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上班的时候,雨霏在机关走廊里碰见了张东,他想让张东和自己一起去找何书记,这样会使工作汇报增大些可信性,但他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雨霏不想让他卷进这些是非里去,张东已经快到五十岁了,他很在乎自己的最后岗位。张东很关切的问雨霏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昨天地营子村的事上火了。他笑了笑说没什么,也许做饭给烟呛的吧,张东会意的笑了。
雨霏问清了黄镇长昨天去县里开会了,还没回来,他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就径直去了何书记的办公室。何书记问他眼睛怎么红了,是不是亚芳的身体不好,他笑着说可能看电视太晚了。何书记又叮嘱他要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嘴上答应着,可心里在想着要说的事。何书记大概看出了他心里有事,于是显得很轻松的问会战进展是不是顺利,还有什么问题,他简单的说了一下情况,借着话题说昨天有两个村的妇女主任辞职了。何书记问他是什么原因,他没有直接回答,又说地营子的郝主任也提出辞职了,何书记很吃惊的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就把昨天在地营子村的经过详细的讲给何书记听了。讲到中间时有几个机关干部来汇报工作,何书记都没接待,让他们等着,他又让雨霏锁上门,以免打扰谈话。何书记这样重视,让雨霏的心里塌实多了,他一边汇报一边谈着自己的看法和建议,何书记很认真的听并在本子上不时的记着。
这时,走廊里又有人使劲的拽了一下门,没有拽开,那人接着又敲了起来,听那不客气的声音,肯定是个熟人。何书记朝坐在门旁沙发上的雨霏说,你告诉他有事过一会儿再来。雨霏站起身拧开了门锁,在门打开的一瞬间,雨霏楞了一下,门外站着的是黄镇长。
“来,来,回来了,老黄?正好你也来听听地营子的事。”
何书记看见了黄镇长,便招呼他进来。黄镇长进来在何书记的办公桌旁坐了下来,何书记示意雨霏继续讲下去。雨霏稍微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说了起来。不过这次他简略了许多,也不再增添自己的意见和建议了,有很多话尽量说的很策略,以至于何书记几次提示他尽量说的详细点。到雨霏说完,黄镇长一句话都没说,直到何书记问他对这件事有什么想法时,他沉默了好一会儿说:
“郝宝祥辞职的事我只是刚刚听夏镇长说的,还不了解情况,还没有更多的发言权。我看这事何书记你拿意见吧,你怎么定我都没意见。我是来告诉你我开会回来了,我还有点事,你和夏镇长先唠着。”
还没等何书记说话,他站起身走了。在回手关门的时候,他又停了下来,回身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看着雨霏说:
“哦,何书记刚调来不久,有些事我不能不和夏镇长提个醒,我还真的有一个建议,依我看一般的情况下,最好不要更多的干涉下边的工作,只要那个村能完成镇里的工作,我说别的就不要管了。县委看什么?看书记和本镇长的工作完成怎样,他看北桥镇,他不看村委会,他不看村支部。村主任,村妇女主任谁干谁不干,影响不着镇里的工作,不是骂人,那几个位置找个人就能干。可是一个能完成征粮任务,农业税和各项收费的支部书记好找吗?管事的领导都会有人出来反对,可是有些事只凭群众风言风语谁去查?谁能查得清?你?还是我?自古私不举官不究,咱们这不是没事找事吗?”说完摔门而去。
雨霏噌的一下站了起来,满脸通红,嘴角在微微的颤抖,面对着紧关着的门急促的喘着粗气,然后朝坐在办公桌后还没能插上半句话的何书记说:
“何书记,既然黄镇长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也没什么顾虑了。我分管计划生育工作,我最起码要对我的本职工作负责。我管不了村委会主任的事,但地营子妇女主任的人选,我建议必须要实行民推考试党委把关的办法,这不是我夏雨霏个人的事,回头我和计生办研究一个方案,党委研究定吧。”说完也摔门走了。
雨霏走出书记办公室,直感到心里沉沉的很闷,就像有一种东西要喷射出来似的,膨胀得他全身的血管根根都那么酸痛。此时,昨夜的那些顾虑和猜想都已经飞到九宵云外去了,他不想再为那些东西扭曲了自己的本来性格,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能够伪装自己的男人。他突然对自己坚定了一个信心,那就是在地营子妇女主任的选用上,自己不会让步,一定走出一条路子,为今后各村在用人的问题上有所启示,不管此举的作用到底有多大,他相信只要做了,就会在一定范围内扭转是人就能干的错误观念。他真想在自己职权范围内,尽力做一个维护党委和群众利益的好干部,哪怕真的绞进那个无形的网里去。
他觉得很闷,他不知道该怎样发泄自己,他真的想和谁大声的吵一架,他想跳进水里淹没自己涨痛的身体,他不敢到自己办公室去,他怕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和谁发火。他来到后院的草坪上,在那几棵高大粗壮的老杨树下站了一会儿。他突然发现树叶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变黄了,地上散落着片片枯叶,那上面还沾着早晨没有散去的露珠,这情景让他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那种感觉不是来自于秋风水寒,雨滴花谢,而是来自于在对人生充满希望和真诚时,却又不得不品味着那样一种沧桑和茫然、失落和无奈的伤感。他突然想起那年在这几棵老杨树下写下的那首《落叶》。
总会有这样的日子
从枝桠间滑落自己
已没有了艳丽的娇容
却写就了沧桑的美丽
总会有这样一个身影
在阳光的晶莹中离去
挥挥手不留一点点的痕迹
匆匆的没有人很在意
默默经历着岁月的风和雨
为了生命和荣誉
一叶的人生
来是轻轻的来
去亦悄悄的去
他真的已经没有了当年写这首诗时的心态了,现在的他,坚定中多了些茫然,乐观中多了些伤感,淡泊名利但又那么珍惜荣誉。来机关工作这么多年,他已经记不起来有多少次站在这几棵老杨树下了。不管是高兴还是痛苦,在这里他就会找到一种安慰,他都会慢慢的平静自己,找回自己。此刻,他却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他用手抚摸着枯痕斑斑的树干,心想它何时老了呢?他刚刚发觉,自己这么多年来,未曾象今天这样注意它的苍老,是自己的心老了还是没有了年轻时的梦?还是现在的自己比年轻时的自己多了些感悟?人啊!他突然握紧了拳头,朝那树干狠狠的砸下去,一阵钻心的疼痛,让他心里的堵闷,突然就象决堤的困水,轰然倾泻出来。他看着手指间殷红的鲜血,仿佛看见了自己鲜活的心脏,那就应是自己鲜活的人生啊!他真的觉得比刚才轻松多了。
他回到了走廊里,来到了水利办,他想找包地营子村的水利办边助理,进一步了解一下那里的情况,为研究方案做准备。边助理大名叫边仕禄,可能父母也是希望他仕通禄运,起了这样明显带有理想色彩的名字。他在机关工作已经三十多年了,是六十年代老水利学校的毕业生,也许是他的时运不好,或是本人没有什么建树,到现在也还只是一个助理。他有一个习惯,不管出办公室还是进办公室,每次都要拉一下办公桌和档案柜的锁头,所以他有一个很响的外号叫边小拉。
他是一个老机关了,他在雨霏的问话中感觉到了他所理解的东西,他不等雨霏说完,就慢条斯理的说:
“我说夏镇长,你还年轻啊!做事怎么能那么认真呢?你没听毛老人家说过吗,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就是说凡事不要太认真?”
“你这不是胡批么!”雨霏不满的瞪了他一眼说道。
“什么胡批啊?如今想要当好官,得先学好市场经济,什么市场啊?官宦市场,你得学会看官场行情,看管你的人喜欢什么,官场上流行什么,你呢,就要吆喝什么,卖什么。你得记住,领导不同意的不做,领导不喜欢的不说。”
“你这么明白怎么自己不用啊?”雨霏嘲弄的说了一句。
“我边仕禄到今天才悟出点道,可是,快退休啦,晚啦,没戏啦,你和我就不一样啦。”他又习惯的拉了一下抽屉。
“你说你这臭毛病多少人有意见?不管谁在屋,你总是拉,拉,拉,好象到你这里来的都是贼似的,你怎么不注意呢?”雨霏没好气的接茬道。
“我在机关蹲了几十年了,头发都蹲白了,没坏过谁,可是你自己正直有什么用,这不就是太认真了养成的习惯么,世界上怕就怕------”
“得,得,自己挤不出屎来,怨地球没吸引力。”雨霏生气的摔门出来了。
在走廊里他又遇见了张东,他对张东说你准备一下,找时间研究一下地营子计划生育工作和妇女主任安排问题。张东看他脸色不好,也没多问,点头答应着,然后悄声说:
“刚才田珊珊来电话,告诉姜老怪的老婆做完人流已经接回来了。”
“是吗?!”
“她还告诉明天下午到她家喝酒。”
“什么酒,订婚了?”
“没说。”
“没说?不去!哦,不是,是我不去。”雨霏没好气的说。
“人家还特意叮嘱我非让你去呢,那小姑娘工作很要强,怎么也不能伤了人家的面子吧。”
雨霏没有再说话,转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