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老师都期待着放暑假。
我们响水中学的老师,大都家在农村,一进入八月,稻子开始成熟,气候也越来越热。中学条件很差,每个教室坐五六十个学生,只有一把吊扇在空中有气无力地旋转,扇出的风也是一股热浪。加上学生都是农村的孩子,上、下学一身汗,回家就干农活,上课再聚到一起,其混合的味道可想而知。
快要收获稻子了,这是农村中一年最要紧的时候,必须趁着炎热季节把稻子抢回来晒干,这样一年的基本生活才有保障。因此,教师们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丰收的希望的田野。就是上着课也不时地望向窗外,老担心天要下雨。学生们更是坐立不安,他们的父母进入了紧张的双抢状态,家里的牛啊、猪啊、鸡啊的就等着学生们去料理。每天上学背一个背篼来学校,放学割一背篼草回去。哪还有心思上课哟。
我的心思早已飞到了华蓥山上,因为我答应我的学生徐育才放暑假去他家里吃野白苕。已经失约两年了,再也不能不去了。
我的家没在农村。我爸爸妈妈说希望我放暑假后,好好的回城里休息休息,并给我准备了许多好吃的。妈说:“儿啊,怪我们没有本事,我和你爸都只是一个教师,没有本事把你留在城里中学教书,你在农村吃苦了!”
当初,我师范毕业的时候,本想留在城里教书,我爸爸妈妈就专门去找了校长。可是校长答复,按说应该分配到城里,你们都是我们学校的优秀教师,可是,要由教育局分配啊。于是,我爸爸妈妈又去找了教育局,分管副局长说:“你儿子是中师毕业,分配原则只能去农村中、小学。看在你们为我县教育事业作出贡献的分上,这样吧,大锤同志就去响水中学吧!”
我就这样被分配到了响水中学。响水中学在华蓥山脚,只有很简易的公路通往城里,离县城有七十公里。距离不算远,可那路,简直糟透了。从县城到华蓥山脚公路比较好,因为,华蓥山产煤,天天有运煤的车辆出入。华蓥山脚有个镇叫三汇镇,因为是产煤区,又是运煤的必经之地,所以,三汇镇非常繁华。而响水中学离三汇镇的路还有二十公里,向着平坝走。车辆特别少,80年代,还没有交通车。响水是个公社,只三条街,而中学就修在街边。周围是农田,属典型的农村。
我父母送我到响水中学报到后,说了一句话:“这里的生活太苦了!”
乡场并没有集日,乡里要求过一号和十五号赶集,可是,周围全是农民,他们有干不完的事情,这场还没兴起,就已经寿终正寝了。除了乡上的工作人员,就只有几个教师是国家人。农民说:“赶场干什么?他们又不买我们的东西!”没有集市,物资自然就更加匮乏。我爸爸妈妈来我们学校,那天,校长喊炊事员好不容易去三汇镇买了几斤猪肉,烧了一个红烧肉。十多个教师坐在一起,感叹:“我们都快半个月没有吃上肉了!”平时,老师们很多时间就只是用豆瓣下饭。我看见我妈妈眼睛红红的盯了我一眼。
教师的生活是这样安排的,每天教师和在校吃饭的学生一样,用一口搪瓷缸装上米,由炊事员统一在蒸笼里蒸。学生一次是交两分柴火钱,高年级的学生端上饭就走,吃自己从家里带来的咸菜和泡菜。教师每顿有一个炒素菜, 星期五晚上,教师们可以吃一次肉,所有生活费,教师来平摊。
我教的初二。我当时的年龄是十九岁,我班上的学生很多都比我年龄大,其中有个插班来的学生叫徐育才,名字取得好,可是,就是很难育才,我第一次注意到他,是他的绝技。那次在操场上他给学生们表演前翻、后翻,接着来了两个空翻,20世纪80年代前期,正是武侠小说和武打片盛行的时候,空翻只能在电视、电影里看到,因此,他的表演就格外引人瞩目。只这一次表演,徐育才就奠定了他在学生中的威望,全校就五百多学生,人人都认识了他。课余时间就向他靠拢,为的是请他再给大家表演一下。
徐育才的年龄只比我小一岁。我们也成了好朋友。我选他当了班长。他成绩只是中等,由于他的人气,把班里管理得井井有条,对我这个班主任来说,就特别的轻松。我们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我问:“你怎么会扁挂呢?”扁挂,是我们那里的方言,意思是练家子、好把式、懂拳脚的意思,如果形容一个人会几下,可以打赢一两个人,人们就说,这个人是操扁挂的。
徐育才说:“柳老师,你不知道我的家庭情况!”于是,他就告诉了我。他们家兄弟四个,这在农村,要养活四个儿子,不是简单的事。作为父母,单是给儿子修房娶妻就够难受的了,他的三个哥哥都是二十几到三十的人了,没有一个讨上媳妇,原因自然是家里穷,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来受苦。一家六口人只三间瓦房,能把新娘安放在哪里?父母的心也很着急,就把徐育才过继给了他的大伯。
大伯大娘对他很好。当时,徐育才正上小学四年级。长得瘦瘦的,身手比较灵活。一次城里川剧团下乡来演出,下午搭台的时候,徐育才在忙上忙下。川剧团团长看了他很久,就叫:“娃娃,你过来!”
徐育才走了过去,团长让他走上台上的高台,示意他做一个动作,还示范地比画了一下,就是像鹞子一样侧翻下来,问他会吗?徐育才说:“我试试!”他就爬上高台,双脚一跺,马上一个侧身就轻快落地了。
团长吃了一惊,又抱着他的腰,让他向后仰,用两手着地,这些,对于徐育才来说,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团长笑眯眯地看着徐育才,问了他的家里情况,又问:“愿意来唱戏吗?”徐育才也吃了一惊,那时候不大兴称演员,多指唱戏的。只要唱上戏,就能吃上国家供应的粮食。一个农村孩子,要吃上国家粮,成为国家人,只有两条路,一是认真学习考上中专或大学什么的,二是当兵出去闯天下。没有想到,徐育才却在这两条路之外,找到了另一条通往“国家”的路,他当时虽然只有十一二岁,但已经预见了自己的前途——唱戏。他很激动地回答:“我愿意唱戏!”
团长后来找了徐育才的父母。父母一听满心欢喜,可是大伯却不同意了。团长又去找了大伯大娘,工作终于做通了。这样十二岁的徐育才就进了川剧团。
徐育才进川剧团后,家里的一切都改变了。父母开始经常进城去看儿子,因有这样一个国家人而骄傲,而自豪。大哥、二哥的婚事也有人提了,真是皆大欢喜啊,那时候,一个家族里能够有一个国家人,在农村是很有脸的事情。
当然也有不高兴的人,那就是大伯大娘,他们只有一个女孩,当初,把徐育才抱继过来,也是有养老送终的意思,哪知道才养了一年,徐育才就高飞了。不仅如此,现在看来,弟弟一家也反悔了,不愿再把徐育才抱给自己了,因此,大伯大娘也经常进城,不是给徐育才带花生,就是带几个嫩包谷,两家人轮留争着的进城,一去就要见徐育才,越看越爱,这样就严重影响了徐育才的学习和训练。团长开始还耐着性子告诉他们,不要经常来影响孩子,孩子现在正是学东西的时候,进步很快,将来肯定会大有出息。团长这样一劝,两家更感到了这个孩子的金贵,去得更勤了,影响更严重了。
团长终于忍无可忍了,对大伯说:“你们把孩子领回去吧!”这是大伯求之不得的事情,当即就把徐育才领回了家。父母找上门来大吵了一架,把徐育才又领回了自己的家,从此,兄弟反目。
一切又恢复了老样,徐育才的哥哥们的婚事一夜之间突然告吹。徐育才才来插班上了初中。
说完这些,徐育才问我:“柳老师,这就是命吧!”我无言。他又说:“现在我怎么成了家里的罪人了?”他的语气是那样的迷惑。我知道他回家后,自己的亲人都看他不顺眼了,老是指桑骂槐的觉得他不好好当国家人,从而引发了一系列不好的后果。
我就劝他好好学习,冲刺一下,争取考个师范,出来当个教师也可以。徐育才摇了摇头,摇出一些苦涩:“我知道自己不行了,上课完全听不进去,脑壳清静不下来。”我也感到徐育才现在的状态,是没有办法进更高的学校的。
初三还没毕业,徐育才就辍学了。入赘去了华蓥山上一家农户做了上门女婿。十八九岁,在农村成婚的很多,并不奇怪。但是,如果要当上门女婿,说明这个家真的是穷到顶了,何况要上门的家庭,肯定是更加穷的家庭。
我只能默默祝福他能够过上幸福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