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因为大范围的出现了流感，身体本就很虚弱的亚芳也被传染上了，持续高烧了好几天。这一折腾使亚芳的身体出现了连锁反应，心脏病也犯了，人被折磨得非常憔悴。雨霏一边忙于工作，一边还要多些时间照顾亚芳，所以一直奔于疲惫之中，这两天亚芳的病情刚刚好一点，他才松了一口气。紧张和担心减轻了，可他突然感到浑身无力，头有点昏沉沉的，照镜子一看，自己的脸整整的瘦了一圈，眼角也显得有些青紫。他站在镜子前就这样久久的看着自己，他不敢相信，曾经自信和潇洒的自己，如今怎么会变得有点委琐和懒散了呢？他心里很明白，这和自己长时间的过度劳累和精神压力有直接的关系。失眠已经成了不能排解的忧虑，他恐惧黑夜就像恐惧魔鬼，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他甚至就能看到那个魔鬼的样子，就能听到它轻轻的脚步声。尤其是这一个月以来，他的神情总是有点黯然，心事重重，总是处在一种低沉和伤感之中。细细一想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让他这么的跌落自己，然而，在心底的深处确实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隐隐约约的触碰着自己某种伤感。那不是因为亚芳，因为在这么多年和亚芳的磨难中，他对亚芳所有曾经的快乐和欲望，所有的喜怒哀乐都逐渐积淀成了一种东西，那就是一种责任，一种坚韧而刻意的同情，这种同情时常触碰的是他不泯的良知而不是动情，所以，他和亚芳之间已经感觉不到那些或快乐或伤感的滋味了。然而他又不得不承认，在自己心底的深处，确实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让他既快乐又痛苦。
那天在梦莹家里跑回来以后，他的心情发生了从来没有过的变化。他激动，他亢奋，他痛苦，他无助，他恨自己背叛了亚芳，但又走不出爱梦莹的自己。他人在梦莹的家里跑了出来，但他的心却久久的走不出那个令他消魂的夜晚，走不出梦莹留给他的欲望和馨香。那天，他战胜了自己本能的欲望，可他并不可能彻底的挥去对梦莹的爱慕。他是一个不露声色的男人，但他毕竟是一个有着七情六欲的男人。其实，在他的心里，梦莹的生活经历和追求，她的聪颖多情，她的美丽大方，都让他有一种相见恨晚的感觉，他真的已经喜欢上了这个漂亮多情，坚定而个性的女人了。可是他的心里也很清楚，他们彼此都有自己的家，尤其是自己，每当看见病中亚芳无助的样子，良心和责任就会让他感到深深的内疚和自责，他不可能抛弃病中的亚芳。亚芳有病但她没有错，和梦莹的感情，到最后也许只会是一个没有结果的故事。尽管梦莹说她迟早要离开二贵，可是，自己能给她的是什么呢？仅仅是爱情就够了吗？家，婚姻，还是一种没有契约的欲望？他不敢承认。所以，他的心激动，但又很伤感，他在感激上天把梦莹这样的一个好女人送给了自己的同时，又会伤心自己的命运已错过了机缘。他在不可遏止的爱着一个女人，也不忍心丢掉受苦受难的另一个女人。他骂自己混蛋，可深深的伤感让他不能不承认，自己确实是在两个女人之间做着痛苦的情感选择，他正站在一个茫然失措的交叉线上，走出不一样的一步，就会是一种不同的人生，他的情感正在这个边缘上徘徊着。
这是一个集市的日子，因为这天各村的群众都会趁着赶集的机会，到政府机关里的业务部门办理自己的事，有自己来办的，也有代办的，所以，每到这个日子机关里的各个业务口都很忙。雨霏这些日子因为家里亚芳闹病，积压了很多业务上的事，因此他一大早就来到了自己的办公室。正当他阅读着一些转批来的文件时，有人敲门进来了，他抬头刚想问找谁的时候，眼前一亮，有些惊呆了，他差一点喊出声来。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和梦莹长的那么像，只是稍微胖了一点，岁数显大了一点。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朝那人一笑问道：
“你找谁？”
“哦，我找夏镇长。”那人有点腼腆的小声回答道。
“我就是，你是？？”
“这是许梦莹让我捎给你的。”那人说着把一个折叠了的信纸递给了雨霏，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出去了。
雨霏追到了门口。想问她叫什么名字，但看她走的很慌张，怕声大了别人听了不好，也只好看着那人的身影在走廊拐弯处消失了。那个身影让他似乎看到了梦莹的背影，他的内心里突然隐隐的感到有点激动。他马上转身回到办公室里，急不可待的打开了那张信纸，只见上边工工整整的些写着几个字，那娟秀的字体他一眼就看出了是梦莹写的。
我有急事和你商量，下午二点在北崴子见！！！
莹
雨霏知道梦莹说的那个北崴子，是指北边乌裕尔河的一个转弯处，离这里不过十来里地远，是个水草茂盛，风景秀美的好地方，每到端午节或什么节日，都会有很多人到那里游玩。他不知道梦莹想做什么，但他知道梦莹找他这么急，一定是有要紧的事，把他约到那里，也一定是为了避嫌怕别人看见。于是，他尽力把手头的工作抢时间做完，老早又给亚芳做好了饭，自己胡乱的吃了一口，只等着下午的时间。
这是一个安静而平常的午后。雨霏已经有几年没有到北崴子这里来了，他没有时间，如果不是这次梦莹想到这个地方，也许他不知还要多少年才会到这里来呢。几年不见，这里变化很大，两岸上又多了很多打鱼的窝棚，人们叫它鱼亮子。河里的打鱼船也多了，不时有喊船的声音，在草丛里回荡着。
一个多月没见梦莹了，雨霏感觉她也明显的消瘦了许多。雨霏并不知道在这一个多月里，梦莹所经历的一些事情，但他已明显的感觉到了梦莹的憔悴。他们坐在河边上的一块平地上，梦莹没有细细的说那些发生的事，她只是大概的说了二贵偷着把家搬走的事，然后就望着蜿蜒的河水，两眼中噙着泪花，似乎欲言又止。雨霏也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无法说出自己这么多日子以来的心事。虽然爱着的人就在眼前，他甚至能看清楚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而那每一个细节都会让他的心突突的乱跳，但他绝不会和梦莹明确的表达自己的感情，他不会对她讲述自己被感情折磨的那些伤心。因为他心里很清楚，在这种时候，他的克制就是对梦莹的负责，他如果放纵了自己的感情，也许就会让梦莹做出不理智的抉择，坚定的和二贵离婚。那么，接下来自己会给她什么呢？如果什么也不能给，这样的感情究竟应该算是什么呢？也许那样只会毁了她一辈子的。他不会因为自己的原因，使梦莹遭受如此之大的牺牲，他不相信梦莹和二贵之间的感情，已经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起码他不想由于自己的原因而改变两个家庭的命运。他承认自己确实是爱上了梦莹，但他也非常的明白，这样的爱是不一定有结果的，所以他必须要把握好这样的距离。他没有更多的对梦莹说什么，他凝望着远处的一只小船，在河水上面轻轻的漂流，一直到很远。
“你打算怎么办？”他突然问梦莹。
也许好久的沉默让梦莹已经陷入了沉思之中，雨霏突然的问话，让她一惊。她愣愣的看了看雨霏，接着又长吐了一口气说：
“这正是我找你来商量的事。”
“找我？商量？”雨霏对梦莹用了商量这两个字显然有点敏感，他又加重了语气反问道。
“怎么了？我是不是有点？”梦莹很敏感的看着雨霏问道。
“哦，不是，我是说，这么大的事，我恐怕不合适吧？”
“呵，呵，瞧你吓的，我又不是让你？”梦莹显然比刚才的情绪好了一点，她调皮的笑了。其实，她本想说我又不是让你插足，可话到了嘴边，她突然觉得此时不是开这样玩笑的时候，于是话只说了一半。
雨霏似乎没很在意她的话，没做任何的回答。但梦莹还是从他的表情上看了出来，他确实是在掩饰着自己。
雨霏从脚下抠起一块小石子，偏起头，用劲一甩手，整齐的头发被散乱的甩在了脸上，然后又随着手臂的挥动变成原来的样子。那石子瞬间被射向河的水面上，沿着水面串起长长的一串水花。这个孩童的游戏，梦莹从小和那些男孩们经常玩，她不会忘记的。可是，雨霏那个一连串的动作是那么的浪漫，那么的潇洒，她简直有点醉了的感觉。其实，正在爱着的女人是最敏感的，让梦莹真正醉的不仅仅是因为雨霏那潇洒的样子，其实是他在那一瞬间所流露出来的孩童般的诚实和可爱，他是在极力掩饰自己什么，但又掩饰不住的那种可爱的真实，梦莹这样一个多愁善感的女人怎么会读不懂？她满脸绯红的看着雨霏，一句话也不说，她很喜欢这样的心与心默默的交流，她知道这不是哪个人都会遇到和感觉到的。
雨霏似乎感觉到了梦莹那异样的眼神和微笑，他向很远的地方望着，轻声的问道：
“说说看，你怎么打算？”
“雨霏，不管我做什么样的打算，你告诉我，你能不能理解我？”
雨霏满脸疑惑的看着她。
“如果你能理解，我做什么事心里就会有底，遭受什么样的痛苦和挫折我都能忍受。否则，我心里的一切都没希望了，在这个世界上没了希望我还要什么呢？”梦莹的声音有点哽咽了，“我知道让你为我拿这样的主意，对你来说太为难了，可是，我真的只想听你的一句话，只有你才会让我做什么事都不会害怕，都会有希望，你懂吗？”
“二贵呢，二贵他会同意你做什么呢？”
“从他把家搬走的那天起，我已经发誓，我的事从此和他没有任何关系，我不会和他走，他也别想干预我的事，我们也许真的要走到头了。”
“你想过没有，这事要三？”
“你不要再说了，别说三思，五思我都想过了，和二贵的事我知道该怎么做，我相信我会处理好的。我今天找你是求你帮我点忙，我要找点事做，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到你什么的。”
“说什么呢？我不是那个意思。”雨霏解释说。
“能帮我把大街口那儿原来手工业破产时，一直闲置在那的几间砖房租过来吗？”
“做什么？那是一直有争议的房子啊！”
“有争议怕什么，我又不是买下它，只是租用么。不过租金要适当一点么。
“你要做什么？”
“旱冰。”梦莹调皮的看着雨霏说。
“你？”
“怎么了？”
“那种娱乐场所，什么人都去，你一个单身女人？再说了，咱们这个小镇上自古还没有人干这种行业，你不是找事么？”雨霏语气很坚定的说，“你不要做这样傻事了！”
“你不相信我还是不愿帮我？还是怕给你添麻烦？”梦莹语气很坚定的问道。
“不是，我真的怕你不适合做这种事的，那要受很多委屈的，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说过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什么委屈都可以忍受，因为我有了希望。”
“唉！这样的话你让我怎么说，这不是开玩笑，你一个单身女人，开起来以后谁能在你身边帮你，谁？二贵能吗？我能吗？难道我去为你当保镖？”
“呵，呵，我知道你心里是关心我的么，你放心吧，我怎么会让你这个大镇长当保镖呢，一切我都想到了，我会办好的。我身后不是还有个丈夫叫仇二贵么，不是没离婚吗，谁说我是一个单身女人啊？”
梦莹的语气里流露出对二贵的轻蔑和戏谑，雨霏能听得出来。他为梦莹坚定和自立的精神而激动，也为她争强好胜，出人头地的自恃欲望而担心，也为这样一个多情而欲望的女人，用瘦弱的肩膀承担如此生活的重负而感到一种怜悯与沉重。他不忍帮她做这样的事，但他又不能拒绝帮她做她想做的事，他在沉思着。
一阵轻轻的风从河面上吹过来，几片绿萍被风吹得顺着水波向远处漂去。这美丽的情景让雨霏心里涌起了一阵阵的伤感，他深深的叹了一口气。梦莹回头看了他一眼说：
“也许，我不该给你找麻烦的。”
“你说什么呢？”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河面上正在漂浮的绿萍说，“我是在看它。”
“什么？”梦莹看了看河水疑惑的问道，“你说那绿萍啊？”
“不，是红萍，那几个漂着的叫红萍，不叫绿萍。”
“那不明明是绿萍吗？”
雨霏若有所思的说，“它现在的叶子是绿色，可是到了秋天它就会变成红色了，所以人们也叫它满江红。”
“满江红？好美丽的名字啊！”
蓝蓝的河水被风轻轻揉起的波纹一层层叠着，缓缓的向远方追逐而去，那几片绿萍也随着流水渐渐远了，朦胧了，不见了，消失在谁也不知道的地方了。
“是啊，你知道我为什么对它深有感触吗？”雨霏又指了指已经远去的浮萍，一腔深沉的问梦莹。
“为什么？”
“因为它坚贞不渝和执著的品格。你想想看，人们总是用绿萍来比喻人生的聚散依依，漂浮不定，却往往忽略了在它一生中最后那道凄美的归宿，所以我还是喜欢她叫红萍这个名字。你看它虽然是那么的平常，那么的默默无闻，那么的朴实无华，然而，它坚定，它执著，它真实，它没有媚气，它肯牺牲，它甘于寂寞和平淡，所以它才会有最后那个凄美的自己，正因为如此，不管它的人生有多艰辛，多苦难，它最后留给人们的却是一个美丽的思索。就像一个很普通的人在走到地狱门口时，回头朝自己的人生报以美丽的微笑一样，那个瞬间的美丽是用他一生的人格凝练成的，那是宽容，是睿智，是超脱，是无悔，是满足，那就是一种崇高。”雨霏说的很慢，让梦莹的心很是感动。她没想到一个小小的绿色植物，在雨霏的眼里竟有如此深奥的感悟。她望了望已经没有了萍叶踪迹的河水，很动情的说：
“人这一生如果能像你说的红萍一样也就满足了啊！”
雨霏看了梦莹一眼，轻轻的点了点头说：
“其实，我只是想说，活着是很不容易的事，如果要让自己活得最像自己那就更不容易了！”
梦莹若有所思的看着蜿蜒的河水尽头，那里在深深的大草地的远方，望不到边的天际。
“也难怪你的那篇《乌裕尔河，我永远的河》写得那么动人！”梦莹突然说了一句。
梦莹的话让正陷入沉思中的雨霏心里一震，他很惊奇的问道：
“你在哪看到的？”
梦莹一脸的神秘，回手从她的包子里拿出一个兰色皮的日记本，在里边又拿出一张剪过的报刊纸，朝雨霏一扬孩子般的说：
“呐，我在《黑土地诗刊》上剪下来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