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雨霏从梦莹那儿回来已经一个多月了，依然没有梦莹的消息。这些日子无论是在单位还是在家里，不管是白天还是夜晚，只要电话铃一响，他的心就砰砰的乱跳，他真的希望那是梦莹的电话。当他接起来听到不是梦莹的电话时，他的心情骤然变得十分的黯淡。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的消逝着，随着那种牵挂的心情渐渐的加深，他越发变得焦躁和沉重起来，有时莫名其妙的和别人发火，这是他过去工作中很少有过的事情。
过了正月进二月，备春耕生产工作就紧张的开始了，这是农村最忙的时候。雨霏他们公司还负责经销化肥和种子等农用物资，所以，每年整个备春耕和春种期间特别的忙。这些日子里，他几乎用全部的精力抓农用物资的储备和销售，没有一点时间再到县里去找梦莹了，虽然他心里非常的着急，但他也实在没有办法。
这天上午，公司直接经销化肥的生产厂家夏经理来看销售情况，厂方对雨霏公司的销售额很满意。夏经理四十左右岁，是一个很精明世故的商人，他和雨霏早就论上了一家子，他非要请公司所有职工喝一顿。为了表示诚意，他坚持要把宴请安排在县城里边。他说镇里的酒馆档次太低，让他这个经理安排一回，在那种地方也未免有点掉价了。雨霏他们觉得再不领这个情，有点说不过去了，就同意晚上去县城里吃饭。雨霏心里很高兴，因为他有一个心愿，真希望能在县城里的某一个地方遇见梦莹。
整个酒宴雨霏吃的有点心不在焉，他的心并不在酒桌上。不知为什么，每每端起酒杯和别人碰响的时候，他的脑海里总是闪过和梦莹碰杯的情景，他觉得喝下去的酒就和汤药一样的苦。他推说自己感冒了头痛，没有喝多点。他让其他几个同事和夏经理喝，他们当然很高兴，一个个喝得走路都散脚了。
夏经理是个久在酒场混的人，当然总会给自己留点酒量。吃完饭他不让大家走，他说请客哪有请半顿的道理，如今请客要一吃，二洗，三跳一条龙才算结束，于是，他非要大家接着去洗搡拿浴。雨霏公司的另外几个人原来都是搞农副产品经销的，长年和各地的客商打交道，对这种吃洗跳的场面也多少懂一点，他们说洗就免了吧，一是北桥镇也有洗浴房，大家也经常洗，再说时间也没那么多，如果夏经理真有那份心情，莫不如去歌厅热闹热闹算了。夏经理问雨霏什么意见，雨霏也是觉得大家说的很有点道理，他也同意洗浴就免了。其实，雨霏虽然不情愿去歌厅那种地方，但在他的心里是另有心事的，那就是希望能遇见梦莹。
夏经理说来到了饶水这个地方自己不熟悉情况，让雨霏他们选个好一点的歌厅。雨霏在去镇农贸公司前也没去过歌厅，所以从来也不太注意这种的地方，他也不知道哪里有歌厅，更不用说哪里好哪里不好了。不过，在他的心里倒是有个谁也不知道的想法，他心想梦莹如果真的去了歌厅这样的地方，也许离她住的家不会太远，那么，不如在梦莹住的那个租房附近找个歌厅。于是，雨霏对夏经理说自己是国家干部，不好到那种地方去，如果遇见了熟人很不好说，但为了感谢夏经理的一片诚意又不好推辞，可以找一个比较偏一点的地方。夏经理有点不理解的说，啧，啧，现在都什么时代了，做商人哪有不进歌厅哪有不玩小姐的？你可真是的！雨霏笑了没有和他辩解什么。
雨霏领着他们在梦莹住的附近找了好半天，总算找到了一个叫“红河谷“的歌厅。一推开门，雨霏就感觉进了迷魂阵里似的，屋顶上一个旋转的五彩大圆球灯，把整个大厅摇得天旋地转，四周墙壁上的镭射灯就象闪电一样一闪一闪的，他被晃得有点头晕。激情的的士高震得地板都在发颤，一群男女在大厅中间疯狂的摇动，有人嘴里还不时喊叫着什么。雨霏他们在最靠边的一个巴台坐下，还没等屁股坐稳，夏经理就拽着雨霏公司里的“大阿哥”钻进了那帮疯狂的人群里。“大阿哥”姓张，今年才三十多岁，人长的高挑精神，平时总是油头滑腔的，一副浪荡公子的架式。这些年人们接受新鲜东西多了，也不知谁给他起了这么个绰号，所以认识他的人都叫他“大阿哥”。此时他俩混在疯狂的人群里，也看不见谁是谁了，灯光和人群一起摇动着。
雨霏在那些摇动着的人群里仔细寻找着他熟悉的身影，但那里一片朦胧，根本看不清人。
一个三十左右岁的胖女人走了过来，自己介绍说是这儿的老板娘，她笑容可鞠的问各位先生要服务么？雨霏不知道她说的是什么意思，抬头看了看身边的其他几个人。老王岁数大有这方面的经验，很世故的对老板娘说你先去吧，我们的老板在跳舞呢，一会儿他会叫你的。老板娘仍然笑着说那好，尽管说话，然后叫来一个小姐说给这个巴台上果盘，那小姐去拿果盘了。老王小声对雨霏说如果咱们自己点了要服务谁买单啊？还是等夏经理吧，说完很神秘的一笑。雨霏莫名其妙的看着他。
疯狂的音乐终于结束了，屋顶上那个五彩大圆球灯停止了转动，柔光的壁灯和装饰彩灯打开了，大厅里稍微亮了一点，但还是朦朦胧胧的。
雨霏在一对一对从身边过去的男女中辨认着梳着长发的女人，他想看见又不想看见他要找的梦莹。
夏经理和大阿哥回来了。夏经理很夸张的把两手一摊说：
“好久没跳的士高了，人一发福就有点上喘，不行了，不行了。”说着很优雅的连着摆了摆手。
大阿哥不失时机的称赞道：
“不减当年，不减当年啊！”
“当年？你怎么知道？”夏经理不知是因为大阿哥的赞誉而得意，还是觉得他的话有点过于恭谦，反问了一句。
大阿哥也许觉得自己的话不着边，连忙解释说：
“现在都跳的这么好，还用说当年吗？”他又朝老王他们讨好说，“你们说是不是？”
大家似懂非懂的笑了。
夏经理一坐下就喊道：
“喂，怎么搞的，怎么没上啤酒呢？喂，还缺陪酒的呢！这成什么了，老板呢？”说着他高声喊老板来。
那个微笑的老板娘应声走过来了。夏经理伸着手指从雨霏开始，一个一个的数着一二三四五，然后又指着自己对老板娘说加我一共六个。那老板娘笑着答应着说知道了，转身走了。夏经理在后边又喊了一句说还有啤酒呢。雨霏不明白怎么回事，疑惑的问夏经理说什么六个？夏经理笑着说你别管，今天都听我的。
一个小姐送上来两扎啤酒放在了巴台上，老板娘跟回来了，她身后跟着五六个小姐。朦胧的灯光里，也看不出她们的实际年龄，但凭感觉大约都不会超过二十几岁，一个个浓妆艳抹，香气袭人。那个老板娘看着夏经理问道：
“这位先生你看看这几个怎么样？可是都很靓喽。”
夏经理就象在市场上买东西似的，一个个看了半天然后指着一个年龄很小的说：
“这个最小的留下，其他你们几个选我们这几个哥们陪。”然后炫耀的对那几个小姐说，“我可告诉你们，小费在我兜里，我这帮哥们可是除了局长就是科长，老板什么的，你们要是照顾不好可别怪我不给小费。”说着他一个个的指着把那几个小姐都安排给了来的几个人，又给自己身边拽一个，最后又拽着留下的那个小姐到雨霏身边说：
“来，你今天就陪我局长老弟。”说着把那个小姐按在了雨霏的腿上，那小姐顺势一下子搂住了雨霏的脖子。
雨霏被这突如其来的情景弄得有点不知所措，到这时他才反应过来夏经理包括老王他们说的服务是什么意思了。雨霏本来就是一个很要自尊的人，过去也偶尔听别人说过小姐坐台的事，但他都不太细听也不太在意，这样的场面让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想如果坚决拒绝了夏经理的安排，不但是驳了他的面子，也许因为自己的一本正经，让他产生被鄙夷的感觉，伤了感情不说，还可能会影响互相的生意。从另一个角度讲，一种固有的虚荣心，也让雨霏不想被夏经理太小瞧自己没见识。他紧张但又似乎不经意的把那个小姐推开了，让她坐在自己的身边，然后拿了一个橘子递给了她，使她占着手没有机会再搂抱自己。这一切做得那么快，那么得体，做完后他觉得自己的脸在发烫，心在剧烈的狂跳。
他在朦胧中看见夏经理正搂着那个小姐，手里揉搓着她那高耸的乳房，笑嘻嘻的耳语着什么，那小姐淫荡的打了他一下。其她那几个小姐和老王大阿哥他们或搂着，或骑在腿上亲着，笑着。那个梳着长发的小姐正亲着大阿哥的脖子，雨霏的心突然就象被蜂子蛰了一下，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疼痛。他的脑海里始终抹不去梦莹的影子，他想如果梦莹在这样的地方，是不是也要被人如此的侮辱呢？他不敢往下想。他看了看身边坐着的小姐，她正看着自己的小姐妹娇嗔的笑着。雨霏凭着自己的细心判断出，她最多也不超过十七，八岁，那种风尘的做作还是掩饰不住她那满脸的稚气，雨霏的心里有一种难以说清的滋味。
那边不知谁点了《舞女泪》，音乐声起，三三两两的男女站起来走进向了大厅中间，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夏经理招呼着几个小姐都起来陪着跳舞。老王他们虽然到这种地方来过，但跳舞却是不在行，除了大阿哥和夏经理起身，雨霏他们几个都说不会不肯站起来，夏经理走过来一个一个的都给拽起来推走了。也许雨霏是镇领导，或许他的样子真的很可怜，夏经理说那你下个曲子一定要跳啊！他们都走了，朦胧的巴台就剩下雨霏和满脸稚气的小女孩了。雨霏显得很紧张，小女孩似乎很老道，她拿起一瓣橘子送到雨霏的嘴边，雨霏赶忙用手挡住了接了过来。小女孩笑着说：
“大哥干嘛不跳舞啊？是嫌我不好吧？”
“哦，不是，我真的不会跳。”
“你骗人吧，到这种地方来的人哪有不会跳舞的呢？”
小女孩不依不饶的说。她的话似乎刺痛了雨霏的自尊心，他辩解说：
“我没来过，这是第一次。”
“我知道，象你们这样有身份的人，哪次来都说是第一次，除非被认出来。”
“你这么老道，看样子经常在这种地方了？你多大了？你叫什么名字？”
“呵，呵，看来你还真的是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小女孩油滑的说。
“你怎么看出来的？”
“经常来这种地方的先生哪有问小姐多大啊，什么地方人啊，姓什么的啊，她真对你说了你信么？在这种地方的小姐那有真话啊！你真是老外。呵，呵。”
小女孩的这一番话不知是心酸还是嘲弄，反正雨霏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说不清在这个小女孩幼小的心灵深处，到底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他直楞楞的看着小女孩那还有些稚嫩的脸，一半仿佛写着天使另一半似乎写着魔鬼，他不知道还该跟小女孩说些什么。他心里突然明白了，在这样的地方找人，如果象小女孩说的那样，是没有希望的。他此刻才知道那天在梦缘为什么那些人都摇头，不是梦莹真的不在那里就是她用了别的名字，他心里更加难受。那个小女孩似乎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里走出来，她突然问雨道：
“我问你多大了你说真话吗？”说着做了一个调皮的动作，那样子可爱及了。雨霏心想，如果她在父母跟前，一定是一个喜欢撒娇的好女孩。她的问话让雨霏心里涌起一阵愧疚感。他在心里骂着自己，是啊，在这样的一个小孩子面前，我敢说实话么？我让这么小一个女孩陪着坐台，我还有脸说多大了吗？他想着心事没做声。小女孩说你不敢说吧，哼！
“那你猜猜看，我是73年下乡的知青，现在大约有多大了吧？”
“什么知青啊？知青是做什么的我不懂。”
雨霏的心猛的颤了一下，是啊，她那时也许还没出生呢。雨霏没有说话，他觉得什么也不想说了，他的心里在流泪。眼前这个美丽的小女孩，那么熟知她本不该知道的东西，却不能熟知她本应知道的东西，长大后的这段经历，她该如何面对啊！
“我也不会算，我也不想问了，看你是一个好人，我就告诉你吧，我初中还没毕业就出来了，都出来二年了。没办法，我说我的父母是残疾，家里穷需要钱你信么？”小女孩说完自己摇了摇头。雨霏看见她的眼睛里闪动着亮亮晶晶的泪珠。
那边，一个小姐拿着麦克风正随着音乐柔柔的唱道：
多少人为了生活，历经了悲欢离合，多少人为了生活，流尽血泪，心酸向谁说．啊，有谁能够了解做舞女的悲哀，暗暗流着眼泪，也要对人笑嘻嘻，啊，来来跳舞，脚步开始摇动，就不管他人是谁，人生是一场梦。
雨霏破例伸手拍了拍小女孩的头，很深沉的说：
“谢谢你！”然后站起来就要走。
那小女孩拽了他衣角一下说你要走啊？雨霏点了点头。小女孩又说那我怎么办啊？雨霏猜疑的问什么怎么办？小女孩说他们会给我台费么？雨霏犹豫了一下问多少？小女孩说都一样五十元呗。小女孩全没了刚才那种温情，语调也显得有些冷漠。雨霏从衣兜里掏出五十元钱，递给那小女孩说你太小了，回家吧，父母会牵挂你的，说着转身就走，没走几步他又站下了，回身向正楞楞站在那儿的小女孩说：
“我说的可是真话，我这是第一次来，也许是最后一次。”
外边晚风很大，雨霏觉得浑身的燥热立刻凉了下来。不知是为自己无端的花了五十块钱，还是对这个小女孩那份怜悯，他直觉得心里很闷，他长长的吐了一口气，似乎要把所有的伤感和不快都吐出去似的。
他漫无边际的在附近走着，不知不觉的又走到梦莹的小屋前了，窗上依然是漆黑的，大门依然紧闭着。雨霏心情黯然的摸了摸冰冷的大门，用头顶在门上站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不知为什么，他突然想起了第一次看见梦莹那张照片时，照片后边那句一下子打动他心的话：
在今后漫长的人生旅途中，在芸芸众生的红尘中，你还能拂去岁月的尘封，认得出我是谁吗？
雨霏看着夜空上那无数颗星星，伤心的闭上了眼睛，眼前一下变成了漆黑的茫茫一片，那是一个无边无际空洞而寂寞的世界。雨霏的心感到了一种从未体味过的孤独和落寞，他突然觉得梦莹当初的那句话，冥冥之中似乎就是为他和梦莹的命运写的。
梦莹，你在哪，有一天你真的会变得让我认不出么？
雨霏的心里在嘶哑的呼喊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