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的程序或者说规矩一般都是这样的：由副职主持会议，县长作布置，最后由县委书记作重要讲话。
廖有才坐在第一排，摊开的笔记本上记录了很多内容，标题是“二郎县抗洪工作动员大会”。还记录了主持人、常务副县长的主持词。现在正是县长在作抗洪工作部署。
平时的会议，廖有才是很少坐第一排的。全县二十一个乡镇，除了主席台上坐的县领导以外，坐在下面第一排的一般都是城郊镇和经济发展好的几个乡镇领导。每排只有六个座位。很多时间，县里开会廖有才都是坐在第二排或者第三排。
县委书记王德贵是从外县县长位置调来的，他到二郎县任书记后，改变了很多已成惯例的东西。比如，会议的座次，以前都是各乡镇、县直机关等为序。现在每召开一个会议都有变动，因为每个会议主题不一样，谁是该次会议的主要对象，谁就坐第一排。也就是说，坐第一排的乡镇，就是要落实会议精神的重点单位。
廖有才不敢马虎。此次会议精神，白塔镇和宝塔镇是重中之重。他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眼唐德寿，后者正热切地迎着县长的目光，不住地点头，也不住地在记着什么。县长的部署很明确，也很细。县长的讲话足足讲了一个小时。
县长作完部署后，主持人看了看县委书记王德贵，就宣布：“休息十分钟！”于是都走出会议室去吸烟和上厕所。这是县委书记到二郎县后，改变的惯例之一。凡是有县委书记王德贵参加的会议，会议时间一律不准吸烟和上厕所。若有拉肚子的，会议前要亲自跟王书记请假，得到王书记特批后，才可以去厕所，所以，凡是开会时，看看有人悄悄地上厕所，其他乡镇的领导就会说：“你少吃点油大嘛！”
油大，是二郎县的方言，是大鱼大肉的意思，被听着吃多了油大的人就会脸红，很不自在。是啊，拉肚子通常都是吃多了油大造成的。
趁休息这十分钟，廖有才先去了一趟厕所，就在走廊里吸烟。乡镇镇长书记什么的干部，都烟瘾大、酒量好。常年和农民打交道，农民们要的就是这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不间断地吸烟的农民式干部。廖有才一直在基层，三年前，他从一个镇的镇长位置上调往白塔镇书记，同时上任的还有唐德寿，后者是从县委宣传部副部长位置来的宝塔镇做书记。
廖有才正吸烟的时候，唐德寿也走了过来，他刚从厕所出来，嘴里自然也叼了一根香烟。唐德寿掏出一包“软中华”，示意廖有才来一支。廖有才把夹着的香烟向唐德寿晃了晃，唐德寿就把烟揣在了裤口袋里。靠过来说：“中午可能县里要喊大家喝一杯吧！”唐德寿以前在机关，来镇上任书记两年，已完全没有了机关干部的干净清爽，露出一口黄黄的牙，还有没有刮干净的胡须。
廖有才拿着烟头，找丢弃的地方。走廊上打扫得很干净，他就把烟头丢进脚边的痰盂，说：“不知道中午县上怎么安排！”
县文联主席也走了过来，唐德寿马上又掏出软中华，文联主席看看表压低声音说：“时间不多了，改天再喝你唐县长和廖县长的庆功酒！”唐德寿连忙制止：“兄弟，可不能乱说！”文联主席也打着哈哈。分别和唐德寿和廖有才拉拉手：“我没乱说！”
明年春节后，就将换届，二郎县要上一个副县长，目前最热门的人选就是廖有才和唐德寿。这已是全县干部尽人皆知的秘密。很多同事和下属遇着廖有才和唐德寿的时候，都表达了这种祝愿。但是，谁都知道，人事任免是个很敏感的问题，传得再厉害，一天没到位都不能算数，随时都有可能改变。每当遇到这样的情况时，廖有才和唐德寿都只是笑笑。这个问题不好接腔。别人祝贺你，你说同贺吧，又显得高兴得太早。你说，没有的事，我根本没想这个事，又显得虚伪。说不定你走不到这个位置，别人就去想了。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保持沉默，再笑笑了事。
主持会议的常务副县长在门口吼了一嗓子：“继续开会了！”廖有才看看手机，刚好九分钟。大家都不声不响地走进会议室。
主持人说：“下面请县委王书记作重要讲话！”县委书记王德贵就把话筒再动了动，用手指在话筒上弹了几下，听到“砰砰”的声音，就开始重要讲话了：“同志们，今年抗洪抢险任务繁重……”书记讲话的同时，就在第一排的人脸上盯来盯去，似乎这个会议专门为第一排的人开的一样。
廖有才快速地记录着，生怕漏掉了重要讲话的内容。他再看旁边的唐德寿，也在一心一意的忙着，他笔记本上，居然还画了一个话筒，很逼真的样子。唐德寿以前任宣传部副部长，会画几笔，可能是县长作部署的时候，他画上去的。书记重要讲话的时候，没有谁敢乱动的。
重要讲话共分三个部分。一是领导重视，健全组织。二是宣传发动，提高认识。三是多方协作，全力抗洪。书记很有才，就这三个部分内容还发表了阐述，有时丢开书写好的讲稿即兴发挥一下。书记的重要讲话是打印的，参会人员人手一份。记过书记的开场白后，就可以只看文件了。但是，书记要随时临场发挥，因此，参会人员又不得不时时刻刻作好记录的准备。书记的讲话一共二十六页，从中央、省、市对抗洪的重视，到本县的具体举措都有，如果都按这个布置落实。不说至少五十年一遇的洪水，就是百年一遇的洪水都能阻挡住。
廖有才看见唐德寿在“宣传发动，提高认识”几个字下面画上了着重符号。
书记丢开讲稿，讲稿已经念完了。书记在作最后强调：“责任是落实到人头的。谁出了问题，就处理谁。我告诉大家，非常时期，如果不履职，处理了你是没有地方平反的！”
书记说完，就点名了：“白塔镇，有没有问题？”
廖有才连忙站起来：“请县领导放心，我们白塔镇保证没有问题！”
“宝塔呢？”县委书记面无表情地问。
唐德寿站了起来：“我们宝塔有些难度。但是，我们坚决迎难而上，全面完成抗洪任务。”
县委书记点点头。
主持人宣布：“鉴于非常时期，中午就不留大家吃饭了，各自回家迅速的抓好传达和落实！”
廖有才起身准备离去，书记却说话了：“白塔、宝塔！”正在离去的参会人员都愣了一下，回头望了一眼，不声不响的走出了会议室。
廖有才和唐德寿就走向书记。书记王德贵把公文包夹在腋下。县委办工作人员马上过来接过书记的公文包和茶杯。书记才说：“你们两个都是重点，我最放心不下！”
唐德寿马上表态：“保证没问题，请书记放心！”
廖有才也说：“请王书记一定放心，出了问题拿我是问。”书记伸开两手，分别趴在廖有才和唐德寿肩上：“有你两个在，这两个镇的抗洪我就放心了！”
书记说话时，加重了手势。
一切尽在不言中，廖有才和唐德寿诚恳地点了点头。
坐上车，唐德寿问：“廖书记，现在怎么办？”廖有才看看时间，已经十一点半了，就说：“还能怎么办，赶快回去去抓落实啊！”
唐德寿说，那我走前面，你后面跟着。说着就在前面带路。
这几年，乡镇办公条件改变很大，每个乡镇都有了几辆小车，理所当然的书记有一辆专车，工作起来也方便。
驾驶员问：“廖书记，我们怎么走？”
廖有才看看唐德寿的车就说：“跟上它走吧！”
两辆车驶出县城，就往回程的路上走。
白塔和宝塔是相邻的两个镇，两镇距离十公里。全县有一条嘉陵江贯通。流经白塔、宝塔再进入外市。白塔和宝塔也是嘉陵江流域最低洼的地段，所以抗洪任务比其他乡镇严峻。这也是县上高度重视和不放心的重点。
大凡江的流域，都有一些被冲刷形成的河滩地。土质较好，特别适合种西瓜和蔬菜。奇怪的是，白塔和宝塔有一大片这样的土地，区域划分，把这一大片地一分为二，白塔、宝塔各管一半。说实话，每年，这两个镇都靠这片河滩地产生经济效益。
先前，廖有才还准备今年下点决心，把属于白塔的那片河滩地建成农民新村，集观光、农家乐旅游于一体，那里住了六十多户人家，三百多人，完全可以搞成规模。没有想到，今年预测，将来至少五十年一遇的洪水。这把廖有才的思路打乱了。看来，这项工作要推后了。
廖有才靠在车上打盹。乡镇干部都喜欢坐前排，不像市里领导坐后排。他突然看见唐德寿的车在路边停了下来。驾驶员也把车靠了上去。
车停在了路边的一家餐馆。这家餐馆以卖野生鱼而出名，生意很火暴，嘉陵江产鱼，打来的鱼多卖在了这里。许多城里的人都专门开车到这里来吃野生鱼。廖有才看看表，正是中午十二点了，是该吃午饭了。
唐德寿先下了车。他走向廖有才，随即拉开车门，把右手搭在廖有才头的上方，说：“廖县长，请下车吃饭！”
廖有才马上抓住唐德寿的手，用力地握了握：“唐县长，我请你吃午饭吧！”
两人嘻嘻哈哈走进餐馆，只见唐德寿的驾驶员小吴在向他们招手。两人穿过拥挤的食客，向二楼走去。“刚好还有一个雅间！”小吴这样说，就招呼大家：“你们先座，我去安排鱼！”说完，又咋咋呼呼大叫：“服务员，快上茶水！”
小吴下去安排鱼去了，廖有才的驾驶员小刘把四副碗筷摆好后，就招呼两位：“唐书记、廖书记，你们稍坐一会，我去看看！”小刘随即掩上了门。雅间只剩下唐德寿和廖有才了。唐德寿递了一支烟过来：“兄弟，大难当头啊！”廖有才苦着一张脸，在用力吸着烟，他的心里完全在那块河滩地上。
见廖有才不言，唐德寿却笑了起来：“兄弟，天塌下来也要吃饭啊！”
廖有才悠悠地说：“我就是担心这洪水一来，那片河滩地就报废了！”
唐德寿笑得更爽朗了：“你啊，我不是说你兄弟，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不是说是预告吗？这洪水就有可能来，也有可能不来，现在还早，再担心也没有作用！”
这时，鱼已做好端上了桌，小吴、小刘也拿来了酒。唐德寿用筷子点着一大盆鱼说：“来，来，廖书记，先吃饭！”
于是就不再谈工作，开始喝酒吃饭。两位驾驶员专门负责倒酒，很少说话。廖有才就和唐德寿有一杯无一杯的对饮。等一瓶白酒喝干的时候，唐德寿问：“再来一个？”廖有才连忙摆手：“不喝了，不喝了！”
的确，在这全民皆抗洪的当下，躲在这里喝酒很不合时宜，如果因喝酒再误了大事，那就真成罪人了。现在的网络很发达，各种记者到处乱窜，弄不好，自己喝得大醉的镜头就上报了，甚至上网了。
唐德寿也不勉强，就问：“吃好没有？”廖有才打了一个酒嗝说：“吃好了！”大家就起身往外走，廖有才向小刘递了一个眼色，小刘马上苦了一张脸说：“被吴哥抢先买了！”
听见小刘这话，唐德寿就装着很不高兴：“廖书记，我以后还请你多关照，现在请你吃顿饭也不算行贿吧！”廖有才无话可说，握了握唐德寿的手：“那改天我请你！”
唐德寿马上接上：“改天再喝你的喜酒！”
回到镇上，廖有才就组织召开了全镇机关干部会议，要求大家务必提高认识，坚守工作岗位。廖有才把县领导的话重复了一遍：“非常时期，不履职，处理了你是没有地方平反的！”
一散会，廖有才就和镇长毛大伦去河滩了。毛大伦是廖有才到白塔镇后，力荐提起来的。当时，毛大伦排在第三副镇长的位置。人很年轻，分管计划生育。廖有才见他工作点子多，所以在镇长调任县计生局局长后，就把毛大伦推了上去。这个年轻人当了镇长后，和廖有才搭档得特别好，除了个人对廖有才特别尊重外，对廖有才作出的工作部署，都能不折不扣的抓好落实。
河滩地真是一块好地，如果不涨水，将是一块宝地，种啥收啥，所以这里的农民都比较富裕，很多农民在城里买了房。特别是廖有才来白塔后，重新作了规划，使这片地效益更高。
如今这片地里长满了绿油油的蔬菜，还有陆续收获的西瓜。见两位镇领导来了，许多农民都亲切地招呼：“廖书记，来吃西瓜！”随即跑进地里，挑了一个又大又沙的西瓜出来。在炎热的天气，吃这样的西瓜真是莫大的享受。
农民们都围了过来，亲切地问：“廖书记，是不是我们又要重新调整结构？”廖有才回答：“目前不是调整结构的事情，最焦心的是，洪水就要来了，洪水一来，只怕这里的什么都保不住。”
“那我们怎么办？”农民们都很着急，看着这片绿油油的河滩地出神。
“大家把蔬菜、西瓜等作物，在七月中旬前都全部收获完，能卖多少是多少，以减少损失！”
农民们沉默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