嘴边。小黄狗叼在嘴里,摇头晃脑,撕扯了几下,嘴巴一甩扔到一边。这东西,专爱吃肯德基、汉堡包、三明治,爱喝他媳妇的奶。彪子笑骂道:“真他妈不是东西!你还叫狗吗?”他要找一点能够让狗崽子满意的食品……

“经理,车要走了,你还有事没有?”院里的大货车装得比房子还高,看上去悬悬乎乎,彪子说:“没事,你们加点小心。”

货车开走,一天的收购也开始了。

这是废旧物品收购站,收购的当然都是破烂,院子里堆放的也是破烂。卖破烂的大车、小车、手推车,陆续进来。验货的、检斤的、付款的,各司其职。彪子不用太操心,他回到楼上。妻子把儿子抱过来说:“我该做饭了。”彪子接过儿子,举过头顶。儿子手舞足蹈,乐得口水直流。彪子喊:“玲子,你说老头子没牙难看,咱儿子没牙怎么好看呢?”妻子在厨房里说:“你竟想那稀奇古怪的事,人一老,哪还能好看?”彪子想了想,嘿的一声乐了。一手抱着儿子,一手端起半碗妻子的奶水,准备喂狗。妻子的奶水特多,人狗平分,还有剩余。这时电话响了:“彪子,你干啥呢?”

“哎,毕哥,我刚起来不一会儿,有事啊?”

“老大来电话,说他派来的人下午就到,今儿个这一天,你哪儿都不许去,有大事。”

“毕哥,老大派谁来的?”彪子心里闪过一道阴影。

“杜再军,就是杜鹰子,你下午两点,到我这儿,一起行动!”

“啊,我知道了,毕哥。”

彪子觉得脊背有一阵凉风吹过。刚立秋,怎么早晨就有一点冷了呢?院子里的讲买讲卖声,装车卸车声,妻子在厨房里的锅勺磕碰声他充耳不闻。儿子被他抱哭了,他听见了,把自己的脸贴在儿子的脸上,眼角有泪水偷偷地流下来……

彪子知道有行动,但没想到这次行动的规模会如此之大。二十多人,分乘三辆面包车,分别装备火器、片刀,从前用过的木头镐把一律作为落后武器淘汰。杜鹰子说:“老板说了,这次一定让‘程小妖’见血,天塌下来他顶着。咱们丑话说在前头,到时候谁缩脖子,可别怪我翻脸不认人!”众人个个青绿着脸,都说:“明白!”气氛严肃得让人喘不过气。彪子也跟着说明白,但他心里的明白和别人说的明白不是一码事。这次行动,无论谁胜谁败,对他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曾经的悍勇和献身欲荡然无存。彪子认为这不是他胆小,是老板的决策不够英明,太冒险,简直是找死,是自取灭亡。不说别的,就这一路人马刀枪,本身就足够进班房。一旦真和对方交手,那是什么后果?就算老板手眼通天他也兜不住。他说他兜着,他兜得住?警车一响,谁都在劫难逃。肯定的,两位老板的脑袋要么是灌水,要么就是疯了。还有那个杜再军,人们管他叫杜鹰子,他会放过他吗?他这样想着的时候,众人开始上车,他是跟上去的。

面包车穿过几条小胡同,绕到大街上,就慢慢地斜着身子挤进色彩杂陈缓慢移动的车流里。从那一刻开始,彪子的手就开始哆嗦,然后是牙齿,上牙和下牙不知羞耻地快速碰撞。他想控制,但只能控制一小会儿,稍一松懈又继续,根本无法控制。他咬紧牙关,那种寒冷又迅速蔓延,以至于整个身体都在微微颤动。他怕的不仅仅是这次行动属于自杀性的那种,更主要的是杜鹰子。这个刚刚从海州坐飞机过来的人,是老板特意派来的头儿。他是他的一个仇人,不共戴天的仇人,后果非常不妙……

杜鹰子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一张白净但线条硬朗的脸,看上去漫不经心,其实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彪子不敢看他却又不得不看,而且是越看越像。不是像,就是。他觉得自己是走进一条死胡同,跟他们去闹是死路一条,不跟他们走同样难逃杜鹰子的惩罚。彪子努力地控制自己奉劝自己说别这样想,可事情在这儿明摆着,能不想吗?往日里奇计百出的脑袋在这会儿混乱得一塌糊涂。想象力却在恐惧中不屈不挠:杜鹰子瘦削白皙坚硬的大手里握着一把小巧玲珑的手枪,冷笑着站在他身后。树林里尸枕狼藉,血流遍地,然后是警车、法场、老婆、孩子……这些画面先后闪现,然后重叠、交织在一起,色彩斑斓,生动鲜活……

彪子已经不是原来的彪子,灰太狼变成了蕉太狼。他有了貌美如花乳汁丰富的老婆和瓷娃娃一样的光鲜漂亮的宝贝儿子。他不能不珍惜,他不能不保重。妻子在他临来前抱着他哭,她说:“彪子,咱不去行不?不看我,你还得看儿子。”彪子说:“我去,还可能逃回来,不去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面包车迎着一轮欲落未落的残阳,驶出城区,转向国道。告别红绿灯的限制,车队变得生猛异常,一往无前。

眼前一片开阔。工地、树林、稻田、鲜花、原野,一切都泡在金色的阳光里,色彩分明,亮丽辉煌。

彪子在辉煌中眩晕。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时间和车外的景物以及夏末秋初的熏风一概被他忽略,他只看见前面已是辽河大桥。他知道,过大桥不远就到了他们约战的地点。他不愿发生的一切即刻就要在这里发生。看来,这一场灭顶之灾已经不可避免。彪子心里叫着儿子,喊着妻子,他预感到今天就是他们永别的日子,一时瘫软如绵。一路上饱经摧残的神经,轰然碎裂。身上似突然生出无数亮如针尖细如麦芒的泉眼,汗水变得从未有过的充足,毫无节制地涌流蔓延,内衣湿透,头如水洗。

驶过大桥,面包车从公路上的车流中悄悄地分离出来,蹦蹦跳跳地蹿进一片坑坑洼洼的荒地。颠簸得厉害,彪子圆鼓鼓的肚腹里一阵翻腾。他突发灵感,这样做丢人,但可能保住生命。为了媳妇、儿子……心念一转,知道要坏,就真的坏了。他的排泄系统肆无忌惮地工作起来,先是一股热流蜿蜒而下,随后就是更加糟糕的放纵……他知道自己这下彻底完蛋,完蛋得不可收拾。从此必将臭名远扬,一文不值,一败涂地,死都死不出个好名声了。

彪子痛心疾首。“哈,这臭!妈的,不许放屁!”一个外号叫袋鼠的小伙子站起来,喊着,弯腰查看,随后大叫:“妈呀,他哪是放屁呀,屙啦!”

车上的七八个人皱眉掩鼻,大吵大叫:“完蛋操的玩意儿,滚!滚出去!”

“彪子,你他妈真见出息!”

“我,这几天,拉肚子,我,”彪子龇牙咧嘴,“我,我下车。”

“什么他妈拉肚子,别上这儿丢人了!”

“头儿,咋整?这个损种!”

杜鹰子回过头,意外地没有发作,只轻描淡写地说:“行了,他不想要脸,随他去。让他下车。”车停下来。彪子捂着肚子,肥脸上五官挪位。亮晶晶的汗水在两腮和下巴颏儿处汇合,大滴追逐小滴。他一挪一蹉地走下车门,说:“杜哥,小弟不是害怕,我真的是,那什么……”“行了行了!”杜鹰子扭过身躯,伸出长臂,咣当一声关上车门,说:“走!”

面包车在血色的夕照下迟迟疑疑,走走停停,左颠右拐,直到随后的几辆车颠得点头哈腰地跟上来,才愤然远去。

大桥上繁忙依旧。各式各样的大小车辆川流不息。无数汽车排放的尾气把成千上万的瞎虻、蚊子、小咬熏得晕头转向,抱成团,在桥的头顶上漫天旋舞,几乎忘记了它们叮肉喝血的本事。

彪子傻了一会儿,返回桥头。他站在大堤上,一脸茫然,呆若木偶。他知道自己已变得软弱卑鄙,知道恐惧已经瓦解他对老板的耿耿忠心。他已经成为熊包软蛋,成为一头被劁过的小公猪,那个曾天不怕地不怕的彪子已不复存在。不过,这一天翻地覆的变化来得太突然,表现太恶劣,弄得他措手不及,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杜鹰子远去,彪子暂时轻松。他强迫自己镇静,他要为自己寻找一条活路。

他知道,虽然躲过树林火拼一劫,但老板这一关难过,他不会放过一个临阵脱逃的人。如果杜鹰子真的是那个叫杜再军的人,他极有可能利用这个借口把他“做”了。咋整?彪子的思维像一只被关在屋里的小鸟四处扑棱扑棱乱飞,直撞得灰头土脸,戗毛折羽。

终于,似有人开门,似有人开窗,有风徐来,有光照临。彪子僵死的思维小鸟抖落一地鸟毛,看到了巴掌大的光亮。如果远处的树林里传来枪声,砍杀殴打的惨叫声,如果有一颗子弹穿过杜鹰子或者叫杜再军的脑袋瓜子,那就万事大吉。即使杜鹰子逃过枪弹,公安局也不会放过这么一场惊天大案。杜鹰子也难逃法网。想到这里的时候,彪子似冬眠蹲仓的黑瞎子爬出洞来。他知道这只是个希望,但毕竟是个希望。有了希望的彪子,鼓腹肥臀再一次生出力量。想到自己满身恶臭,污秽需要清洗,便拨开堤坡上密密杂杂的灌木丛,企图去河水里把自己的肮脏和耻辱一并洗刷。

灌木枝条坚韧,牵衣碰脸。彪子叉着腿,恶浊熏蒸,咬牙切齿;双手左拨右挡,像一只迷路的黑猩猩,跩踱至河边。

洪水早已退去,河面依然开阔。河滩地上,原本一望无边的茂盛庄稼此时破败凋零。洪水过后,站着的秆叶枯死,倒下的零落成泥。这几年地球感冒,地球人屡遭磨难。闹地震,涨大水,大辽河暴涨暴跌。彪子举目眺望,脸膛紫色的太阳已下潜至天边的黑云深处。河水远处红亮,脚下黑绿。此时的他,心情与暮色中的河滩一样荒凉。

离他不远的两个钓鱼人也开始收竿。他们还真的钓到不少鱼,两个人提着鱼兜子,吃力地扔进停在河堤上的面包车里。

直到半年以后彪子才看到故事结果。事实证明,他今天的行径简直就是聪明的愚蠢,愚蠢的聪明,跟被钓上来的鱼没什么两样。

彪子怕过谁?但是偏偏他恐惧杜鹰子。

彪子有个好朋友,叫白元。这人生得不肥不瘦,不高不矮;头发焦黄,秃眉黄眼,眼珠黄得像军大衣的纽扣。他没什么出彩儿的地方,唯独皮肤白得出类拔萃,白得耀眼生辉,白得触目惊心,让人过目不忘。彪子和他在华清洗浴中心洗澡的时候,发现白元不但皮肤白,而且鼻孔和腋下以及更隐蔽处的毛也是一律纯白。有人说他是黄种人的变种,有人说他是“二串子”,就是混血儿的意思。但白元不去计较这些,他说作为一个生命个体,我白元就是白元,别的,爱谁谁。

白元是位神偷。彪子不知道他是自学成才还是有名师指点,只知道他的偷技在业内处于领先地位,手段独步“贼坛”。但彪子特别担心白皮肤对白元前途的影响,多次对他说:“你小子就不兴到河边海边吹吹风晒晒太阳?”白元说:“干啥?劳改呀?”彪子说:“不是。你瞅你都白成啥样了?海风一吹特容易黑,你照这么白下去,影响干活不说,还是隐患。”白元说:“扯犊子,白还成隐患?”彪子说:“你还别不信,你这白多扎眼?太出众了,一旦有翻船掉脚栽跟头的时候你跑都没处跑。跑哪儿都能认出你来,警察一抓一个准。”白元说:“去,你他妈的乌鸦嘴,老子也算从业多年,谁他妈的抓过我?”彪子撇嘴,说:“得,别他妈吹,吹啥呀?文化宫咋把你开除的?警察没抓过你,可方大魔怔抓过你,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提起方大魔怔,白元余恨难消。一次失算成千古恨,白元唇红齿白地说:“别他妈给我添堵。哥儿们,你记住,往后,老子我专偷他,他就是我的提款机!”彪子笑得咯儿咯儿的,像把几个饱嗝儿连成串儿。

彪子说的这个方大魔怔叫方大友,东城区文化宫文艺部主任,后来提升文化宫的副主任。白元说那是因为抓他立了功,他给他当垫脚石了。其实不是。方大魔怔吹、拉、弹、唱样样精通,最擅长的是二人转,在东城文化宫绝对是个人物。但这个人生性活泼好动,总爱在人前滑稽取乐。说话也是着头不着尾,从黄瓜地扯到茄子地去。这就把人们对他的尊重,把他的许多优点许多辉煌业绩忽略了。

白元在文化宫是面包车司机,这个重要岗位是他妈花重金硬砸出的一个响动。文化宫是什么单位?那叫全额拨款的事业单位,跟那些吃上顿没下顿全靠自己打食吃的企业冰火两重天。为此,白元深感母爱的伟大,并决心为伟大的母爱而痛改前非,做一个合格的面包车司机。问题是,白元的毛病是痼疾。像癌症,属于没治了的那种,属于技痒难熬的那种。像小品里演的那个擦皮鞋的,看见皮鞋不擦,他难受。

白元被司机的重任拴住,外出游猎捕食,甚为不便。因此,逐渐囊中羞涩,手头拮据。司机的工资只够正常人的生活,一向花钱如流水的白元,一向取别人的钱如探囊取物的白元哪受得了这个?他不甘寂寞,不甘在司机这棵树上吊死。于是,他想到兔子也吃窝边草,把目标锁定文化宫的财会室。

借助主任司机的身份,白元进出财会室很随便,和几位财会人员处得也相当融洽。“赵姐,忙啥呢?”白元推门而进,没话找话。“看见了还问,你说我干啥呢。”现金出纳员赵静梓正忙着把一沓钱装进一个工资袋,头不抬眼不睁地忙着,“又给你们开钱啦,想着请客啊!”

这是赵静梓常说的玩笑话。其实,请她,她还未必去。

“赵姐,我早就想请你,就怕你不去。等你忙完,下班就去,咋样?”白元身穿白夹克,深色细腿牛仔裤,前后左右数不清身上有多少个衣兜。他轻盈曼妙地一个转身,坐在赵静梓斜对面的椅子上,凑近说:“赵姐,给个面子吧!”

赵静梓胖乎乎的色泽鲜亮的脸上绽放着明媚的笑,说:“还请谁呀?”说话的时候,赵静梓的手和眼并没有停止工作。瞥一眼工资表,手里数着钱,嘴里说着话,什么都不耽误。此人精明,是属于可以一心多用的人。“主任得去,还请谁你说了算,以你为主,咋样?”白元凑得更近一些,他知道赵静梓与方大魔怔关系不错,说:“啊,我想起来了,方大魔怔也得去,没他不热闹。”“行,等我下班一块儿去。”下班之后,几个人果然说说笑笑走进饭店。被酒精烧出几分兴奋几分豪情,方大魔怔说:“白元请喝酒,我请你们唱歌,咋样,有捧场的没?”几个人都说:“去!”于是,从饭店出来进歌厅,一直闹到半夜。方大魔怔要去买单,白元说:“方主任你愿买下次再买,这次我买完了。”众人都说:“白元这小子真他妈够意思。”才各自回家。第二天,赵静梓发现公款里少五百块钱。赵静梓纳闷,这钱是怎么少的呢?如果是错装进别人的工资袋里,文化宫的这些人谁都会把钱送回来。可半天过去,未有任何消息,赵静梓没辙了。那天,和她坐对面桌的会计老刘去财政局开会,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接触她的只有白元,可白元能干出这种事来吗?他怎么拿到钱的?丢的钱不多,但赵静梓感到窝囊,这钱丢得莫名其妙。

赵静梓,照镜子。文化宫的人喊她的名字也基本上都是这个含义。因为她确实爱照镜子。是什么原因不清楚。也许是她长得漂亮,自我欣赏,或者是为更进一步地装饰美化自己让别人欣赏。反正,一切皆有可能。但是,此后的一段时间,文化宫人对赵静梓的照镜子表示深刻理解:她是为她嘴唇上突然冒出的几个大疱和肿胀撅起的嘴唇。她要对着镜子呵护、料理,否则,那些亮晶晶的半透明的疱疱,稍一不慎,或者仅仅一个微笑就会让它溢出那种亮黄色的调和油般的液体。

赵静梓苦不堪言。第一次丢钱后的第五天,她的保险柜里又少八百块钱。这是给职工发奖金的钱。按照治安管理规定,单位不能存放过多现金,她这次是违反规定,在保险柜里放进两万多元。发现丢钱之后,赵静梓还暗自庆幸。两万多元里只丢八百元,这是个好贼,他都拿走你能把他怎么样?在庆幸遭遇好贼的一周之后,赵静梓发现她的保险柜里又丢五百块钱。这次是一扫光。因为她接受教训只存放五百块钱,以备单位有事急需。她的承受力在这第三次打击中土崩瓦解。这还了得?明明是保险柜、防盗门,怎么说开就开呢?这保险柜到底是谁的?他想拿就拿,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这工作没法干,不能干了。但她无法忍受却不敢报案,也不敢跟主任说。因为一旦报案,丢的钱未必能够追回,这年的安全奖却将全部取消;主任个人的年终奖也得被取消,一票否决。赵静梓想辞职换个工作,又觉得说不出口。于是,窝囊迅速演化成玲珑剔透的水泡泡。

白元一如既往,闲暇时候仍常来看望他的赵姐:“赵姐,我发现,你越来越年轻。”

赵静梓捂着嘴说:“年啥轻啊,我比你妈才小五岁,你跟我叫妈也不亏。”

“我妈可比你老多了,看外表,像你妈。”

坐在对面的老刘说:“那你就别叫赵姐,叫干妈。”

白元凑近,更亲昵地说:“她同意我叫我就叫,只怕把她叫老了。”

“别扯闲。”赵静梓仍捂着嘴,说,“别人都啥样了,还逗。”

“哎呀,赵姐,你咋啦?”白元哈腰,由下往上看,“赵姐,老捂嘴干啥?”

老刘说:“你赵姐的嘴唇子让人咬了。”

白元嘻嘻笑着,说:“我姐夫也太狠,悠着点啊!”

“去,滚蛋!”

白元笑眯眯地哼着小曲滚蛋了。赵静梓斜眼盯着滚蛋的白元,起身去楼上找方大魔怔。她已开始怀疑白元,只是找不出证据。方大魔怔脑子活,说不定会想出什么办法来。

方大魔怔正忙着写什么调研报告,见赵静梓进来,就放下,夸张地盯着她的嘴唇说:“怎么上火了呢?咋整的?”赵静梓脚站在门里,头探出门外,机警地向走廊两侧看看,忙把门关上,说:“方老师,这事我只能跟你一个人说,你帮我拿个主意,千万别传出去,影响不好。”方大魔怔说:“哎呀你放心吧,我还能看你笑话?”

赵静梓将事情如实告诉了方大魔怔。方大魔怔随即与赵静梓定下了一条计策。赵静梓从方大魔怔办公室出来的时候,脚步轻松许多。一切都按方大魔怔的方案进行。

主任办公室。主任从省城开会回来。刚进屋,白元随后跟进来,胳肢窝里夹着一条烟,说:“主任,尝尝这个,洋烟儿。”随手把烟扔在桌上。主任说:“我正想戒烟呢,你反倒鼓励我。拿走,我不抽了。”白元说:“你知道这烟多少钱不?比大中华还贵,抽完这条再戒吧!”桌上堆放着大量的报刊,主任一边拾掇一边说:“这么贵的烟你也买,啥时候买的呢?”“你们在楼上开会,我闲着没事去街上溜达;一看这烟没抽过,就买一条,你尝尝,准不错。”

“嗨,戒烟人都这么说,等我抽完这支烟,以后再不抽。结果,俩小时没过,又抽。”主任终于禁不住诱惑,打开包装,准备尝尝。这时赵静梓敲门进来,说:“呀,主任回来啦,”看见桌上的烟,说,“哟,这烟可贵,升级啦!”

“我哪舍得买,是白元的。”主任点燃一支烟,试探着吸了一口,连说,“果然是一分钱一分货,不错不错。”赵静梓说:“元子,你光知道孝敬主任,看来我只好赢你啦,一会儿搓两圈?”搓两圈就是打麻将的意思。白元说:“主任让吗?”赵静梓笑说:“他受贿行,咱玩一会儿还不行啊?主任,你说话,行不?”主任笑说:“我都被你们拉下水了,还管啥?反正也快下班了,玩吧,别大张旗鼓的,稀里哗啦,影响不好。”白元喜出望外,说:“人手够吗?”

赵静梓说:“我找人去。”

小游戏室。

这是顶楼的一间小屋子,是专门为单位职工和外来客人设置的活动场所。此时清静无人。赵静梓、老刘、方大魔怔,还有白元,精神都很振奋。各自摩拳擦掌,都说今天是个好日子。

白元偷技了得,打麻将也基本达到赢多输少的水平。看运气,只要不是点子太背,他多少都会有些斩获。但这天,他被蒙在鼓里,实际上是三打一的局面。眼看着人家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和得他昏天黑地,他却一把没和。一圈刚过,换风的时候,他的钱就见底了。

方大魔怔说:“哎哎,咱可是说好的,不许拖欠。”

白元说:“笑话,我白元还能欠你们的钱?等我上厕所回来,立马就给。”他把叼在嘴上的香烟拔下,狠狠地在烟灰缸里掐灭,转身就走。

方大魔怔见他走出去,笑说:“小样儿,狐狸再狡猾也斗不过好猎手,我看你这回往哪儿跑!”说着随后跟踪。赵静梓神色不免有些紧张,说:“我也去。”方大魔怔说:“别别,你可别去。”

晚上的文化宫比白天更热闹,许多活动都是在晚间进行。什么书法学习班、美术学习班、歌舞培训班、文学讲习班,这个讲座,那个讲座,连文化宫的一般职工不细数也未必说得清楚。每到这个时间,楼上楼下,男女老少,进进出出。踢踏踢踏的脚步声、说笑声,混在一起就成了嗡嗡嗡。各个活动室虽是自成格局,但优劣高低相差甚远。有的歌声嘹亮优美,有的像哭像狼嚎;楼上的琴声悠扬,楼下的却刺耳揪心,断断续续。各种声音交响,各色人等杂陈。乍看晕头转向,习惯时反倒是一种安慰,冷清了就不像文化宫了。

方大魔怔担心被白元发现,不敢跟得太紧,就有意慢下脚步。他刚到走廊,白元已不见踪影。他紧走几步,赶到楼梯口,白元已下到四楼。五楼有厕所,他为什么下四楼?四楼是办公楼,财会室就在四楼。白元的行径已不容置疑,他要将他当场擒获,抓他个现行。即将大功告成,方大魔怔心花怒放,热血沸腾,当时在楼梯口的缓步台上来了个金鸡独立。是不是金鸡独立也说不准,他是学孙大圣的动作。手搭凉棚,侧目观瞧,口中念念有词:“妖怪,哪里走!”他在这里得瑟的时候,心里也在拿捏白元作案的时间。跟进太早,白元没有行动;跟进太晚,白元大事已毕。都不行,必须是恰到好处,蛇打七寸。他正要继续前行,并且等待,身后被轻轻拍了一下:“方老师,练功哪!”“哈,练啥功,瞎扯。”方大魔怔收招换势,以太极拳的起势收手,“坐得难受,出来活动活动。”

“方老师,我正找你呢。你能帮个忙不?”找方老师的是位满身香水芬芳的年轻女人,方大魔怔不是十分熟悉,大约是他以前辅导过的学员。她说:“我女儿想进你们的少儿表演艺术班,你能不能给讲个情。”

“哎呀,都满员啦,想学咋不早来呢?要是没满的时候我说话当然好使。”他的老毛病又犯了,一句话分成两句说,或者多句说,从黄瓜地扯到茄子地去,“我兄弟,哈,就是你女儿她爸爸,咋样?不是挺好吗?我又老长时间没看见他了。这样,哪天我请他喝酒……”他似乎已经忘记他重任在肩,抓贼的使命刻不容缓。

“方老师,我女儿她爸爸都死二年多了,不是喝酒开车他还不能死,早不喝啦!”

“呀呀,对不起对不起,我记错人。那个什么,你说你,啊?那时候让你们学请你们学,不来,满大街贴广告,现在想学,晚了吧?要不这样,我跟主任说说,他听我的,都老同志了,我俩上中学一个班级……”

“谢谢方老师啊!”那个女人似乎不堪他的啰唆,磨身下楼。他又把人家喊住:“那,小谁,小高,你别着急,真格的了,我说话还行……”

“哎,谢谢方老师!”女人应着,高跟鞋踩踏大理石台阶发出汤匙敲击汤碗般清脆声响。方老师站在缓步台往下看着,直到那女人汇入三楼下课的人群,仍有些不放心,又喊了一声。他不是不着急,是总觉得话没说清楚。

他就是这么个人。有的事情上聪明绝顶,有的事情糊涂透顶;满腔热情时烦人,倒是发火的时候,挺可爱的。

方大魔怔闪进四楼走廊时,白元已经从财会室出来,正轻轻地关好防盗门,并用手绢亲切地擦拭几下。看来,当场擒获的计划已不可能实现,只能看下一步,他的心脏像被人擂了两拳头。

白元从走廊深处走来。

方大魔怔忙掉转头,像被人踩疼了尾巴的老耗子,蹿跳着逃回五楼。他比贼紧张,贼是唱着《亲爱的姑娘我爱你》上来的。

“白元,你有多少尿去这半天?我还寻思你到抗旱前线去了呢!”方大魔怔认认真真地埋怨起来。

白元美滋滋地说:“你真能整,我尿再多还能解决南方缺雨问题咋的。我是透透风,转转手气。”

老刘说:“别扯闲的,快点儿,离我创收目标还远着呢!”白元说:“干啥呀刘姐,还想把人彻底消灭咋的,还等不及了?刚才我都欠谁来的,上水!”说着,掏出几张粉红色的大票往桌上一拍,“够不够?不够还有!”

方大魔怔伸出手臂,一把抓过钱,说:“我看不够,今天洒家手气特旺。”边说边在钱上查看,看得变貌变色,把钱庄重地斩钉截铁般坚决地递给赵静梓,说:“小赵,把钱揣起来!”

赵静梓一直捂着嘴巴,不说话不抬头,把下巴和捂着下巴的手抵在麻将桌上。她怕把自己的紧张暴露给白元。这时接过钱来,细看。直看得手脚发麻,脸色青黄,尽可能平和地说:“白元哪白元,我都把你当自己儿子看了,你咋还这么坑我呢?”

“我咋了?”白元故作镇静,其实已经不镇静,白脸泛红,目光猥琐,说:“我没咋呀?”

方大魔怔啪地一拍桌子,喊道:“你个兔崽子,你以为我们是真跟你赌钱?

这钱都做了记号,你知道吗?自作聪明,自作自受,你是自取灭亡!你赶紧给我交代清楚,退还赃款,咱们就此了结;不然的话,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你到那里说去。老刘,你去喊主任!”

会计老刘答应一声,细腰肥臀快速地扭摆着奔出屋去。

至此,白元被开除,盗取的赃款悉数由他的母亲偿还,那钱已被他挥霍一空。

白元丢掉工作,反而一身轻松。从此他可以逍遥自在,靠“手艺”吃饭。既然丢了面子,也就不要面子了。人不要脸面,还怕什么?他每天都按上班的时间走出家门,说是去会朋友,找事干,其实整天游走在人群密集的地方。有时得手,也有时险象环生,几乎成了人家的猎物。这时他就觉得当贼也不容易,精、气、神像气门芯出了毛病的轮胎,一点点泄光。性情中又多几分暴躁,几分凶狠。

这是一片巨大的建筑工地。起重机黄色的巨臂吊着沉重的预制件在阳光下慢慢移动,气锤撞击钢铁的“哐哐”声,一下一下,不慌不忙地震动着整个工地。

白元走到这里,有意无意地看着。他这天的情绪不是太好,心里想些什么他自己都不知道。他见工地远处的起重机下面走过三个人来。为首的人是个大个子,身穿风衣,一手比比画画,一手拿着手机,情绪激愤地说着什么。风强劲地鼓吹着,这个人的风衣随风乱抖,呼呼啦啦。白元的眼神就集中在这个人的身上。毫无疑问,这是个应该锁定的目标。这时,他见穿风衣的人,又停下脚步,从风衣里面的西服衣袋里掏出很厚的一沓钱,分出一部分递给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快去,别他妈的耽误了!”他说话的声音很大,态度严厉。那个小伙子接过钱说:“放心吧!”转身向另一个方向飞跑,奔向不远处停着的一辆摩托车。白元心中暗喜。怎么这么巧,竟然,胆敢在我的面前露富。机会难得,饥渴的白元宁愿冒险也要一试。他眯缝着眼睛,迎面向这几个人走去。走到近前,白元似视而不见,企图硬碰,制造取钱的机会。穿风衣的人莫名其妙,不在意地往旁边闪开。白元又闪到他的对面,再躲就躲不开了,白元如愿以偿地和他撞到一起。

“你瞎呀?”穿风衣的人勃然大怒,“有你这么走路的吗?”白元跟他翻着白眼,以更加蛮横的态度叫道:”“你才瞎呢!一个瞎子能撞上吗?跟在后面的那个人抢到前面来。他留着小胡子,黑脸白牙,拽住白元的脖领子:“你知道他是谁不?”白元瞟他一眼,见这个大个子浓眉朗目,脸色青白阴冷,就实事求是地说:“不知道。”“这是我们左总,左云飞,你知道不?小子,你他妈是活腻了是不是?”“这是个睁眼瞎,别理他,走吧!”左云飞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白元,说,“你看他的脸色,连阳光都没见过,像刚褪毛的猪皮似的,答理他干啥?走吧!”“经理,啥睁眼瞎?他是故意找别扭,这还看不出来?”小胡子说着搡了白元一把,“你睁眼,我看看!”

“行了行了,跟个瞎子叫啥劲,正经事还没办完呢,快走吧!”左云飞要走。白元怕他们就此离开,理直气壮地大喊大叫:“说谁瞎子,你不瞎,你不瞎你往我身上撞?”

“呀哈,我还没遇到过你这样的人呢,你是真想找麻烦,是吧?”那个叫左总左云飞的人突然翻脸,举起手,劈面捅了一拳。白元本能地往后一闪,他捅过来的一拳正中脑门,他眼前一黑,一个腚蹲儿坐在地上。

左云飞指着地上的白元:“给我打,打他个小兔崽子!”小胡子拳脚并用。白元倒在地上,抱住脑袋,护住关键部位,一声不吭。“算了,跟这个小崽子也犯不上。”左云飞似乎想明白了什么,说,“不值得,走吧。”白元冷不丁从地上跳起来,迎住左云飞,嚷着:“你不能走,打完人说走就走啊!”他边喊边拽住左云飞的衣服。左云飞推开白元,冷笑着说:“你想咋的?挨打没挨够,是不是?那好,肖大兵,你给我接着打!”叫大兵的人正要动手,白元大喊:“还打咋的?两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本事?有本事你们等着,我找人去!”左云飞哈哈大笑,他的随从也跟着笑。左云飞说:“你去找人吧,明天我还来这儿。”这两个人边说边走。白元觉得这个左云飞是他妈有派头,不是装的,天生就带个有钱人的样儿。

白元向相反的方向走。他家离这里不远,走过马路就是和平商场;过和平商场,再走十分钟就到了。他脸上涂抹着从脑门上冒出来的鲜红的已被温暖的太阳晒干的血,衣兜里装着用鲜血换来的钱。他觉得这次冒险还算值,到手的钱至少三千元以上。男子汉大丈夫,流一点血,挨几下打不算什么,要奋斗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也是经常发生的。

“站住!”左云飞一声断喝,率领那个留着小胡子的大兵去而复返,已追到身后:“妈拉个巴子,跟老子玩这套,你还嫩呢!”白元拔腿想跑,一条腿的筋肉刀割火烧般地尖锐地疼痛起来,猛地牵动他的身体,几乎跌倒。他的腿已被那个黑脸白牙的肖大兵踢伤。“把钱拿出来!”肖大兵抓住他的衣领喊。“你打完人,白打咋的?”白元明显底气不足,但绝不肯把钱交出,他还没焐热呢。

肖大兵挥手一拳,白元跌倒。倒在地上的白元不屈不挠:“你打呀,打呀,你小子有本事打死我,我他妈还正不想活呢!”但是,当肖大兵的黑皮鞋踢向他已遭重创的腿时,他还是翻滚着躲开了。

左云飞笑了,笑着说:“这小子也算个人物,别打了。”他的食指不停地一钩一钩地在鼻翼处挠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问:“多大了?”“二十五。”“叫啥?”“你问这干啥?

肖大兵急了,凶狠地踩到白元腿上,骂道:“操你妈的,左总问你话呢,说!”“叫白元。告诉你能咋的?”“什么工作?”“废话,我有工作让你打呀?”

左云飞很有长者风度地笑着,说:“我给你找个工作,你干不干?”“干!”这时的白元觉得还是有个靠谱的事干好。他躺在地上问:“真的假的?”“你个小白脸子,答应得倒痛快,不知道啥工作你就干?”“钱给到位,啥工作我都干!”

“一言为定,起来吧!”

白元接受新的工作任务之后,第一个想到的就是彪子。他叫辆出租车,猫腰钻进车里,大大咧咧地说:“西城废品收购站。”

建阳市是一座以重工业为主的大城市。短短几年,企业由转制转型到换代升级,这个灰头土脸邋邋遢遢的城市在人们不知不觉中来了一个华丽大转身,上演了一个城市崛起的神话。城市规模迅速扩张,天蓝、水清、灯亮,成片的高楼大厦拔地而起。许多白元熟悉的地方不见了,成为一处又一处热火朝天的繁忙的工地。

出租车在宽阔平坦的马路上轻盈地行进。驶过繁华的街区,眼界更加开阔。有的楼已经造好,有的正在建造。那个白元梦里反复出现的给他童年带来无尽欢乐的西山区电影院已经无影无踪。庞大的工地外围,是简易的砖砌围墙,墙被刷成白色,一个个吉祥的红色大字让白元心花怒放。“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建筑工地,大楼不久就会建成。他即将成为这个公司的一员。总经理程思伟,副总经理左云飞,就是让他付出血的代价又给他丰厚回报的左叔叔。

“西城废品收购站”在城乡结合部。面对公路,背靠树林。后面是高高低低色彩鲜明梦幻般的城市楼群。往前看是田野、村庄、树林,树林之外,还是田野。公路宽阔,洒满阳光。下公路几十米就是彪子工作的收购站了。

废品收购站用石膏板圈起了一大片土地。废品分门别类,酒瓶子垒成令人眼花缭乱的城墙,碎玻璃堆成光芒四射的小山,旧轮胎插得重重叠叠,废旧塑料堆得高过屋顶,废铜烂铁里居然有许多变压器里拆下来的漆包线,光辉灿烂。废旧纸张还有其他的什么东西已经打成方方正正的大包,准备装车外运。十几个人在大热天里戴着乌黑的口罩,蚂蚁一样忙碌着。有的分拣钢铁,有的搬运轮胎,有的三两个人把大包搬上车厢。汗水与灰尘污垢混在一起,像黑漆一样涂在光膀子上,新汗水又冲出蚯蚓爬行一样的痕迹。前来售卖破烂的小商贩们簇拥着一台地磅与司磅争争讲讲,一会儿叽叽歪歪,一会儿嘻嘻哈哈。白元走进大门,没人注意,主动接待他的居然是一条黄亮凶猛的大狗。像电视里皇上的龙袍一样的黄,它瓮声瓮气地咆哮着,把拴它的铁链子挣得哗哗乱响。黄狗报信,主人吆喝一声:“老实待着!”黄狗伸直前腿,蹬直后腿,舒舒服服地伸了一个懒腰,哼哼唧唧,然后卧倒。狗嘴里耷拉出一条粉红色的狗舌头。

彪子把一个巨大的轮胎骨碌到一辆卡车前,他正要把轮胎通过跳板骨碌到车厢上时,看见了白元。他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放弃轮胎,走过来。“元子,是你?”彪子说完就挓挲着手,腆着依然饱满的肚子,呆呆发愣。他的白色老头衫已被污汗染成灰黄,湿漉漉地贴在身上。他的乳房绝不亚于一般女人的乳房,这时便很突出地显露出来。好一会儿,他黑脸白牙地一笑,说:“你怎么来了?”

白元心里有一点难受,眼睛泛潮,“彪子,可我也够别扭的了。”

说:我早该来,“你不是在文化宫吗?那地方还不好?”“好什么好,一脚踢不倒那俩钱,不干了。”“我还寻思你把我忘了呢。”“屁话,忘了我爹也忘不了你呀,走,跟我走。”“正忙着呢,老板在这儿,能让我走吗?”“跟他结账,不干了!”“不行不行,就这活儿还不容易找呢。”“一个月多少钱?”“六百多呢。”“嗨,这年头,六百多也叫钱哪?”白元回顾左右,喊,“哎,谁是老板,给彪子结账,不干了!”

“不行,白元,别瞎扯。”彪子拦阻。白元拨开彪子的手臂,跑到上房门口去喊:“老板,给彪子结账,他不干了!”老板是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手机正在通话,边说边从屋里走出来,一只手做出不要捣乱的手势,说:”一边和对方大声争吵。吵完了,“咋回事?“彪子不干了,结账!”

在白元去文化宫上班的这段时间里,彪子苦恼万分。以前,进饭店、去练歌房、光临游戏厅、嫖娼、宿妓……一切消费都是白元买单,他只享用。当然,他也不是一味地剥削。他以自己胖大雄壮的身躯,曾多次成功地捍卫白元的尊严。白元曾感激涕零,说:“彪子,咱俩是他妈的最好的朋友。从今以后,有我吃的就有你吃的,有我乐的就有你乐的;我打架不行,往后就靠你,咱们得战斗在一起。”彪子说:“那是,主要的还得是胜利在一起。”白元一走,彪子的幸福时光像深秋的杨树叶子,每天都在飘落,最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了。

公路上的车往来不断,白元和彪子只等了几分钟,有出租车过来,两个人一起回到城里。洗浴之后,走进饭店,白元摆阔,要了一间包房。被称为小姐的服务员身穿水红团花旗袍,丰乳肥臀。脸上带着见谁都一样的微笑,热情得让人心慌:“先生,请。”

这一套白元和彪子见得多了,但这一次的档次较高。彪子多少还是有一点忐忑,对白元说:“多亏把我那身皮扔进垃圾箱了,要不,这叫啥先生啊?”白元说:“你说错了,就你那身皮,人家根本就不让你进来。”两人在桌前坐下,服务员递过菜谱,开始介绍他们的看家菜,名牌酒。白元把菜谱扔给服务员,说:“我这人没‘谱’,你也不用‘摆谱’,水晶肘子、红烧肉、清炖牛肉、红烧牛肉,再来一个素烩汤。酒,两瓶五粮液,高度的。就要这些,你去吧,快点儿。”

“好的,请稍等。”服务员轻盈地转身退出。

白元知道彪子下饭店的毛病,不吃蔬菜专吃肉。有肉,他宁愿不吃山珍海味。彪子说:“这些菜都是我爱吃的,你自己也点一个呀!”白元说:“素烩汤不就是菜吗?那是我的,再加上他们赠送的菜,足够我消费,你省点心吧!”

“你到底给我找个什么事?”彪子跟白元转悠半天,离开废品收购站,心里一直不落底,说,“你不是说到饭店告诉我吗,快说!”“我什么时候说到饭店告诉你了?我是说喝完酒告诉你。”白元坚持原则不动摇,“就这么一会儿你就坚持不住啊?”“这不是坚持不坚持的问题,就差这么一会儿?早说一会儿能咋的?你不说,这酒我也不喝。”

两个人僵持不下。白元不停地抽烟,彪子不停地喝水,直到酒菜上齐,白元说:“彪子,你把这瓶五粮液干了,我就告诉你。”彪子说:“干就干!”抓过酒瓶,像喝汽水像吹喇叭,只见酒瓶里的酒回抽一下少一点,回抽一下少一点,“咕咚咕咚”的,彪子的喉结似乎也没动几下,一瓶酒见底,是直接倒进去的。白元说:“你吃点菜。”彪子说:“你快点说!”

“是这么一回事,乾元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要建办公大楼。就是原来西山电影院那个位置。电影院已经扒完,周围的居民也都动迁走了,只剩下几家钉子户,带头的叫杜百山,外号叫杜瘸子,只要把他弄走,咱俩要工作有工作,要钱有钱,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

“他们都动迁不走,咱俩有啥招?”“砸窗户、砸门,再不行,揍他、吓唬他。用不了几回,他就得崩溃。只要杜瘸子一走,别人不在话下。”

“这可有点损哪!”

“不想损,你就回废品收购站去,当废品去。”

“让我想想。”

天上有一层败絮般的薄云,一弯瘦月在云层中穿行。

深夜的建筑工地,亮如白昼。打桩机、挖掘机、推土机都静静地蹲踞在已经平整的地基上。大量的建筑材料被巨大的苫布苫盖,螺纹钢柴堆似的裸躺在露天。在临街的围墙里,有一排建筑工人的简易住房。门仅仅是布做的门帘,门口斜戳着的木杆上,搭着几件像从废品收购站扔出来的短裤、背心。彪子和白元听见里面的呼噜声,此起彼伏,时有听不清内容的梦话和咬牙放屁吧嗒嘴的声响。

街道上的各种车辆依然不断,喇叭声和载重车驶过的隆隆声清晰地飘进墙里。两人在白天已“踩过点”,确认了杜瘸子家的方位和周围环境。穿过这片工地往里走,边缘处,那一片漆黑死寂的地方就是杜瘸子和钉子户们的防区。

乾元公司早已采取必要的动迁措施,给钉子户们断电、断气、断水,连附近的公共厕所也被拆掉填平,并继续为钉子户创造困难。他们上下班和上街买菜都必须经过这片工地,而经过工地需要打更老头儿和某些领导批准。钉子户的意志已经接近崩溃,白元和彪子对完成公司交给的任务充满信心。

这个打更老头儿责任心太强,太负责任。时值深夜,披着油脂麻花的军大衣,踩着比他自己长出几倍的身影,咳嗽还坚持弓着腰在工地上晃来晃去,转来转去。白元和彪子要避开他还需要等待时机。虽然他们执行的是公司的任务,但打更老头儿问起还是无法解释。你说你是居民他不让走,你说你是公司的人,深更半夜干啥去?必然破坏这次行动的保密原则。终于,打更老头儿走到高高的蒙着苫布的水泥堆的阴影里,不慌不忙地“哗哗”一会儿,又认真地抖落一番,咳嗽数声,然后踱回更房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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