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带着致远回到酒店的时候，柏铭哲还在陪客户吃饭，到了房间，我们把买的东西往茶几上一堆，瘫在沙发上。致远开心地拿出他买的几件衣服，对着试衣镜比画，然后又扑到我身边，坐在地毯上问：“纪忆姐，你们结婚后我们是不是就不能经常一起玩了？”
我知道小家伙在想什么，他对我的依赖就像对妈妈的依赖，我抚摸宁致远的头发说：“致远，我和柏铭哲就算结婚了，我们的关系一样不会变，一点点都不会。你甚至可以住到我家来，然后我们继续像今天这样去购物。”
“我哥哥就要回来了，他以后也会在上海，我和哥哥住，住你们隔壁，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宁致远说这话的时候低着头偷偷地乐，细微的温暖都能让他觉得开心。
我继续抚摸他的头发，他的头发特别柔软，千丝万缕地滑过我的指尖，比柏铭哲的还要柔软一些。这样的男孩让人心疼，我发誓，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这个男孩。
那天晚上，柏铭哲打来电话，他的公司接到一个大单，估计得深夜才能回来，让我先睡。
那晚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里的场景是一个大雪纷飞的季节，我身边有个坐在轮椅上的人，满天都是铅色的云朵，我的四周没有一点儿退路，我只能直愣愣地站在雪地里。北风凛冽，但却世界末日一样寂寥，除了我和那个人此起彼伏的呼吸声，我听不到一点儿声音，眼前没有一点儿光和温暖，接着他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抓住我的手，我顿时感觉冰冷的黑暗瞬间袭来，云层迅速掠过天空，我动弹不了一下下，像是被梦魇劫持。
醒来后，我就没再睡着，我走到落地窗口，用玻璃杯装上纯净水，然后大口吞进去。
给自己倒第一杯纯净水的时候，我在想柏铭哲，我想起，第一次在机场碰面后，我到了英国，我开始和他打越洋电话，那时候，我在英国不认识一个华人，当我在想打给谁的时候，我看到了手心的号码。
说实话，我是有心动的感觉的，像麦旋风一样可口的男孩，谁看到都会流口水，但我那时候真没把他往我未来男友的位置上放过，我总觉得，麦旋风是可口，但吃多了会蛀牙，会生病，而且肯定太多人喜欢吃麦旋风。后来，聊了很久才知道，这杯麦旋风还没人品尝过呢，我一听，立马终身买断。
就这样，我知道了他叫柏铭哲，知道了他刚落脚在上海，也知道了他爸爸给了他一大笔创业基金，然后他特别小心翼翼地选择投资方向。而我也开始渐渐习惯在背诵诸如《联合国宪章》和《维也纳条约》的空隙，给他打电话，告诉他，我学口译干吗非要背诵这些东西呢？这种感觉就跟我在国内考个硕士还要加考一门政治一样的，再说了，我又不是要去做联合国秘书长。
我的校园里有一棵很特别的树，树干和密密麻麻的树叶自然形成了一颗心形，我每天经过的时候都会用手机拍了发给柏铭哲，告诉他：“你看，我们学校的绿化多棒。”他每次都乐得二五八万似的给我打过来说：“你就承认了吧，你这不是在告白吗？”我矢口否认，而且都已经在一起了，还什么告白不告白的，幼稚！但我依然每天都给他发心形大树的照片。一个月后，大树上的树叶变红了，我把照片发给他那天，他收到了一颗红灿灿的心，也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们说好，一辈子就这么在一起了，说好了，永远不分开。
我们夏天的时候时差七个小时，冬天的时候时差八个小时，但我每次给他电话，我都不会去计算现在国内是几点钟，因为无论任何时候我打过去，他一定会扬起温暖的声音，那种温暖就像冬日你手心捧着一杯曼特宁咖啡一样的温暖，那杯他给我买的曼特宁咖啡。
有一个周末，我在伦敦俯视整个维斯特敏斯特区的时候给他打去视频电话。晨曦里，我直播着我这一秒看到的世界给他，这样他就像陪着我一起乘坐摩天轮一样。他说有一天他一定要来英国陪我生活一段时间，我们去看海，他特别想去看苏格兰的海，我说看海我们应该去马尔代夫吧。他说妈妈去世前曾经告诉他，如果有一天她离开了柏铭哲，那么她会化作苏格兰的海滩，和海水一起庇护他。
我当时就想，多好的妈妈，诗人一样浪漫，在柏铭哲还不明白死亡意义的时候给柏铭哲希望，等柏铭哲有一天到苏格兰的海域去找她的时候，柏铭哲也已经是个懂事的大男孩了，那时候，他也释怀了。
想到这里，我更觉得和柏铭哲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没有爸爸，他没有妈妈，我们相互给彼此弥补缺失的一部分。我打开灯看了看墙上的时钟，已经快凌晨了，他还没有回来。我走回床上，躺下去，但依然没睡着。于是我第二次起床，又一次打开冰箱，再一次拿出纯净水，走到窗口，用玻璃杯装上纯净水。
我这次想起了我爸爸，我在遇到柏铭哲之前，我一直以为我不会再遇到像我爸爸一样疼我的男人。我想起爸爸从前经常和我玩捉迷藏的游戏，爸爸消失后，我再也没玩过一次捉迷藏，因为我还在等爸爸来找到我。
我想起从前爸爸睡前给我念的每一个童话故事，我最后一次见到我爸爸的时候，是我念小学二年级的一天。
那段时间，爸爸开始不怎么出门。每次听到警笛声，爸爸都会惊慌地躲到旧衣柜里，妈妈会急忙配合地把脏衣服堆到衣橱门口，然后拉着我，故作镇定地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电视。
她其实一点儿都不镇定，我知道，因为她拿起遥控器选台的时候，手一直在发抖，和爸爸听到警笛的时候一样发抖。
后来我才知道，爸爸因为疲劳驾驶，撞死了一个人，他不想进监狱，更加不想错过我成长的年华。
有一天，妈妈去上班了，我死活要爸爸给我买一只那时候很流行的小白兔公仔。因为赛凯琳总是拿着那只小兔子告诉我，这是一只可以守护所有人的守护神。她说小兔子手里捏着一个盾牌，可以抵挡所有外来的伤害，我当时和赛凯琳要，她死活不肯给我。
那天回到家，妈妈不在家，我就非要爸爸给我去买不可，爸爸见我在地上哭天喊地地打滚儿，只好带着我出门买公仔。其实，我那么想要那个公仔是想要它来守护爸爸。
我们刚买完公仔正要离开的时候，警笛又响起来了，爸爸先是拉着我快步地走。最后他把我整个抱起来跑，警笛声越来越大，爸爸跑进一个小巷，然后停下来对我说：“现在我们来玩捉迷藏，爸爸先藏起来，你来找爸爸。如果你找不到爸爸，就回去百货公司告诉柜台阿姨我们家电话，妈妈会过来和你一起找爸爸，好吗？”
我点点头，但好像也明白了什么，我把小兔公仔塞到爸爸大大的手里，这样爸爸也就不会有事儿了。那个黄昏，我再也没有找到爸爸。天黑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大街上哭着喊爸爸，一直哭。我从前每次一哭，爸爸一定会出现，假装被我找到。可是那天我怎么哭爸爸也没有再出现过，我按爸爸说的，到百货公司把家里电话告诉了柜台的阿姨。
晚上，妈妈急匆匆地过来了，她问我是不是我让爸爸出来的，我点点头，嘟着嘴，我不高兴，因为找不到爸爸了。妈妈当时恶狠狠朝我脸上打了一耳光，那耳光一定很重，因为我记得那耳光之后，我耳朵疼了好多天。
妈妈拖着我离开，我的手很疼，因为她很用力，比那耳光还要用力。也就是那天开始，妈妈对我的话越来越少了，直到我出国前一天，妈妈和我聊了很久，她告诉我希望我住得离她远一些，过得幸福一些。
想到这里，我打开了手机里那张像素很低的全家福，然后翻看从前的很多照片，爸爸抱着我的，妈妈搂着我的，很多很多。我躺到床上，闭上眼，还是睡不着，回国两周了，这时差确实是个大问题。
到我第三次起床的时候，我直接走到落地窗前拉开了窗帘，看着楼下星星点点的灯光。马路上的车辆已经少了很多，我把玻璃杯又倒满水，我不知道这样的黑夜我能做些什么，除了怀念，但我总是需要做一些事情的。我没开灯，不知道这些日子是我喜欢上了黑暗，还是黑暗习惯了我。
这次，我想起了赛凯琳，想起了金刚，想起了曾静。
赛凯琳是我们几个里最漂亮，也是生活阅历最丰富的一位。曾静曾告诉我，她在十八岁的赛凯琳眼里看到过比她父母还要苍老的眼神。我没有怀疑，我记得我爸爸消失的那一年，妈妈经常打我，她总是抓到任何东西都往我身上砸。而那时候，赛凯琳也遭遇着差不多的境遇，她有一个继父，她继父比她妈妈小十岁，他没有任何工作和收入，他的零花钱都是赛凯琳妈妈给的。
我一开始以为赛凯琳身上的伤痕是她妈妈打的，有一天我陪赛凯琳去医院看她妈妈，我们看到她妈妈伤痕累累地在病床上呻吟，眼神涣散，我才知道，她继父经常在喝醉后打她母女俩。
“你看她的眼神，这种眼神只有濒死时才会出现，她已经死了。”赛凯琳特别镇定地告诉我，她一点儿都不悲伤，而她这样的反应却让我再也噙不住眼眶的泪水。我哭了，不是为病床上灵魂已经死亡的女人，而是为赛凯琳。
那晚我和赛凯琳第一次喝醉，她跑到病床边看都没多看床上的女人一眼，只是从她的口袋里掏钱，然后带着我离开。赛凯琳就像我亲姐姐一样疼我，在遇到柏铭哲之前，我遇到任何麻烦，我想起的第一个人总是赛凯琳，而不是我妈妈。而赛凯琳也一样把我放在她生命的第一个位置，为了我，她和我身边所有人都翻脸过，包括现在她最爱的男人—唐皓宇。
天空已经开始微微发亮，黑暗的背后透出忧郁的蓝，我拉上窗帘，终于入睡。
时光继续像黄浦江的江水一样缓慢地流淌，又两个星期后，柏铭哲到北京出差。出发前两天，他翘了两天班，带着我和致远又横扫了各大卖场一番，刷的是他的卡。我也没客气，这未来老公的，也没什么好留情的。
从恒隆出来后，柏铭哲特别神秘地带我走进Tiffany，我当时心想完了，我现在穿得这么随意，还带着致远，他这时候求婚也太不合适了吧？但我还是抑制不住地欣喜。
我一个人联想了半天，结果，他并没有像电影那样单膝跪地，而是单手敲敲玻璃橱柜，要我选婚戒，我当时气就来了，直接一指经典婚戒，然后气冲冲地带着致远冲出店门。
柏铭哲也追出来，“怎么了？不喜欢？那换一家？”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转过身对他说：“柏铭哲，你什么意思啊？你这算什么啊？第一，我从落地那一刻开始，就在等你柏铭哲求婚。在英国的时候，你怎么说的啊？你说你一秒都等不了了！我甚至在想我是不是走出浦东机场就能看到整条马路的玫瑰，然后你会单膝跪地给我戴上戒指。结果我回上海这么久了，你还没一点儿动静；第二，这戒指怎么能是我来选呢？你要不要干脆折现给我啊？你就是送我一可乐戒指都比拉着我来选戒指好，这是求婚戒指，不是结婚戒指。”
“致远，这是钥匙，我和你纪忆姐说会儿话啊，你乖，你去车里等我们。”柏铭哲把车钥匙递给致远，朝他尴尬地笑笑，我才反应过来，致远还在旁边。
致远离开后，柏铭哲扑上来就抱着我说：
“哈哈，我以为什么事儿呢，现在是老婆等不及了。让你选戒指我是怕我选的你不喜欢，戒指当然得你喜欢才行，行，我现在都明白了。等我从北京回来后，一定把这事儿给好好张罗一番，别着急。”
“谁着急了？我可一点儿都不着急。”我横了他一眼，说得底气特别不足。
然后接着说：“我不管啊，柏铭哲，我跟你说，你要是敢不娶我，我会整天阴魂不散地跟着你，跟着你上班，跟着你回家，跟着你约会……到你结婚的时候，我直接去你婚礼上闹去，柏铭哲，你必须娶我，而且我还非你不嫁了！”我说完才发现这次不是底气不足，而是底气全没了。
柏铭哲抓着我的手，一个字一个字特别认真地说：“纪忆，你给我好好记住你今天说的每一个字儿。我需要你记住，因为我柏铭哲这辈子也就只认你一个人，我要是辜负你，就不是男人，五雷轰顶。我这次从北京回来一定给你全套，让你做全世界最幸福的人，好吗？”
那天我们拥抱了很久，在Tiffany门口，我在柏铭哲的怀里，看着店门口的LOGO，幸福来得太突然。
柏铭哲飞到了北京的这一天，正好碰上宁致恒从美国回上海。一大早，我就开着车带着致远，先是送完了从虹桥机场起飞的柏铭哲，再去浦东机场接宁致恒，致远前一晚兴奋地像“愤怒的小鸟”似的，堆一堆砖给他，他准会撞过去。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过他哥哥了，我就在照片里看过宁致恒，我说过，他身上有种桀骜的气质，短头发，全竖起来，和致远一样的高鼻梁，坚毅的唇锋，浓眉大眼，但宁致恒的眼里并没有致远的忧伤，而是一种说不上的邪魅和不羁。
宁致恒刚出海关，致远就兴奋地喊了句哥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就一头栽进宁致恒的怀里了，宁致恒一只手将致远紧紧抱住，另外一只手放下行李，轻轻地挠致远的头发。我想他至少真是个很不错的哥哥，因为他和我一样，喜欢挠致远的头发。宁致恒的笑容爬上眼角眉梢，这和我想象中的有所偏差，他看起来有种干练的气质，至少不惹人厌。
“Hello！终于见到啦，要喝茉莉蜜茶吗？”我走上前，笑嘻嘻地主动递过去一瓶茉莉蜜茶，这可是祖国大陆最好喝的饮料。
“你就是纪忆吧？你本人比照片更漂亮。”他接过饮料，和我握手，他这样的称赞还是让我对他留下了好印象，尽管我知道这只是西方基本礼仪的一种，我记得我刚到英国的时候，很多老外告诉我，我是他们见过最漂亮的女孩，我当时乐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可是后来我发现，他们碰到任何女孩都说你是我见过最漂亮的女孩，包括包裹得严严实实、戴着墨镜的中东女孩，我当时就纳闷儿，你难道会透视？后来我明白了，也学会了，逢人就说你是我见过最幽默的男孩，你是我见过身材最棒的男孩，我管你是300磅还是100磅，都这么说，准没错。所以西方礼仪没有那么深奥，但强大的内心是入门的基础。
“电话聊过，照片见过，我们就不客气了，但你是我见过最帅的男生。”我也顺着这个礼仪走，宁致恒对我粲然一笑，得意地说了句：“我知道。哈哈。”
比起致远文质彬彬的干净和清新，宁致恒的五官更深刻一些，身材也绝对符合现在的180公式，现在不是说找男人要180平，180cm, 180mm吗？呃，好吧，至少他现在有180cm的身高。他脸上的自信有些锋芒，但却不让人讨厌，因为这种自信背后确实是优质在作祟，你可以从他手上百达翡丽的腕表和TOD’S的大行李包上找得到端倪。
上车后，基本都是宁致恒在说话，他从上海的发展速度，聊到了他有一次去加拿大旅游见到的最大瀑布，从方舟子老婆刘菊花聊到了他一个叫吴菊花的同学，致远和我坐在车的后座，笑得四仰八叉的，他一开心，又一脚油门轰下去，我吓得赶紧直起腰，提醒着他小心驾驶，这毕竟是刚回国，他没理我，继续兴奋地在高架上加速飞驰，和所有男孩一样，他们迷恋速度，可这不是洛杉矶一边六条车道的五号高速路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