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就到了年底,一年一度的乡镇党政领导班子考核又开始了。这一年来,雨霏无论是工作政绩还是个人的能力和威望,在全镇上上下下都是有口皆碑的,再加上媒体对他家庭事迹的报道和宣传,社会上对雨霏提职晋级的呼声也很高,甚至县里有某领导曾暗示给何书记,县委有提拔重用雨霏的打算。这样的光环也十足让雨霏不敢懈怠自己的工作,除了偶尔仍会为地营子村的事感到愧疚外,也渐渐的淡忘了已经辞职的梦莹和那些曾发生过的事了。
在考核文件通知发下来的时候,何书记曾把雨霏找到自己的办公室,表示了对他的认可和关心,希望他能在这次考核中得到重用和提拔,并暗示他在考核前去县某领导家表示一下,说只要一个数就可以了。雨霏疑惑的看着何书记,他不知道一个数究竟是多少,他问多少?何书记笑了说你自己体会吧,现在流行一句话说,又跑又送,才会提拔重用,如果你想被重用到什么程度,拿多少你心里自然会有数了。他听完何书记的话苦笑了一下,说了很多感谢何书记的话,话中也渗透出为自己为很多工作干不好感到愧疚。何书记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很世故的劝他要学会处理好各种关系,不仅仅是工作关系,还有个人关系和处世关系,这对一个人的政治成长很重要。他似乎很理解的点着头,可心里却在想着别的事。
晚上回到家,雨霏一边料理饭前饭后的事,一边想该怎样和亚芳说花钱活动提职的事。他心里很矛盾,如果说内心深处不想谋求一官半职,那是假话,哪个男人不想成为将军呢?那不仅仅是生活的需要,也是自尊和人格的需要。特别是对于一个男人,那也是成功和荣誉的价值体现,更何况凭借现在这样的呼声,只要自己稍微活动活动,就能有垂手可得的地位和名誉。然而从心里说他又真的不愿意低头弯腰去送礼,不想用自己的人格去买官媚官。可再一琢磨,眼下社会流行的那句大实话“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说的很现实,你再清高,再有能力又有什么用呢?现在摆在自己面前的无非两条路,要么实现自己成功的价值,花钱买个官;要么就死守自己的良心底线,不跑不送,不做对不起自己良心的事,哪个是自己最好的选择呢?他犹豫了,他想和亚芳商量一下,起码说亚芳的意见不管是哪一种,都会给他一个很大的鼓励。但是,这话又该怎样和她说呢?
按照每天的时间,亚芳该吃药了,雨霏把药递给她,又把水杯拿给她,亚芳虔诚的把药放进嘴里,那样子就像在吃着一种希望似的,用水小心翼翼的一点点往下咽。灯光下,在她那黑黑的长发里,已经依稀看到几多白发了。这样的情景他看过了无数次,而今晚不知道为什么,此情此景把他的心揉搓得很疼很疼。亚芳对生命的那种渴望一下子胜过了他对仕途的期待,这样真实的生活情景,让他在一瞬间涤荡了心中所有的私心杂念,他找回了曾经的自己,他最终懂得了自己该选择的路,他宁肯把一座金山用在病中妻子的身上,也不会把一分钱花在买官上。男人是有价值的,但他最高价值不是在于社会地位高与低,而是在于他的人格美与丑。他为自己的最后抉择兴奋了,激动了,他一下子捧起亚芳的脸,深情的吻了一下。亚芳被他的举动弄得不只所措,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测评,考核,一切都按照程序有条不紊的进行,谁也看不见在那些机械般的程序后边,各种各样的角色在怎样的表演自己,那是一个永远被大幕遮掩着的政治舞台。一个多月以后,全县干部调动二百七十一人,突破了饶水县历史上一次调整干部最多的记录,有小道消息透露说,这是老县委书记即将高升离职前一盘得意的赢棋,它成了饶水县最具有标志性,大气派和大动作的浓墨重彩。在县委下发的干部任免名单上,雨霏发现了很多自己熟悉的人名,其中就有北桥镇四个人,两个是副镇长调外乡镇做副书记,再一个就是何俊生书记调县开发办当主任去了,黄其申任北桥镇的党委书记,名正言顺的做了“一把手”,可就是没有找到他夏雨霏的名字,这其中的是是非非就是天老爷也说不清的。有的人昨天还只是一个小干部,连表报都填写不明白,雨霏想不明白他怎么在一夜之间被领导发现的,又被重用的呢?他的心情很沉重,情绪很低落。
各乡镇,各委、办、局的领导班子调整完,接下来便是人员交接,夸官贺喜,一时间公开的、半地下的迎来送往在各个单位之间,哥们朋友之间如波澜一样,一波推一波的在全县各个角落里潮涌。在那些推杯换盏醉眼迷离的背后,有兴奋的,有失落的,有笑的也有哭的,人们在一场政治的涨潮中各自品味着不同的滋味,感受着不同人生角色的喜与悲。
这些日子,镇里的黄镇长和两个副书记都在忙,他们要送何书记和两个副镇长赴任,还要为黄镇长和新调进的镇长.副镇长接风夸官,没有人能注意到雨霏。本来他是要去送何书记到新单位上班的,毕竟何书记在这里时很支持他的工作,而为了他的工作也说了一些掏心窝子的话,雨霏还是很感激他的。但让他没想到的是,何书记没有和班子任何人打招呼,在一天早晨悄悄的搬家走了,走的很神秘,很潦落,没人知道是为什么,据说搬家的时候只有机关通信员和几个邻居帮忙,这让雨霏听了感到很伤心。这些日子,他一直默默的做自己工作范围内的事,除了那次参加了班子成员欢送何书记,迎接镇长和两个副镇长宴会之外,他不去参加其它的宴会,也很少和别人接触,下了班就回家。亚芳不知道怎么回事,还劝他不要为了照顾自己耽误了工作,雨霏苦笑着对她说:
“你不知道,现在外边流行着一句话,叫做‘四鬼’,说的是下班就回家的是穷鬼,天黑才回家的是酒鬼,半夜才回家的是色鬼,天亮才回家的是赌鬼。想来想去我夏雨霏只能是做个穷鬼了,那三样我都不会啊,所以就得下班马上回家来啊。”
亚芳说你总是好贫嘴,他笑了,可他的心里很酸很酸的,他不想说。
调出调入的人员终于落定了,接下来黄镇长,也就是现在的黄书记就张罗着往何书记倒出的公房子里搬家,那是一把手标准的住房。虽然过去黄镇长住的公房也很不错,但和党委书记住房相比还是有差距的。话又说回来了,即使两个房子标准相差无几,那党委书记住的房子是指定的,它在别人的眼里已经不仅仅是公房了,而是一种权利和荣耀的象征,黄镇长当然不会不懂得这个道理的。虽然只是后院挪前院,那也含糊不得,机关干部和各村的领导都来捧场子,上万响的爆竹响了足足有十几分钟。再然后就是新调来的镇长往黄书记的房子里搬家,同僚、哥们朋友,各地各单位的大车小辆长长的一排,足有半里地,各种各样的笑脸就像操办自己婚事一样的灿烂。这一切都在最短的几天里做完了,搬迁和升职的喜悦在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显得神彩奕奕,就连北桥镇的天空这几天也突然显得那么的晴朗和湛蓝。
这天下午,雨霏下乡刚刚到前岭村就接到了镇政府的通知,告诉他晚上五点钟准时参加全体班子宴会。事情是这样,在饶水县这个地方,各个乡镇和各单位,每年在年终干部调动时,这样的宴会都会重复的出现。新调来了主要领导或者是班子新增加了成员,一般必要的程序是这样的:如果是主要领导调入,自然要由县委领导参加,召集调出和调入两个单位的班子成员,在所调入单位进行正式宣布和集体谈话,这样的程序一般都很正规,宣布结束后县领导大多是不吃饭的,调入的领导也只是在形式上算是接了工作,随后赶回原单位和接任人进行具体交接,过几天才能到调入单位正式上班。如果只是副职或是班子一般成员调入的话,就由县委组织部门的领导到被调入单位集体宣布和谈话,其它情况和主要领导调入的情形只是大同小异,程序繁简而已。无论这两种情况里的哪一种,当正式的谈话程序结束后,被调入者在几天后正式到任的时候,调出单位都会根据调出人的地位和身份,组织与之相应的一行送行团队,主要有各个相关的领导和相关的站所长,股长等等参加,其中一般还会有一两个秘不可宣的人物,当然不论这个人物的地位与送行的规格符不符合,只要他的酒量过人,以便在对方逼酒时能站出来为本单位的领导和集体应战,赢得喝酒荣誉。等所有的这一切都结束后,调入者才算是正式上班,然后,新领导班子还要很正规的组织一次全体班子成员,或扩大到各站所长参加的见面宴会,这已经是年年干部调动时不成文的惯例了。
雨霏原本就是一个很善谈和交际的人,更何况在全县的各个乡镇和相关单位中,也是个不大不小的知名人物,每年到这个迎来送往的时候,他原本就是政府领导成员,自然是不可缺少的人物了。象今年这样班子主要领导发生变动,成员调出调入如此之多的宴会,那就更不可能缺少他了。这不光是哪个人想参加不想参加的事,在外人看来,它往往从一个侧面体现着这个班子是否存在着某种问题的大事。雨霏接到通知后心里很矛盾,从心里说,他真的不想参加这个宴会,因为在他的心里,失落和失望的情绪,已经让他难以面对那些叮当碰响的酒杯声,难以面对各种因酒醉而暴露出的不同眼神和不同的表情,他更难以面对黄书记那因得意而放光的脸,他无法填平心里因失蘅而塌陷的苦闷。在这样极度伤感的心态之下,他已经顾及不了什么影响不影响的事了,他不可能回避心里的抗争。于是,他很用心的编造了一个理由,和黄书记请了假,尽管黄书记十分的不情愿,但也许他明白了雨霏的心事,不知道是因为同情还是因为无可奈何,或者是他觉得良心的深处有点愧疚,反正他点头答应给假了。雨霏就再也没有露面。
这天晚上,雨霏约了几个好朋友,破例在外边的饭店喝了酒。这是他从亚芳有病以来喝的最多的一次,他醉的一塌糊涂,几个人把他送回家的时候,他已经是不省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