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个女孩,因为身携乙肝病毒的缘故,正值人生花季,可她的身后没有一片晨曦。她父母双双葬身病魔,生活无依无靠,从此流浪街头,成了安徒生笔下那位又寒冷又饥饿又孤独的卖火柴的小女孩。她不能走进幼儿园,没有上过一天学,苍白得如同一张纸,尽管苍白作为大自然的基色,被广泛地应用于建筑、医院、光学等领域,但就她来说,她的人生不应只有苍白……当我们直视苍白,甚至与她擦肩而过时,我们的人们和社会,又在忙些什么呢?是不是应该掂量一下自己的善行和爱心呢……”
上午九时许,周南随意霞和她的叔叔钻进了一辆黑色的桑塔纳轿车。只见前面有警车开道,后面跟着五六辆南城县当地政府官员的坐骑,再后面跟着的是三台运送“美国机器”的大卡车,扬起的灰尘遮天蔽日,场景蔚为壮观。
再说,意霞的叔叔,昨晚还是一介莽夫,今儿个身着白褂,手扶墨镜,俨然成了一位专家学者。他一会儿指挥司机将车抢在警车的前面挥手致意,一会儿又夹在政府官员的坐骑中间向他们点头哈腰。于是,周南的脑袋里便根据他的这副画像为他配了一个贴切的名字,叫做“游医”。
“啊,你什么时候得的病?”游医一脚跨出车门,才察觉到自己身边突然多了一个陌生人。
“去年八月。”周南说。
“吃我这药有多久了?”他问。
“差不多九个月了吧。”周南道。
“看你现在面色很好,巩膜黄染也退了,这说明我的药起了作用,促使你的病向好的方面转;唔,再吃上两个疗程,六个月,保准你的病好。”游医说着,忙跑过去为官员们导路。
一行人进得一个村子,沿着这个村子的中心石板路往西走,转而向东钻进一个祠堂,祠堂里有一片空阔的院子。“我配送货物的车就停在这里,可我那机器进不来呀!得,我的好领导,为了全县的经济着想,您得帮我奉献一条路。”游医紧紧走向前,将一位患了经济大脖子病的、大脖子官员的四指握在手心。
“行,谁叫你是咱县招商引资的功臣呢!”那官员道,“从村外给你修一条路,直达你的厂房,同进出西北门户的玉屏山路对接起来;年底再奖励你十万元,你看怎么样?”
“那敢情好,那敢情好!”游医一个弓步跳到官员前边,向他抛出一个邀请与谄媚的姿态。一行人走出祠堂后门,鱼贯来到了村子后面。只见那一块方圆上百亩的开阔地,原先栽的是果树,现在中间的果树已被人类的贪婪一掏而空,像个大苹果被虫从中间蛀空了似的,只留周边的少许果树,似几束羊毛稀稀拉拉地吊在羊身上。再看厂房上空烟云滚滚,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来苏水气味。加之四周贯以围墙,两三个保安骑着边三轮绕着围墙四周巡逻,于知情人来说,这里是医院加工厂,对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这里是国家和政府圈定的重大疫情防控区呢!
走近厂区,只见一座用红砖绿瓦砌就的高大槽门矗于它之上,两边各摆着一尊石狮,石狮的大理石基座上嵌着许多块“金字招牌”,其中数一块“消费者信得过单位”和另一块“老百姓放心医院”的招牌最引人注目,它——就是吸引全国众多肝病患者步入歧途的“中国岐黄医药研治开发中心”!
在这个被游医和当地政府打造的医药王国里,前区是立起的一座座漂亮的平房,以备接待、诊疗、医药研发、药品配送、库藏之用,即所谓的办公区。中区是四个白墙蓝顶的环状结构,像飞机的一对翅膀,呈两排展开,即所谓的住院区。后区是一个又高又大,前凸后凹呈“U”形结构的厂房,响彻着隆隆的机器声,即所谓的生产区。走进产区,只见两百余名面色枯黄、形容槁瘦、表情各异的杂牌军工作在选料、捣磨、过筛、装填、打包的第一线,让人很难想象将他们同生产者联系到一起,也很难想象患者吃的药正是由病人从这里加工出去的。
“呶,在我的住院区,你们几乎看不到一个住院病人,他们经我这里治疗后,能迅速地走向工作岗位。为了解除他们的病痛折磨,我为他们提供了最佳的治疗方案与优质服务。作为病人,他们一方面要冒失业的危险,一方面要承担高额的医疗费用,还要遭受社会和各方面的歧视,这是多么的不幸!出于人道,也为了减轻他们的经济负担,只要他们愿意,不论大小贫弱,男女老少,随时都可安排到我生产区上班,一边靠打工维持治疗,一边靠学习掌握一些脱贫致富的本领。”
“也就是说,患者到你这里打工,挣到的钱,完全可以用来供自己治病的?”打头的那位大脖子官员啧啧称道,感到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不可思议。
“不但如此,如果他们肯勤劳的话,每月除去自己治病的费用以后,还可以攒下三四百元存进银行。”游医说。
“你这叫做以工代诊,医患结合,共同发展,共同富裕。”大脖子官员激动地说,“这真是医疗界的一大奇迹,一大创举呀!”
“不敢当,不敢当!”游医垂下卑微的脊梁道,“这都是领导眼见卓识,一心为民,心系发展,扶持、关心、帮助的结果。”
一行人出得厂房,在外面长长地透了一阵气。趁着领导劲头还在,游医赶紧蹿上前去握住领导的右手说:“待您亲自督办的前面这条道路修通以后,我的机器就可以从这条路上运进来,药品就可以从这条路上送出去。再往长远想一点,就是开设一条排污渠,将废水通过清河排到滦河去。再者,就是想在杨庄以东的海滨浴场盖一座疗养院,上一些诊疗和休闲项目,以供患者疗养和休闲之用。”
“好,好!”大脖子官员高声说道,“好好干,给南城创出一片天来!”
游医送走领导后,便召来工作区的十几名工作人员站在石狮子旁开了一个会,严肃地批评了其中的几个。再给员工们分分工,提了几点工作要求,然后朝他们一挥手作鸟兽散。
“叔,叔——你给我的药呢?我的药还没有吃呢!”趁游医叩首揉眼的工夫,意霞蹭到他的身旁纳闷道,“医生说我的病还没好呢!都吃了一年半了,我的病咋还没有好呢?”
“滚!”只见游医一拳砸在了意霞的鼻子上,同时朝她恶狠狠地吼道:“叫你多嘴多舌!吃什么吃?快滚回你的收费站去!”而后,他朝站在意霞身边的周南道:“有事就去拿药,没事就赶紧走;要想留下来打工,就到我的工厂干活儿去。”说罢,他直冲冲地钻进公司。
血从意霞的鼻孔里流了出来,顺着她的指尖释放到路面上,她的眼里顿时呛出了泪流,脸上呈现出一片惊憷!周南飞快地托起她的下颔,令她仰起面孔,紧接着用手掌捂住她的鼻孔,护着她亦步亦趋地进入祠堂。
“嘿,这小妞儿怪水嫩的!”一位货车司机待货卸空后,见意霞沉郁在一旁,便走上去同她搭讪。
“别惹我,我有肝炎的啊!”意霞看着他那毛绒绒、汗津津的胸脯,耸着鼻子道,“丑死了!”司机不再难为她,而是将头转向周南手中一张百元版的钞票问:“去哪里?”
“石家庄。”周南看着印在车身上的几个字。
“太少了!”司机摆手道,“至少一人一百。”
“她到收费站下车呢!”周南强调说。
司机呶了呶嘴,令周南两人赶紧上车。
“意霞,你真的有那个?”怕她听不懂,周南又随即解释道,“肝炎。”
“嗯。”意霞点点头,似乎对这一点很有感触,“三岁时查出的,是我爸爸遗传给我的。从此我不能上幼儿园了,也不能上学了。”
周南的心再一次沉重了起来……一个女童,三岁时便被检查出得了肝炎,从此,幼儿园将她拒之门外,学校也对她摆出一副冷酷无情的面孔,使天真、纯洁、无助的她一个人在黑暗、孤独和懵懂中摸索,加之周围人群的漠视和欺凌,亲人的愚弄和暴力,使她成为了今天的这个样子。看来,可怜的意霞,她生活在疾病、冷漠、愚昧与暴力的多重危害之中呀!
“意霞,你以后就做我的妹妹吧!”周南说着,将她的右手置于自己的手掌心。
“我不要做你的妹妹!”意霞突然抽出手来,眼里流露出一片惊恐。
“就是,做妹妹不好玩,做媳妇呗!”只见司机汉扭头窃取了意霞一眼,任车身剧烈地颠簸了起来。
“去你的!”周南刺了司机一眼,用柔柔的声音对意霞说,“意霞,你不喜欢哥哥是不是?那么,我就做你的姐姐吧!”
“嗯。”只见意霞点点头,又使得司机将目光甩向周南,那意思是说“变态”!
大约颠簸了一个小时路程,货车突然在一道收费卡前抛了锚,只见一个四十来岁的“阴阳脸”猫身上前,从左边车窗向司机伸上来一只要钱的手。
“去你娘的!”司机似一个行走江湖的强盗,一反车门将他打倒在一旁,同时飞身下车,急匆匆地朝院后的一间茅厕飞奔去。
周南坐在车上,目睹意霞一步一步地离开他走向客栈。
“意霞,昨晚你是怎么走进我的房间的?”周南朝她挥手致意。
“是你在叫我呀!”意霞转过身来道,“当时,你在做梦!是你叫了林可心,符海心,还有我来着……”意霞看着他脸上吊滞的表情,自己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但是,分别是没有办法的事!她只得无奈地向他挥出右手摇了摇……这个姿态使他想起了多年前站在铁轨边上向他挥手作别的林可心,她二人的姿态竟如此相似,然而含义却截然不同——这深深的友谊呀!还有那爱情!
就在周南撇开意霞失落难过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客栈三楼某个窗口伸出了一个人的手臂,接着有一块玉佩从她那散开的手掌心里坠落下来,随后,那条裸露的手臂连同那块坠落的玉佩一并消失在了他的视野。
一种不祥之兆狠狠地刺向周南的心脏,使他像燕子似的嗖地一下子从车上飞到房中,照着那个正欲劈开意霞双腿的刀疤脸的后脑勺来上一拳。只见那家伙“哄”的一声倒了下去,使意霞的整个身子露了出来,意霞颤栗着,身体被人用她的长发捆在了一个衣架上,上身赤裸在外,圣洁的花蕾般的胸房受到了黄蜂无情的狂袭,留下了一道道狞狰的牙痕。
“他好丑,他好丑,他好丑……”意霞带着那杆衣架跌进他的呵护中,浑身打着摆子道,“哥,你带我走吧;哥,你带我走吧……”第一次,意霞将人们按其智商赋予她的概念彻底地颠覆了。
“他说我叔叔治死了他爹,叫我叔叔赔上他爹一命;我叔叔拿不出多少钱来给他,就叫我做他的老婆……”车至定州,货车司机也将意霞的身世领略了个大概,他将周南递给他的那张百元大钞拍到意霞手中,随后消失在了茫茫的人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