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芳没有象往常一样关灯,她睡不着觉,她还没有从刚才的伤感中走出来。她在灯光里久久的看着睡在身边的这个男人——这个在痛苦中陪伴了她八年多的男人。他的脸上几道很长的伤口,还泛着紫色的深痕,那里似乎还在渗着血。听着窗外雨打在屋檐上的声音,亚芳脑海里恍惚出现了心碎的一幕——不断淅沥的雨中,雨霏跌进沟底那惨痛的样子。那是让她经常怕看到的情景,而此时她真实的看到了,心疼得她泪水又一下涌出来。这么多年来,她还没有象今晚这样看过身边的这个男人,不,也许是没有这样用心灵的眼睛去看这个男人,看的这么仔细,这么的认真,这么的长久和想的这么多。平常的日子,也许她想的更多的是自己的悲伤,想那难熬而无尽无休的日出日落。她爱雨霏,爱的很深,她的那种爱是正常人无法体会的,真的是爱有多深痛就会有多深的那种。因为在她的心里深处,这样的爱越强烈,就越是觉得雨霏很陌生。她总是觉得自己好象在依赖一个好朋友过日子,而不是男欢女爱的那种夫妻。她有时真希望这个男人快乐的离自己而去,去讨一个好女人,过一个真正属于男人的日子。但她又真的害怕他有一天真的离开自己,她在痛苦中不知道哪一个是自己真实的想法,于是她不断的折磨自己,也在伪装自己。有时,她明明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但她仍会想到身边这个男人的渴望,想到他的苦涩,于是她就更加痛恨自己,她会强迫自己给这个男人更多的温柔。她会很刻意的去撒娇,她会娇柔的拉着雨霏,趴在自己下半身几乎失去知觉,不会给他满足和快乐的身体上,以此在心理上寻求对雨霏情感上的平衡。当她在雨霏的喘息中感觉不到那种男人的激动和满足,轻轻的翻下身叹息时,她的心如刀割的一样难受。她骂自己,在黑暗中狠狠的揪自己的头发。她曾经对雨霏说过,你实在不忍离开我,就找一个女人吧,我不会管的。雨霏打开灯,睁大眼睛看她,用手夸张的试试她的额头说,老妹,你没感冒发烧吧?那一刻,她感觉自己的心真的要破碎掉了。
她心里懂得这样一个男人默然背后的苦涩,她也懂得雨霏给予自己更多的,是一个男人的责任,因为除此没有第二个理由可以说得通。象雨霏这样感情细腻而多愁善感的男人,又正值年富力强的时候,还会有别的东西可以维系了八年而且还会更久远日子的吗?她深知让他找女人的话题不仅仅对自己,就是对雨霏也同样是一种伤害。所以,更多的夜晚,月亮照着他们彼此睁大的眼睛,谁都不说一句话。朦胧的月光里,她更多的会想起新婚那一年里翻天倒地的男欢女爱,她在那温热的肌肤里读懂了雨霏给自己的爱。那时,她曾经对天发誓一辈子给这个男人快乐,可是一场地震的灾难偏偏就打碎了这刚刚开始了的梦。瘫痪这八年来,她和雨霏在一起,越来越相敬如宾了,但她总是觉得在那相敬如宾的背后,少了过去曾经有过的一些什么。她感到雨霏在谦让自己或者说在可怜自己,有时她真的希望他们能像别人家的夫妻一样,为了油盐柴米吵一架,从而找到自己真实的位置和平等。在这些出奇平淡的日子里,她越来越感到,在那平淡中却隐藏着一种看不见的危险,但她又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
雨霏翻了一下身子,痛苦的呻吟了一声,看他脸上抽搐的表情,亚芳已经猜出他一定不会仅仅伤在脸上。她艰难的抬起身轻轻的掀开他的被角,她惊呆了。在他腿的下边,斑斑点点的血迹浸湿了褥子。就在那一瞬间,她本来已经十分脆弱的精神支柱突然崩溃了。她只感到头脑里飞起一片白色的云雾,朦朦胧胧,恍恍惚惚,好象自己一个人走在茫茫的天穹下,空荡荡的蹒跚着,那路好远,好荒凉,好害怕,生命在一点一点的耗尽,连挣扎的劲儿都没有了。她感到从来没有过的惶恐和绝望,自己的身体在飘,在向一个深得看不见底的黑洞里跌落,她似乎看见了不远处那个死神在向自己招手。她无声的用双手狠狠的抠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她想叫醒雨霏,可是她把停在半空的手又慢慢的放了下来。
她不忍再看眼前的一切,把灯关掉了。窗外滴滴答答的雨点打在屋檐上的声音,使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偶尔,墙角的蛐蛐轻声的叫两下,她突然感到这个夜晚是那么深,无边无沿的。她想起刚才雨霏说过的话,要一起慢慢走过十八年,二十八年,九十八年。自己现在的这个样子,就是这短短的八年,让雨霏吃了多少苦,遭了多少罪啊!那么漫长的日子,要一天一天的数,一天一天的熬,他该如何去面对呢?在黑黑的夜色里,她的眼前不断的重复着雨霏跌进沟底的情景,她的心在剧烈的粉碎着,包括她记忆中所有的日子,都在破碎。她突然对死亡有了一种新的感觉,平平静静,淡淡漠漠的。以前雨霏那些音容笑貌,反倒使她觉得死亡是一种壮烈和奉献,那是她献给所爱并给过她爱的男人的。她没有了牵挂,没有了眼泪,她心中只是祈求上苍让这个男人今后活得更好。
她又一次打开电灯,抬起能动的半身,那么久的看雨霏的脸。这是她曾经吻过无数次的脸,也是无数次给过自己笑容和安慰的脸。此时他不会知道自己将永远离他而去,去茫茫的没有人烟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了呀!你不要恨我,也不必想我,我吴亚芳今生不该做你的妻子啊!可是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一定做一个好妻子,来回报你今生的恩情。
她的泪水已经浸湿了被和枕头。她把头向炕上连着给雨霏磕了三下。
“雨霏,你不要恨我,是我对不起你!我不能再拖累你了,你是一个好男人,你应该有你应有的。明天,明天你也不要太悲伤了,一定先去看看腿,千万不要落下后遗症什么的。你胃不好,都是因为我饱一顿饿一顿,今后要多照顾自己一点。别忘了,经常到我的坟上看看我啊!”
她一边哭一边在心里说着。然后她从炕里边旮旯的一个大包裹里边,翻出一个用花布精心包裹的小布包。包只有小烟盒那么大,但却包的很精心,而且是用针线密密的缝起来的。她慢慢的拆开上边的线,一边流泪一边打开里边一层又一层的花布,拿出几年积攒下来的半瓶药,一下子倒进了嘴里,用身边雨霏每天放那儿的凉开水,一口气咽了下去。然后拉灭了灯,整理好自己的衣服和被子,躺在那里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耳边是她熟悉的男人的气息声,窗外是零乱的秋雨声,她从来没有如此的平静过,甚至可以听到这个夜晚世界里一丝一毫的声音,她觉得自己在不断的向一个无边无沿的地方走去,那里很幽远,很模糊,也很寒冷。她就这样孤独的走啊走,不知道是多远,也不知道是多久,渐渐的走入了一个无底的混沌中了。
雨霏此时也正在梦中的荒原上慌乱的跑着。他背上驮着病中的亚芳,躲藏着身后匆匆刮来的风雨,他一边跑一边喊,让背上的亚芳抓住他,千万不要掉下来。他感到自己的腿上是那么的吃力,先是很酸,然后是深深的痛,想跑也跑不快,他已经感到了凉飕飕的雨打在了自己的身上和脸上。他越是急越是跑不动,身上的亚芳就越是往旁边倒下去,他绝望的大声喊叫,用尽全身的力量往前跑。突然腿一软一下子摔倒了,眼看着亚芳朝一个山底滚下去。他突然觉得自己那么的悲伤欲绝,就如整个的天空都塌陷下来了,他挥动着双手大声的喊亚芳的名字,他惊醒了。
屋里一片漆黑,因为夜深显得十分的寂静,只有窗外的雨声零零落落的敲打着夜空。他习惯的摸了摸身边的亚芳,然后拉开了电灯,象往常一样的问亚芳上不上厕所,亚芳没有回应,也没有动。他又轻轻的推了她一下,她也没有动。雨霏撩开她的被角,突然发现亚芳的脸色青紫,样子非常难看。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慌忙抱起亚芳大声的呼喊起来。可是亚芳的身体软软的搭在他的臂膀上,气息如游丝一般,一点回音都没有,雨霏一时被惊得有些不知所措了。他突然在亚芳的被角那里发现了一个小瓶子,他拿起来看了看,是一个没有任何商标的空药瓶。他知道自己是从不在亚芳身边放药的,每次吃药都是自己给她一样一样拿好了的。他不是怕她会出什么意外,只是因为亚芳只读过小学二年级的书,那么多的药名,他真怕她吃错了药。对这突然出现的空药瓶,他心里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有一点他已经明白了,亚芳一定是吃药了。附近居民家都没有电话,他已经来不及到政府办公室去往镇医院打电话叫医生了,也顾不上穿鞋子,背起亚芳就朝镇医院跑,雨水和泪水在他的脸上混成了一片。他一边跑一边喊:
“亚芳,你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太傻了啊!”
他的哭声在深夜里变成了破碎的雨声。
抢救一直忙碌到天亮,总算把亚芳从死神的手中夺回来了。当医生告诉雨霏,亚芳是喝了大量剂的安眠药,已经脱离了危险,需要观查治疗一段时,他才感到浑身失去了支撑,天旋地摇,眼前一片金花,一下子瘫倒在地上就什么也不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