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肯定要本着伟大团体的基本宗旨，但我不会直通通地去讲它的条条框框，因为，这些个女犯，曾经，或吸毒或****或诈骗或偷盗或杀人，林林总总，都曾给别个带来了重大的伤害，也给她们自己带来了深重的苦难，她们被圈困在此，高墙铁丝网把她们与社会隔离，都是报应。对，讲报应，讲这是命，讲要认命，她们心里才不会因为有家不能归、有子不能见、有亲不能养而绝望。不绝望了，但思念亲人的痛苦、高墙铁丝网带给她们心里的孤闷和监狱低下生活条件带给她们身体上的辛苦，却是时刻存在的。不过我先把她们自杀的念头弱化了，剩下的这些就好办多了，我告诉她们，她们现在面对的和必须承受的痛苦，是果报，是业报，不要回避这种痛苦，要把这种痛苦看成是赎罪，甚至越痛苦越要觉得幸福，因为越痛苦你悔罪赎罪的程度就越大，人在做，天在看，虽然抬头只有巴掌大的天，但你做的点点滴滴，老天、神佛、上帝和真主心里都有数，你要听我的，按照我说的去做，不停地做，哪怕你只做了一点点，但再小的积极改变，头上三尺有神明。
我不停地给女犯们讲故事。
讲了汪洋大盗与蜘蛛……
一个强盗，晚上去抢劫，把别个男女老少七十二口杀了个精光后，扛着金包银包离开，也就是脚跨出门槛还没下踏的那么一眨眼，他看到一个小蜘蛛正在那里慢慢爬，按照平常，早一脚飞踩得稀巴烂了，但那一瞬间他竟善心突发，收住脚，让蜘蛛先爬过去了，而没有踩。
杀人越货，死后当然要受煎熬了，何况杀人如草芥，罪孽深重得无以复加？
在地狱里，大盗没有一个时辰和一种方式是消停的，站时是站在火海里烧，坐时是坐在油锅里煎，躺时是躺在钉床上被刀砍斧削锯子锯，就是偶尔打个盹，猛地一道惊雷又把自己炸成好多块，然后那数不清的东东哭天喊地地再慢慢聚合成整体，继续被烧被煎被砍被锯。
不知道多少个年月过去了，一遍遍地重复。
苦啊，大盗实在受不了啦，不停地哭喊，哀嚎震天。
又是经年累月过去了，有天佛从天上路过，听见了大盗的哭喊，掐指一算，说，你罪孽太深，一辈子只放过了一只蜘蛛，善哉善哉，就用它的蛛丝救你一救吧，便从天上垂下一条闪亮的蛛丝，大盗沿着那蛛丝爬啊爬，终于脱离了苦海，爬进了生天！
讲了割肉饲鹰的故事……
佛祖还是个凡人的时候，已经修炼得差不多了，但就是一直成不了佛，他也不晓得为什么。有回碰到一只凶猛的老鹰正在扑食一只可怜的小兔，佛劝鹰住手，鹰说，兔是生命，我也是生命，我不吃它，就要饿死，你说众生平等，它不该死，我就该死？佛说，善哉善哉，你不该死，吃这个吧，从自己身上割下一块肉，喂到了鹰的嘴里。那一刻，佛成了佛。
讲了众生平等的故事……
商纣王、希特勒、墨索里尼等去见佛，喊冤，说他们杀了那么多人，贯彻的正是佛的教义，有什么不对？佛要他们详述。他们说，你告诉我们众生平等，蚂蚁和人是平等的。是啊，这个平等好，既然平等，人就等于蚂蚁，所以，我杀人就像杀蚂蚁一样的容易，都是照你教出来的啊，为什么说我们是历史的罪人？佛说，我说的是向善，你们却去作恶，一样的药物，可以救人也可害人，你们不来武器的批判，却来批判的武器？
讲了众教主拜师的故事……
佛祖、耶和华、老子、阿拉、元始天尊都是本教的创始人，都是天地的源头，大家见面了，却为同一个问题苦恼着。别个都有师傅，就是我们没有师傅。应该有个师傅。还是佛提议，那我们就找个师傅吧。找遍八九七十二重天，运行无数小周天，从茫茫宇宙探索到最微小的上帝粒子，就是找不到。大家坐在路边休息，唉声叹气。又是佛提议，好办，看到路边那朵红色的菌子没有？那就是我们的师傅。大家同意，聚拢红菌面前，齐刷刷跪拜，那一瞬间，每个的真气都冲到那朵红菌上。只见，一个鹤发童颜的老人从红菌冠子上冉冉升起，又无言地幻化在虚空中。那一刻，大家明白了，老师老师，只有他们自己才是自己的老师。什么都不是他们的对头，他们的对头是他们自己。他们也有不解，但无人可问，只能问自己。他们什么都解，但也有迷惑，最大的迷惑就是迷惑自己教义的源头。因为这个源头就是他们自己
……
当然，讲这些故事的时候，我不会象幼儿园的老师那样，把小朋友团成一圈，再绘声绘色。我更不会像其他女干警令犯人们规规矩矩地坐成几行几列，再有板有眼地照本宣科。
我有自己独特的、其他女干警完全学不了的优势。
对监狱领导分配给我帮教的那队女犯，我从来不给她们上大课，也几乎从不上小课，那太正规了，你没开口之前，她们心里就有了防范，就有了对立，你讲的，有多少能进她们的耳朵？更莫说进她们的心里了。
开头，我只是不现形地从自己那队的每个监室找那么一个看起来比较柔顺比较听话手也比较巧的女犯来帮我搞剪裁做缝纫。
把我要讲的话融进我更擅长的专业技术中。
先轻言慢语地说明剪裁技术要点，再拿最好的布料给她们，信任她们。
她们犹豫着不敢下剪，我说，身体放松，气息调匀，心有多大，你的手就有多活。
女犯们渐渐沉浸在挥刀弄剪和穿针引线中，只要你把心沉浸在单一的明确的一些动作上，人就放松了。
其实啊，像犯人啊、学生啊、军人啊、职工啊，这些人是非常好改造的，因为他们生活在一种同一的、规范化的模子里，潜意识里没有一刻地不担心着自己与这个模子不相容，不相容，则自己先不承认自己，自己先惶恐起来，所以，你只要稍微提那么一提，他们就会忙不赢得跟着你走。这个模子的力量越大，他们越听话。什么模子力量最大？军队大，一切行动听指挥；学校大，学生是半成品，可雕可塑；单位大，不仅给你发工资奖金管你升迁，提供你生活所需外还要管你思想；监狱里当然最大，相当于战俘营、集中营，直接管你的生死。
当一切都被直接决定的时候，你先想的是什么？是反抗？扯淡！是顺从，顺从才能带给你直接的愉悦，最顺从的表现是什么，是听话，叫你干啥就干啥。
我管的那队女犯里有个绑架罪的，曾有女犯问她胆子怎么那么大，手无缚鸡之力也不怕别个反抗？她说，哪里会？几乎没有受到过被绑架者的反抗，对他们越狠，他们越听话，有时你厌烦得一天不说一句话，他们还眼巴巴地望着你，希望你吼他们骂他们打他们，他们才放下心来，终于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诚哉斯言！
因为，这就是人，是最深刻最隐秘的人性！
何况，我只是要她们按照我的技术要求，去做简单、明确的活，而剪裁布料时本身就有发泄感，缝纫拼接它们成漂亮的服饰又好有成就感？
那几个女犯的心，在这种单一、轻快还不时泛起喜悦的活儿中，渐渐被清空了，慢慢地就进入了一种清明的通道，没有人告诉你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只让你感受到昨天已经过去，明天还没到来，但今天就在眼前，在你的手上，在我这个女干警，不，更准确地说，是导师的眼神里、言词里。
对她们啊，甚至我语气的一种停顿、休止或延长，都是温暖的春风、醉人的夏夜、秋日的私语和严冬围坐火炉的微醺。
都进入了通道。
其实，这个通道也不完全是我刻意设计的，我自己也沉浸在里面，不是硬想钻探些什么、得到些什么，我也常常在进行中忘记了自己那起初非常明确非常功利的目的。
我只是充满欣喜甚至也充满幸福地和她们在一起。
我讲了那些故事，或通篇都讲，讲完了就讲完了，忘记了，或只讲个大概，留下空间让她们自己去开发，甚至有时也鼓励她们自己讲，当然，只要你沉浸进来，我从来不注意细节，硬要你怎么怎么地两眼放光频频点头，你想反对就反对吧，想提异议就异议吧，想笑想哭想说就边笑边哭边说吧，我和你们是一样的。
当然，我还是更多地鼓励她们多用态势语言，不是言词，而且，我自己笑着哭着说着时，开头是经常有意地，后来就好多变成下意识了，拉她们的手拍她们的肩抱她们的腰甚至连自己都不晓得为什么竟亲吻了她们的脸颊和脖颈。
进行中，我没有想过自己这么做对不对，只是自己也忘记了自己在做什么，有时下班后，我也反思和反省，再继续时还常常有心让她们反对我或反驳我或用其他新的观点不同意我或说服我，但让我始料不及的是，越来越，她们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不仅充满着柔顺而且放出崇拜的光，只要我一出现在她们面前，还没说话，她们的精神就提起来了，我才说了几个字，她们中就有人身体在微微打抖，眼泪就开始悉悉索索地掉。我当然也沉入，连自己也没有感觉到自己沉入，但泪眼婆娑中，到最后，我经常发现，所有的她们都围在我的身边，有的半跪着有的全跪着，有的匍匐在地上用脸颊不停地摩挲着我的裤腿。
效果到底怎么样呢？甚至我都忘记还要追求什么啦，但那效果却在竞相迸发、充分涌流。
我没再做什么，因为她们每个人回到自己的监房后，都好自自然然地变成了我，可能没有我那么娴熟和圆融，但她们更贴近更投入。
别个队里，管教干部整天焦头烂额，像救火队员一样，不是这里女犯打架了要处理，就是那里又自杀了要抢救，或哪里哪里又不服改造了要关单间黑屋，越忙事越多。
唯独我这里，风调雨顺，不仅缝补剪裁任务经常超额超时完成，自杀、打架、闹对抗等痛脑壳的事情好像被施了什么魔咒，再也不上门了。
尤其是好几个服刑到期了的，竟不肯出去。这回倒是以死相逼了，监狱里要释放她们可以，但她们一定要继续留在这里，不然就撞墙。最后监狱只好把她们转成聘用工人，反正现在那被服剪裁缝纫业务越来越大，需要人手，尤其是熟手。
监狱领导要其他女干警向我学习，要我介绍经验，我却讲不出什么大道道，要她们向我学，我心里却无底，她们不是女犯，心里强大得很，不晓得会不会认可我做的，说不定还会说我是异端。
推了好多回，推得监领导都发气了，我只好答应。
领导开明，还破天荒地同意，没带出徒弟以前，一定为我的方法保密。好像他比我还晓得些，强调保密对传帮带才有效，那种珍视的氛围极其重要。
我非常慎重地从女干警中选了一个自己认为可以进入我通道的那种人，试着带。她管教的那队女犯恶性问题不少，她束手无策得很，监领导找她训诫了好多回，连要脱警服的话都说出来了，所以，她更愿意把我看成灵丹妙药和救命稻草了。
当然是如法炮制。
开头她诧异得很，但看得出，她在不停地说服自己甚至是克制自己。
我鼓励她放松，用老方法把她清空。
不停地说，不停地做，什么也不想，只要跟着我就好。
到最后，她也泪流满面了。
回去后，同样复制，绝不能变样，我说。
她也做到了，从管教事故频出要被脱警服的倒数第一成了先进管教干部。
我又答应了监领导，又带了几个女干警。这时我带的第一个女干警成了我的得力助手，过程基本由她操作，我只在几个关键点上画龙点睛。
领导就是领导，知道一个好东西，争论是争论不清的，先不争论，只干，默默地干，干出成绩了也没有必要宣扬，一宣扬，就会成为焦点，被描画成什么样都不是你能控制的。所以，不宣扬，不找事，在自己能完全做得了主的区域里干，没干好就不干了，干好了，就偷着乐，当然，对外还是要讲大套子的话，说我们加强学习了、及时贯彻了、兢兢业业了、无私奉献了，都是上面、更上面、更更上面领导得好、监里班子团结务实、全体干警共同奋斗，才取得了一些成绩，还很不够，还需更加努力，争取再上台阶，不辜负领导和同志们的殷殷期望，云云。
这样的监领导当然很快就升成了司法厅副厅长。不久，又转成了公安厅副厅长，那边更忙更需要人，公检法司本就是一家啊。
不过，在那“云云”中，就像那新式制服的设计一样，我还是没有被提及，但组织给的温暖还是辐射了我，相当足够的。尽管我没有升成什么，但不再具体管教哪队哪片了，而是成了被服生产的总负责，从设计到生产到调拨或销售，我签字，即报账，当然，补任上来的监狱长还需要签个字，但他签字时连看也不看，没有一回不是龙飞凤舞或说鬼画桃符也成，只那么嘶地一笔几弯几扭，连停顿都没有。
所以讲，除了曾是个可爱的女孩、漂亮的姑娘，我还是个能干的女警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