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解]
在艺术上,全诗喻意深刻,以松喻人。亦《唐宋诗醇》所谓“松是喻意,金张、原宪是正意,一结仍用喻意,比拟恰合。”诗中“牛衣”喻贫穷者之衣物,“貂蝉”喻官宦之衣物,“珊瑚”、“白榆”则喻人才之优劣,并不决定出身之高低。
白居易本诗绝非所谓代表穷苦读书人的牢骚之作。当时,统治集团中“世胄蹑高位”的豪族贵胄集团,以出身于中下层的“英俊沉下僚”的贫寒读书人形成的官僚集团,党派之争日趋激烈,《涧底松》所反映的正是这一现实内容。诗人《策林》二十七“臣闻人君者无不思求其贤,人臣者无不思效其用;然而君求贤而不得,臣效用而无由者:岂不以贵贱相悬,朝野相隔,堂远于千里,门深于九重?虽臣有之诚,何由上达?虽君有孜孜之念,无因下知。上下茫然,两不相遇。如此,则岂唯贤者不用,矧又用者不贤。”同本诗意旨完全一致。实无所谓“牢骚”可言。《元白诗笺证稿》:白氏此题不独采用太冲(左思字)此诗(指《咏史》之二“郁郁涧底松……)之首句以名篇,且亦袭取其全部之旨意。初视之,颇似为充数之作,但细思之,则知其实是有为而作,不同于通常拟古之诗篇也。拙著《唐代政治史述论稿》中篇论牛李党之分野,以为李党乃出自魏晋北朝以来之山东旧门,而牛党则多为高宗、武后以来,用进士词科致身通显之新兴寒族。乐天即为以文学进用之寒族也……乐天作此诗时,李吉甫虽已出镇淮南,犹邀恩宠。牛僧孺则仍被斥关外,未蒙擢用。故此篇必于‘金张世禄’之吉甫,‘牛衣寒贱’之僧孺,有所愤慨感惜。非徒泛泛为‘念寒’而作也。”正说明本诗之现实意义。缭绫缭绫何所似?不似罗绡与纨绮;
缭绫是一种产在吴越一带的非常珍贵的丝织品。价值昂贵,染织复杂,又颇费功夫。元稹《阴山道》诗云:“挑纹变力倍费,弃旧从新人所好。越缭绫织一端,十匹素缣工未到。”这种供宫廷享用的缭绫,织十匹普通丝绸所费时间、物力,还抵不上织一匹缭绫的,耗时费力可想而知。而且宫廷一要就是千匹,足见染织女工的辛劳艰苦。《缭绫》是诗人“新乐府”五十首之一,题旨在于“念女工之劳也”。缭绫,又作“撩绫”。敦煌本作《撩绫歌》。是“讽谕诗”中的优秀代表作,乃白居易做谏官时所写。《与元九书》“身为谏官,月请谏纸,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咏歌之。”所谓“救济人病,裨补时阙”正是指“新乐府”及《秦中吟》为代表的“讽谕”之作。应似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
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织者何人衣者谁?越溪寒女汉宫姬。
去年中使宣口敕,天上取样人间织。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
广裁衫袖长制裙,金斗熨波刀剪纹。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
昭阳舞人恩正深,春衣一对直千金。汗沾粉污不再著,曳土踏泥无惜心。
缭绫织成废功绩,莫比寻常缯与帛。丝细缲多女手疼,扎扎千声不盈尺。
昭阳殿里歌舞人,若见织时应也惜。
诗人抒写缭绫,是从织染过程、工艺特色,写到织者、衣者的关系,从而提炼主题,反映社会真实的。起句“缭绫绫绫何所似?”劈头发问,突如其来,让读者急切地等待回答、明了真相。回答是什么呢?首先答以“不似”:罗绡、纨绮(即精致的生丝绸织品,轻细有花纹的熟丝绸物)。然后答以“应似”。既然非一般丝织品所能比拟,因而使用了天然的景物相比:“天台山上明月前,四十五尺瀑布泉。中有文章又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连用比喻,既自然天成,又新颖贴切。自然者,缭绫户地在吴赵,天台乃越地之名山;天成者,缭绫、瀑布都可以以尺来计算。天台山在浙江天台县,山上有瀑布悬,《太平寰宇记·天台县》:“瀑布山,亦天台之别岫也。西南瀑布悬流,千丈飞泻,远望如布。”缭绫产于此,天台山瀑布亦在此,用天台山的瀑布形容绫缭,何其自然天成!新颖则在于照“瀑布”以“明月”;贴切则在于“四十五尺”写缭绫又写瀑布。以瀑布比丝绸,唐诗中并非仅有,徐凝写庐山瀑布“今古长如白练飞,一条界破青山色”与此异曲而同工。《周礼·考工记》云:“画缋(绘)之事,杂五色……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故曰彩绘为“文章”。越地的名产比作越地的名山奇景:缭绫如同天台山高悬的瀑布在明月下“飞泻”,既喻其形似,又状其色彩,银光灿灿、眩人眼目,并以“天台”与下文“越溪”前后呼应。一连串比喻使缭绫之美已经精美绝伦、巧夺天工了,诗人还未辍笔,继续描写缭绫之奇绝:“地铺白烟花簇雪。”那“铺白烟”般的底色,那“花簇雪”般的图纹,又两般比喻把缭绫的轻柔、明丽活脱脱托出,从质地、光感给人以极深刻的印象。
如此精美奇绝的缭绫,“织者何人衣者谁”?答曰“越溪寒女汉宫姬”。诗人故设问答,引出“织者”、“衣者”。“越溪寒女”织而受“寒”,不能衣也;“汉宫姬”不织而衣。越溪在今浙江绍兴南。汉宫即唐宫,唐诗中多以汉喻唐而讽咏。“寒”而不得衣,“姬”(宫中美女)衣而却不织,对比何其尖显!“越溪女”织而不能自己御“寒”,原因何在?引领下文,因为“去年”皇帝就派“中使”(即太监)“宣口敕”(传来皇帝的口谕),并从皇宫(“天上”)拿来图样命令民间织作,皇命难违,而且织染要求非常高:“地铺白烟花簇雪”还不行,必须“织为云外秋雁行”、“染作江南春水色。”“织”、“染”难度就很大,织好染就后剪裁制熨更费工,务必达到“异彩奇文相隐映,转侧看花花不定”天衣无缝的惊人程度。那么越溪寒女究竟付出了多大的心血,也就不言而喻了。“异彩奇文”二句,写从不同角度看到的缭绫所呈现出的不同“文”“章”,与“(安乐公主)有织成裙,值钱一亿。花绘鸟兽,皆如粟粒。正视、旁视、日中、影中,各为一色”(《资治通鉴》“唐中宗景龙二年”)有异曲同工之妙。
通过形象生动的细腻描写和一连串的影射对比,突出了缭绫织染的精美奇绝;设以问答,点明了织者、衣者;又以强烈的对比,突出了织者辛劳、衣者奢靡的悬殊差距。全诗层次分明、错落有致,波澜叠起、新意迭出,有如山阴道上,令人目不暇接之感。正是陈寅恪先生所论:“全诗之中,痛惜劳工,深斥奢靡。其意既专,故其言能尽。其言能尽,则其感人也深。”最后曲折而又隐讳地影射出最高统治者的穷奢极侈和荒淫享乐。“昭阳舞人”四句则写受宠的美姬身着这种价值千金的衣裙,“汗沾粉污”、“曳土踏泥”,任凭你精心剪裁,花色明丽、异彩夺目,普通的丝织物(“缯”、“帛”)无法比拟也毫不珍惜!谁又知道寒女由于“丝细缲(同缫,抽丝)多”纤手疼痛,谁又理会织机“扎扎”(yàyà)千声万声还“不盈尺”泥?二者形成多么鲜明的对比。末二句是诗人天真的希望和感叹,“昭阳舞人”乃至不敢直接斥责的皇帝,即使看见织缭绫也不会爱惜。“应也惜”(又作“不见织时应不惜”、“若见织时应合惜”。)宛转之中肯定了绝不会爱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