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霏要走了,要离开这个他曾和亚芳共同居住了近十年的老屋,这个留有他和亚芳痛苦和快乐的家,他的心情是说不出来的那种滋味。
这天早上刚刚放亮,他就惊醒了,他糅着睡意朦胧的眼睛,脑子里还在回忆着刚才的梦。那儿不知道是个什么地方,他从来没有看见过的景色,梦里的一切都让他感到模模糊糊的。他只记得和梦莹站的很近,但梦莹的样子也那么模糊看也看不清楚,他已经记不起来那些具体的东西了,他只记住了这样的一句话:
“你还等我么?”梦莹说话的声音很轻。
准确的说雨霏只听见了她说话,但看不清她的脸,她的身影似乎被一种痛苦笼罩着。雨霏感觉自己的心里有很多很多话要对她说,但他直觉得有一种东西堵在喉咙里,想说就是说不出来,他在心里反复的喊着一句话,不可能了!不可能了!不可能了!没了,梦就这么简单,简单的只剩下一点点造句了。那个影子像风一样轻轻的消失了,好象一开始就不想让他看清楚她分别的泪水似的。雨霏心里有点苦涩,他心想这也许是一种预兆,是对我将成为牧马人的送行和告别吧。无论这个梦到底暗示着什么,能在今天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里梦见梦莹,这也许就是命运早已锁定了的一种谢幕吧,雨霏眼睛里含满了伤心的泪水。
雨霏早早的就开始收拾行囊了,他想的很细心,恐怕忘记了带什么东西。他知道,这和平时出差不一样,过去他出差是不需要带更多生活用品的,走到哪里随时都可以买到,一般住宿的宾馆还有备用的,用不着担心。但这次是去一个荒无人烟的大草场,情况就大不一样了,在那里哪怕是一张纸,一根连衣服的线,一片感冒吃的镇痛片都是难以找到的。忘记了带什么,就可能会因为缺少什么而耽误事,所以,他想的特别细。他还特别提醒自己不能忘了带蚊帐,昨晚上他就把那个借来的蚊帐放在显眼的地方了,怕打行李时忘了它。那些曾经在草地上住过的人告诉他,住草地最难以忍受的有三件事:一是潮湿。草地上白天热晚上凉,温差大,空气潮,加上大多放牧场地都是比较低洼的地方,地表蒸汽含水量大,最容易患风湿之类的病。二就是蚊虻多。蚊子个头大咬人非常疼,冲下来就刺,一般情况下叮上就红肿,奇痒难忍。特别到了夜间,成千上万的蚊子发疯似的向你袭来,光是那漫天嗡嗡的叫声,就吓得你浑身发麻。所以,知道他要去大草场的同事或比较熟悉的人,都很认真的告诉他一定要带蚊帐。第三个就是无法排解的寂寞和孤独,没有人会有时间和你说话。就因为雨霏事先知道这些事,才一点也不敢含糊。他还特意选了一纸箱的书带上了,他不会寂寞,因为只要有了书做伴,他就不怕。
这天是阴天,早晨的凉风从窗口吹进来,雨霏觉得有点冷。他锁好了门,回头看看这空荡荡的房子,没有人为他送行,也不会再有那样不灭的灯火等待着他的归来,他也不会再像以往一样,无论走出多远都一心牵挂着这里了,他突然觉得有一种从来都没有过的失落和孤独,塞满了他的心里。
他在路上等车的时候,听人议论说昨晚半坨子村原来的妇女主任田珊珊,在村外的一棵树上吊死了。起初,雨霏以为自己听错了,当他在那个胖女人嘴里得到证实的时候,他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事。他拉着那个胖女人问是怎么回事,那胖女人说公安在她的衣袋里翻出一张医院的诊断书,说是患上了什么艾滋病。那胖女人说着话,嘴里还不断的“咂咂咂”的发出烦人的声响,脸上显出鄙视的神态。胖女人说她是没脸在世上活了才寻短见的,得了这样不要脸的病,就是不自杀也得让千人万人唾沫淹死,说完还朝地上吐了一口,那样子就象他吃了沾上艾滋病毒东西似的。
雨霏的心就像被一把尖利的刀刺了一下,拧劲似的痛。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那天递给珊珊苹果时的情景,珊珊那种失态的样子好像就在眼前。那慌张的神色,那哀怨的目光,那清瘦苍白的脸,他当时怎么也想不到珊珊是得了那样的病,她那样做一定是恐惧传染或者是一种难言的自卑。雨霏真后悔当时为什么没能察觉出她的反常,否则的话,珊珊也许还不至于走这条绝路的,雨霏在心里不停的责怪着自己。可是,一切都已经过去了,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背负着骂名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过不了多久的日子,再不会有人谈论这个话题了,再不会有人问她为什么会得这样的病,更不会有人为她青春的凋零而惋惜。或许只有那棵曾经吊死过她的老树,还会有人经常指指点点,只有那两位白发送黑发的年迈双亲,日日承受着本该珊珊承受的耻辱和伤痛。
雨霏坐的是牛场到镇里拉牛料的小四轮车,四十多里的路,走了有二个多小时。雨霏一路都伤心不已,直到他看见了他很陌生的那个大草场的影子时,才暂时忘记了心中的那种抑郁。
乌裕尔河岸边的这个大草场,距正河道只有一里多地,离县城只有六公里。它沿着乌裕尔河东西走向,延长十几公里,一望无边,是一个天然的放牧场。它被一块块的分割开,分别承包给各养殖户或养殖场,每年到了放牧期,这里到处都是放牧人临时搭建的窝棚,遍野都是放牧的牛羊。像北桥镇这样镇办的牛场,还有其它较大型集体或个人办的牛场,羊场等,一般都盖一些固定的房舍,供雇工住和牛羊住,冬天也都不回家了。北桥镇的这个奶黄牛场是二年前建的,有八千多亩放牧区,二百多头奶黄牛,有专职的技术人员。场子从全镇各村招来三十多个雇工,建有办公室,雇工宿舍,还有成栋的牛舍,规模很大,这里被称为饶水县奶黄牛养殖示范区。一般上级领导来检查牧业工作时,或者县里召开相关的会议都要到这里来参观学习。
小四轮在二间房子前停了下来,这是用草地特有的垡子垒起来的那种土房子。草地垡子是河套里放牧时垒建房屋最好的材料,省钱省工又方便,老河套里盖房子一般都用它。所谓垡子,就是用牛马拉着铁犁,安上特制的犁刀,把草地上的草皮子象打豆腐块似的,割成和土坯一样大小块的草土坯。用这种草土坯垒起来的房子,防潮保暖,而且不易被潮湿浸烂,就是看上去有点低矮阴暗。这里的房子大多都用这种土垡子建,只有牛舍一般才用木头和草沾泥建,主要是为了使房子举架高,通光通气好。就在雨霏刚刚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牛场场长单良从很远的一栋牛舍那儿跑了过来。他是镇里退休了的老畜牧站长,因为他是畜牧专业学校的毕业生,镇里在成立奶牛场的时候,就聘请他担任了牛场场长。他虽然年龄不小了,可身体很硬朗,中等偏胖的身材,慢声细语的脾气,为人和善,很懂业务。雨霏到北桥镇机关上班时他还没退休,所以他俩互相都很熟悉。
大老远,单良就朝雨霏笑,他一边伸手握住雨霏的手,一边很高兴的说;
“早就接到镇里通知了,说夏镇长来抓咱这儿牛场工作,我心里一下子塌实多了。”
雨霏笑道:
“可别这么说,干这种活计你可是个行家,一切还得靠你呀。”
两个人寒暄了一阵子,单良帮助雨霏把行李等物品拎到屋里,对雨霏说:
“这就是咱们的办公室兼宿舍,原来就我一个人在这里住,会计和保管员都住在那边料房旁边的房子里,这回你搬了进来,我可有伴了。”
雨霏四处看了一下屋里,笑了没说话。屋里不是很大,有点低矮,四周墙壁没有用黄泥抹,所以全是黑乎乎的草土坯,人一碰就会往下掉土面子。里外各一间,外间靠北墙是一个土坯垒的锅灶,里屋靠北墙是东西火炕。也许是怕墙上掉土,炕上四周的墙上都用纸箱壳钉上了。炕头叠着的一床棉被旁边,扔着几件衣服。南边靠窗下边放着一张破旧的办公桌,桌子上凌乱的放着一些杂志和表格类的东西,桌边上立着一个不大的石英表,看样子桌子有很久没人用过了,上边落了很厚的一层灰尘。棚顶的墙角都挂满了蜘蛛网,有的网不知道什么原因都破漏了。正当雨霏四下观看的时候,单良已经爬上了炕,一边往起收拾那些衣物一边说太乱了。他把炕头那床被子朝炕稍一推说:
“夏镇长,你住炕头这边,我住那边。”
雨霏立刻制止他说:
“千万不要这样,你岁数大了,还是你住炕头吧。”说着将单良拦了下来。
稍微安顿了一下,单良对雨霏说:
“夏镇长,你先休息一会儿,我得出去。今天早晨那台抽水泵的坐机坏了,修理一上午了还没整明白呢。这都快晌午歪了,人畜都等着水用,天又这么阴,恐怕要下雨,我得赶紧去看看。”
雨霏也要跟去看看,单良说你走了这大老远的路,哪还能缺你呢,你如果不累就先四处转转,我自己去就行了。说完就走了。
雨霏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看着这简陋而陌生的一切,比自己想像的要差一大节,想着自己从此就要在这样的地方工作和生活,心里多少有点郁闷。一阵凉嗖嗖的风裹着雨星从窗口飘了进来,雨霏不觉打了一个冷颤。他看了看办公桌上的那块表,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他突然想起单良说的那口井的事,心里也着急起来。他从包里拿出一件衣服披在了身上,也赶了过去。
天空中飘着一块块的黑云,雾一样的雨使四周的草地显得朦朦胧胧的,一群一群的牛和羊都成了一片一片的黑点点。那些不知道名的小鸟在空中欢快的叫着,不时的从头顶上划过去,消失在雨雾里。雨霏没有心思看这些,他朝不远有几人的地方走过去。这几个人正是修坐机的,单良和他们蹲在那台坐机旁说着什么,一个个手上和脸上都沾满了黑乎乎的油污。单良看见了雨霏就笑了说你怎么来了?然后对那几个人介绍说这是咱们的夏镇长。于是,那几个人不约而同的露出被黑脸显白了的牙齿,朝雨霏一笑又低头干活去了。雨霏从他们的身上,看出都已经很疲惫了。单良说都快修一天了,这破玩意就是发动不起来,这要是有电哪能用这种落后的玩意呢。雨霏没说什么,也蹲下来看他们拆来拆去的,一点也不懂。看了好长时间,他对单良说实在不行就用车送县里修吧。单良说这不是为了省几个钱么,然后问那个低头拧螺丝的人说能不能行?那人说就好了,再试一下吧,再启动不了只能上县去修了。那人又把启动车用的摇把子插上,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摇了半天,机器没有一点发动起来的意思。那人垂头丧气的骂了一句:
“他妈的,真邪门了,我是没辄了。”
单良安排车把坐机拉走了。
没有水做饭,也没有水饮牛,雨霏和单良都很着急。一些人开始喊饿了,做饭的赵师傅不断的过来问怎么办?他说那帮人老是不干不净的骂他不想办法。雨霏对单良说不能等了,就用河水做饭吧,特殊情况下,就和大伙说一声克服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