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穹无尽,碧波万里,白云随意,海风烈烈。似是海天交际之处,来生台幽然伫立,青色烟柱笔直。
重明轻轻落在山石上,凌水从他的火浣披风中走出来,略带迷惘地看着来生石。重明见她这般专注,不禁又担忧又期待,自己也顿时感慨万千,一步落入凡间,便是一世牵肠挂肚。
忽然,凌水却回头看向重明道:“重明仙将,不是要去鬼巢么,为何到来生台,又不是入凡。”
重明哑然失笑,原来仍是自己想多了,故作镇定道:“凌水姑娘可曾入凡?”凌水点头。
“既然如此,应知来生石下便是冥府罢,”重明有些底气不足,凌水不假思索道,“这个,我还真不知,我入凡时饮下‘浮生一梦’,莫说凡间的记忆不留半点,连入凡回仙界的事情也不大记得。”重明自是知晓这一节,只是亲耳听到还是心中蓦地一痛,毕竟曾经沧海难为水,有些事情强求不得。
重明忙收神定心道:“仙界与凡间为冥府相连,凡人死后便入冥府,凡人成仙亦经冥府,不过成仙时一掠而过,并不知是哪里,想必若水也未曾与你提起。”见凌水点点头,继续道,“而冥府,看似为鬼族地盘,其实是鬼巢、仙界与凡间的过渡,但本为仙界与凡间通道,阴气过盛,游魂遍布,鬼族并不喜它,鬼巢也渐渐远离冥府,只留若干鬼兵把守,至于冥府中诸位掌官本就是太古大战后安排的仙家。”
“重明仙将的意思是,”凌水似乎明白,“冥府紧邻鬼巢荒僻之地,鬼族对这里并不在意,方有机可入。”重明慢慢走上来生石道,“冥府与鬼巢交界处风雨交加、崎岖坎坷、游魂飘荡,凌水姑娘可要想好。”
凌水微微一笑,三两步便跟上重明,与他并肩而立道:“自是想好,定然要去的,”刚要说什么,又蓦地低落下去,脑海中闪现出“单黯”的俊逸模样,又道,“身为一宫之主,怎能胆小如鼠、望而却步。”眸中闪着故作坚强,和隐隐泪光。
重明大略晓得凌水所思所想,忙别过头去,走向来生石,凌水紧紧相随。
熟悉的地方,熟悉的景致,立于来生石上,重明抑制不住往事来袭,一时竟有些恍惚。凌水亦是心事重重,这一去,怕是会见到“单黯”,可是到了那时,又该是怎样对视、如何开口。正在凌水发愁之时,重明再度将她揽入怀中,以火浣披风裹好,两足轻点,就向脚下浩荡云烟掉落。
顿时寂静,没有呼啸风声,亦无光亮,凌水不知为何,恐惧一点一点弥散开来,只好闭眸,将头埋在重明胸前,两手箍住重明腰身。发觉怀中凌水动作的重明,有点后悔带她来,毕竟仙界那般美好,冥府的幽暗哪里是她能想象到的,事已至此,也只能紧紧揽着凌水的手臂,以此为慰。
不知过了多久,凌水才觉脚下似乎有了一方踏实,耳边忽有呜咽风声,抬首望去,凄风楚雨中,重明目视远方,银制面具上映出隐隐鲜红,微挑的嘴角仿佛有着悲哀。凌水循着重明的目光望去,墨色山川下,孤魂野鬼游荡哀嚎,声音中的痛苦震颤心肝,还有无边无际的血色花海,撼人心魄。
凌水为眼前诡异妖冶的景色惊得许久方轻轻问道:“这是何花?”
重明颔首望着凌水的圆润面庞、淡眉杏眼,眸中极尽宠溺,柔声道:“凌水姑娘可曾听说过曼珠沙华,这便是了。”
“火红纤细,却能唤起前生记忆,”凌水难以置信道,“原来曼珠沙华就是这般模样,比药草经上所绘更为浓烈,若不曾亲眼见过,哪里会想到竟是如此光景。”回首正要问秘径所在,就见重明痴迷般凝视自己,目光温柔沉醉而又怜惜哀怨,说不出的缠绵悱恻,竟与毒窟飞瀑边“单黯”的眼神像极了,凌水顿感自己已然陷落他眼中,无法自拔。
“重明仙将,”凌水轻声唤道,毕竟大事在前、不可耽搁,晃神的重明发觉自己的异常后忙尴尬别过头去,脸上红晕微微浮起,清清嗓子道:“这里是黄泉路,前面的鬼门关,后面是三途河,通往鬼巢的秘径就在身后的万丈深渊。”言罢,向后转身。
听到“万丈深渊”四字,凌水心中蓦地一沉,缓缓转过身去,眼前一片狂风骤雨,裹挟着无数电闪雷鸣,还有更为凄惨悲切的哀嚎。微微低首,凌水就见自己正高高立于一角悬崖之上,脚下是望不到尽头的漆黑难辨,黑暗中孤魂野鬼随着闪电映彻时隐时现,面目狰狞、表情痛苦。
“啊,”凌水忙回首无力伏在重明肩头,颤声道,“重明仙将,要从这里下去么。”
重明略略犹豫,还是轻轻应了声“嗯”,想想又道:“你不必害怕,如方才呆在披风中就好,这里阴气戾气过重,不是你能承受的。”
凌水忽然感觉自己无甚用处,说是与重明一同深入敌营、引起内讧,可是到目前为止她都不过是重明的累赘,心中很不是滋味。正在凌水自愧自责时,周身又是熟悉的温暖,便知重明拥着她跳下悬崖。
风声呼啸、雨声响亮、雷声隆隆都似乎瞬间更近,哀嚎则近在耳畔。隔着披风,凌水依然能感到雨打风吹的有力,阴气戾气的刺骨,还有重明时下时停的脚步、渐渐深沉的呼吸。
努力仰起头,凌水看到重明专注扫视四周,烈风将三千墨发吹散,雨水将坚毅脸庞雕刻,看得她不由得很是心疼。经过凡间历练、闭关修炼、深入毒窟、鬼仙大战,如今成为司香宫主,凌水本以为短短数年间,她已经比过去五万年更为充实、进境更为迅速,不想到头来,仍是需要重明小心呵护,虽说自己与他相差几十万年,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还是让她甚是厌恶。
重明带着凌水,忍受风雨,且落且停,小心避开游魂,不知过了多久,方落到崖底。与万丈悬崖不同,崖底甚是安静,风雨也无、游魂也无,却是墨黑一片。重明一手拿出冰寒白石,虽是小巧,却是明亮,将周围隐隐照亮。
“由此进入一条密道,就可直抵鬼巢,”重明小心将凌水从怀中放出,借着微弱光芒,凌水才看清周遭,怪石嶙峋、冷水流淌、脚下泥泞,空无一声却更为冷酷。
凌水绕着重明,细细扫视,回头正要问密道在何处,忽见他披风上数道或黑或红的痕迹,幽幽微光下更显恐怖,忙问道:“重明仙将,这是,”想想又道,“这莫不是为游魂所伤?”
“没事,”重明看也未看便道,“如此密集的游魂,难免被伤到,这不是还有火浣披风。”
凌水走到重明面前,伸出手道:“让我看看,”见重明犹豫不决,就强行拉出他的手腕切脉,方知重明体内仙力有点涣散,怕是为游魂所伤,没想到连能抵冰寒黑雾的火浣披风都难以完全抗住。
凌水忙从腰间摸出一只白玉小瓶,倒出一颗黑色药丸,拿到重明眼前道:“你受了阴气戾气还说没事,重明仙将也太不顾自身了罢,身负仙界重大使命,护好自己是最为基本,不然怎能不负少君尊令。”
重明微微一笑道:“你这口气,听起来颇像若水姑娘,”拿过丹药,仰头服下,将冰寒白石指向不远一处石壁道,“那里便是通往鬼巢的密道。”凌水闻言望去,只见光溜溜的石壁上连个缝隙也无,正自疑惑,重明就走过去,举起拿着冰寒白石的手,回头示意凌水过来。
凌水快步跟上,重明才以冰寒白石为笔,在石壁上轻轻勾画,银白线条泛着亮光,仿佛夜空中璀璨星海,陡然一种安宁之感油然而生。不多时,石壁上一朵银白曼珠沙华摇曳生姿,少了几分妖魅,多了几分出尘,忽然银白曼珠沙华黯淡无光,随即漆黑如墨的石壁上银光涟漪般泛开,两三波便止,眼前的石壁瞬间消失,隐隐看到半圆形的洞门。
重明上前一步,将凌水揽在身后,走入洞中,手中的冰寒白石也比方才亮了些,凌水见状方知洞中的邪气比洞外少了些。密道狭窄,仅容重明和凌水一前一后慢慢走着,凌水打量身边的洞璧,发觉洞璧光滑无比,似乎还映着两位仙家的影子,脚下没了洞外的泥泞而很是干净。
“这是座玉山,故内里全为几十万年的冰玉,即便如此,凌水姑娘也不可轻举妄动,”凌水的指尖即将触到洞璧时,重明低沉声音传来,与黑暗中听来分外悠长,还有着三分动听。
凌水闻言忙收手,忽觉密道陡然向下,不久又转个大弯,如此时上时下、时左时右,将凌水绕得晕晕乎乎,还好重明紧紧拉着她。
正当凌水勉力支撑时,就听重明无甚悲喜道:“快走出去了,前面就是鬼巢了。”凌水弯腰从重明身后探出头来,远处一点光芒兀自亮着,在洞璧上染上好看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