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萍,我真心的谢谢你能来大草场看我。其实话说回来了,活法只是人生的过程,活得真实才是结果。一个人的一生,一定会经历好多种生活方式的,苦啊,累啊,孤独和寂寞啊,这都不是很重要的,重要的是无论如何都能做真实的自己。我们这种人一辈子也许都做不了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但我们可以做问心无愧,问心无悔的小事。有道是天道酬勤,只要努力了,只要坚持了,加起来不就是一个大事么。也许性格决定命运吧,不瞒你说我想哭,我落寞,我迷惘,我也不敢保证我今后还会不会哭,还会不会落寞,还会不会迷惘。说句真心话,我不是什么英雄更不是完人,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甚至有点卑琐。申请来大草场,并不是什么壮举,什么抱负,也说不上完全是为了逃避什么,其实现在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到底是为了什么,我想可能有些心事自己不想或不敢承认吧。但有一点我自己心里承认,我来大草场这件事的本身,就意味着在向自己的人生挑战,有的时候折磨自己也是一种修炼。从这个意义上讲,有一点我敢保证,哪怕摔倒了自己,摔碎了自己,也要做得最像自己,唯有如此,我别无所求。今天,你背着这么沉这么多的东西来看我,我敢说你是第一个也许是最后一个,我这里向你深深的谢了。”雨霏一口把半杯酒喝了下去。
秋萍被感动得眼睛潮湿了。她对眼前这个多情而深沉的大男人,心里充满了一种难以遏止的冲动。她突然觉得自己原来是那么喜欢沧桑,喜欢深沉,喜欢忧郁,喜欢伤感,她觉得那应该是一种可以依赖的稳重,可以相信的宽厚,可以牵挽的坚定,她觉得自己真的就象缠绕在一棵参天大树上的牵牛花,一叶飘浮在风里的花瓣,她好喜欢这个梦一样的男人啊!她突然问雨霏:
“老师,您还记得那年我在您妻子面前,忘乎所以读你那首刚刚发表的《午夜心情》的事么?”
“当然没忘,怎么了?”
秋萍没有回答雨霏的话,她清了清嗓子,轻声的读道:
当午夜的心情困倦了
晚风正从碾碎的街灯里滑过
站在昨天的那个窗口
满星空里寻找你摇曳的歌声
今夜又想你
踏着逐浪的梦
轻轻的睡去
在流泪的笑容中为你祝福
雨霏听完秋萍的朗诵,惨淡的一笑说:
“岁月催人,时光如逝,再也不会有年轻时的那份心情了啊!”
“但我知道,这世界上总还会有人年轻的,总还会有人有那份心情啊。你不相信么?”
“那是别人的事了。”
“可是,说不准那份心情是为你的诗而生的呢?”
“胡说什么呢,小孩子家不要心事太多喽。”
“你是知道的,我是个总想飞得更高的女孩。”
“飞吧,飞吧,梦永远在更远的前边,你飞吧!”
“伟大的印度诗人泰戈尔说过,天空不留下我的痕迹,但我已飞过?”
“看吧,又来了,呵呵。”雨霏被秋萍的孩子气逗乐了。
秋萍还要说什么,但她被身后的一阵脚步声打断了。雨霏和她同时抬起头向芦苇草外边看去。
芦苇草外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十,七八岁的男孩正低着头向这边走过来。他手里拎着一个什么东西,脚步显得很沉重。剔得净光瓦亮圆圆的脑袋,在太阳光下一晃一晃的,让人看了有点发笑。雨霏一眼就认出来了,他没等那男孩走到跟前,就站起来招呼道:
“二剩子,过来。”然后他对正愣神的秋萍说,“我们场的雇工,姓刘,叫二剩子。”
那男孩起初还没有看到芦苇草里坐着人,雨霏的喊声显然让他一愣,他停下了脚步看了一下,他看出了雨霏,嘴里说是夏镇长啊,接着就向旁边拐去。雨霏连连向他招手喊他过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慢慢的走过来。也许他看见了秋萍,有点不知所措,一边走一边用那只空着的手摩挲着光亮的脑袋,他站在了他俩的跟前。
“来,认识一下。”雨霏首先指着秋萍对二剩子说,“这是咱县摄影楼的秋萍老板,我的好文友。”然后他又指着男孩对秋萍说,“这是刘二剩子。”
二剩子也许根本就不懂什么文不文友的词,所以他似懂非懂的看了秋萍一眼,脸上绯红,没有说话。雨霏拍了拍了他的肩膀说:
“来得正好,我的朋友来看我,带来了一些好吃的,你就在这儿一起吃一点吧。”
二剩子慌乱的向后退着,一边摆手一边连声说我吃过了,我不吃,他脸涨得通红。雨霏一把拽住他说你少吃一点么,说着一把将二剩子手里拎的东西扯了下来,哪知道一下子把那个包扯散了,那里的东西掉了一地,原来是几个苹果和几袋面包月饼之类吃的东西。雨霏很不好意思,一边道歉一边蹲下来往起拣,秋萍也蹲下来帮忙。二剩子也马上蹲下来,拦住他俩的手说不用拣了,反正也是扔掉的,说着拿起一个苹果随手扔到芦苇草后边去了。雨霏诧异的看着他问怎么了?二剩子也不说话,一个劲的往远处扔,直到把那些东西都扔没了,他站起身看见雨霏的手里还有一个拣起的苹果,一把手抢过来扔了出去,嘴里骂道不吃她那喂狗的东西。雨霏愣在那儿了,秋萍也直愣愣的看着二剩子,不知道说什么好。
也许二剩子觉出自己失态了,他慌忙对雨霏说:
“那是我妈今天送来给我吃的。我从来不吃她送的东西,可是她总是送,每次我都偷偷的扔掉了,一点我也不吃。我怕让大家伙知道告诉我妈,所以我每次都扔得很远。”
雨霏刚来不久,他不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问他因为什么。二剩子眼睛潮湿的说:
“她把我从小扔给了爸爸,她嫌我爸爸没钱,和一个开卡车的人走了,我恨她!”
雨霏和秋萍互相对视了一下,都不知道该和这个受到如此伤害的男孩说些什么。雨霏想了想说:
“她毕竟是你的母亲啊?”
“我永远都恨她,我不会原谅她!”二剩子说着哭了起来,转身向草地深处跑去,那瘦弱的背影和那光光的脑袋,让雨霏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感。
秋萍感慨的说了一句:
“剩――子,真是多余的啊!”
她忽然象想起什么似的,迅速从她那个大包里掏出照相机,对准二剩子蹒跚的背影喀嚓一声按下了快门,那个清瘦背影的后面就是广阔的大草原和五颜六色的鲜花。
秋萍走的时候已经快落霞了。她说她今天学到了很多东西,是心灵感悟的那种东西。她说她会经常来的,她走出很远很远还和雨霏挥动着双手。雨霏站在她的身后,一直看到她那白色的连衣裙消失在绿色草场的尽头。
人总会是这样,孤独时最想亲人和朋友。雨霏今天非常的高兴,他没想到会有人能记得他,而且这么大老远的来看他,他真的很感动,他喝了很多酒。送走了秋萍,他就往办公室走去。
傍晚的风已经很凉爽了,夕阳斜照着整个大草场,鸟儿归巢,蛙声一片。远处那些零乱的放牧窝棚旁边,都不约而同的点起了熏蚊子的野草堆,一缕缕的烟云摇摇摆摆,朦朦胧胧。走了一天的那些牛儿,都静静的卧在地上,半闭着困倦的眼睛,嘴里悠闲的嚼着东西。那些劳作了一天的雇工们,有的躺在床铺上吸烟,有的在屋外点燃的野草堆旁三三两两的唠着什么。
雨霏走过雇工宿舍的时候,又看见了那个王不多一个人蹲在宿舍外边吸烟。也许是因为他想起了单良给他讲的那个故事,或许他今天的心情特别好,他径直朝王不多走过去了。老王听见了脚步声,他抬头看见了雨霏,慌忙站起来笑了一下,也没有说什么。雨霏走到他的身边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和他一起蹲在了那儿。雨霏指了指他手里的旱烟卷说:
“这么粗,不辣么?”
王不多又笑了一下回答道:
“嘿,不多说习惯了。”
雨霏被他的话逗得差点笑出了声。这么近的距离,他才看请王不多的摸样,个头不是很高,方方正正的红脸堂,浓眉大眼,厚实的嘴唇显现出他的敦厚和诚实。因为他们彼此都不是太熟悉,为了能拉近一些说话的距离,雨霏有意朝王不多要了一点旱烟沫自己也卷了一根。他是从来不吸烟的,刚吸第一口,就被呛得大声咳嗽起来。王不多很过意不去的连声说:
“你看,这,不多说这烟太辣一般人抽不了,都愿我不多说没有告诉你。”
雨霏摆摆手说不是,是我不会吸烟。也许是雨霏的随和,王不多显然少了一些戒备心理,他俩唠了起来。
这时宿舍里突然吵闹起来,雨霏刚想站起来过去看看,王不多蹲在那粗声粗气的说:
“别去理他们,不知又拿谁耍猴玩寻开心呢,不多说没消停时候。”
雨霏听出来了他们是在打闹,也就不再注意了,他俩又说话去了。
这边宿舍里王生和赵大叻叻正打闹,在床铺上滚到了一起,王生仗着人高马大,三两下就把赵大叻叻的裤头扒了下来。赵大叻叻不知道他又要耍什么花样,吓得滚下床铺就往外跑。王生在后边捡起地上的一个大蛤蜊壳,追到门外朝赵大叻叻的背后扔了过去,大蛤蜊壳没打上赵大叻叻,却正巧落在了正说着话的雨霏和王不多的跟前,翻扣在了地上。赵大叻叻回头看王生没追上来,笑嘻嘻的站在门外骂他,那串黑乎乎的家伙在他腿间摇头晃脑的直悠荡,逗得看热闹的人们哈哈大笑。
赵大叻叻兴致未尽的指着地上的蛤蜊壳喊道:
“喂,王生你看,这个大王八。”
王生听见赵大叻叻骂自己,就在屋里回应道:
“谁是王八谁知道。”
赵大叻叻在门外喊一句,王生就在屋里回应一句,你一句他一句越喊声越大。正当雨霏站起来要阻止他俩的时候,突然,王不多就象一头发怒的狮子一样,吼叫着扑向了赤身裸体的赵大叻叻。赵大叻叻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被扑倒在了地上,接着王不多暴风雨般的拳头落在了他的头上和鼻子上。这个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所有的人一时都愣在那儿了。赵大叻叻杀猪般的嚎叫着,殷红的鲜血抹了一脸。很多人都从屋子里冲了出来,面对这样的场面也都愣在了那里。还是雨霏反应快,他喊了一声快拉开他们!冲过去扯住王不多的腿将他从赵大叻叻身上拉了下来,大伙冲上来扯住了他。
赵大叻叻满脸是血,他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赤裸的身上到处都是泥土。他跳着脚指着王不多骂道:
“我和王生闹着玩和你有什么相干,你是王八咋的?”
王不多满脑袋青筋暴起,还是挣扎着要上去打赵大叻叻。但他又突然停住了举在半空中的拳头,然后把拳头狠狠的砸在了自己的头上,大声嚎叫着向草场深处跑去。有几个人刚想追过去,雨霏轻声说不要追他,让他安静一会儿吧。
大家都默默的看着王不多的身影,渐渐的消失在西边的斜阳里,谁都不说话。看牛犊子的老何拾起地上的蛤蜊壳,看了一会儿自言自语的说当矮子不说短话啊!
夕阳已经沉没了,王不多依然没有回来。雨霏也睡不着了,他在离宿舍不远的草地上来回走着,他的心情很复杂,为王不多担心,也为王不多身后那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伤感。他过去在机关工作,他所知道的情感故事都是来自书本,最多也只是小道消息。他第一次走进大草场这群普通人的生活里,他第一次真实的窥视到了一个人的内心世界,他的灵魂被震撼了。他从王不多的身上想到了自己的那些故事,想到了周大个子的婚姻悲剧,想到了二剩子母亲给儿子带来伤害,他感悟着那些潜在婚姻,家庭和爱情深处的快乐与痛苦,卑琐与丑陋,不觉又是泪水涟涟。这几个月以来,他的心情总是那么的抑郁,他也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怎么了。哪怕是无关紧要的一件事或一个情景,都会触碰到他伤感的心事,都会让他想起自己和那些细细碎碎的往事。
晚风有点凉了,那轮桔黄色的的月儿挂在遥远的天空上,整个大草场上都变得梦幻般的朦胧。那种朦胧让他不知不觉的想起了远在世界某个角落的梦莹,他总想抹掉那个让他魂牵梦绕的影子,但梦莹的影子还是无时不在他的生活里,他知道自己想要忘掉的,恰恰是自己根本就忘不掉的,只是不敢承认罢了。今晚月儿皎洁,他的心却异样的孤独,这倒让他突然想起那年自己写给梦莹的那首〈牵挂〉:
读着你远去的背影
我才深深的懂得
牵挂的感觉
是如此的美丽和忧伤
每每有月的夜晚
心碎的话题
一半在心里
一半在天上
这是那年梦莹远走他乡时,他写给她的一首表达思念的诗,今晚回忆起来依旧是情如当初。他知道自己还是深深的爱着梦莹,只是心里对亚芳的那种愧疚感,让他不敢面对这一切。特别是这些日子他在大草场所看到的一切,所经历的一切,更是让他走不出那个心路纵横交错的伤心地,他越是强迫自己忘掉梦莹,忘掉亚芳,就越是忘不掉。他觉得自己现在就站在一个路口,他不知道该怎么走才对,他的心很碎。
突然,雨霏看见在草场的远处,有几处燃起了忽明忽暗的火光。他想起来今天是八月十四了,那一定是哪个坟头给死人烧纸钱的火光,他又想起了亚芳。他想到明天也该给亚芳烧点纸了,一定要多烧一点。他一想到亚芳就会伤心,对亚芳的愧疚让他的心情总是很消沉,他觉得,他被一种说不清的东西折磨得有些精疲力竭了。
雨霏在外边站了半夜也没有见到王不多,第二天他问宿舍的人说赵大叻叻哼哼叽叽一夜。王不多一整夜都没回来,谁都不知道他在哪儿,起早回来扛着行李就走了,没和大家说一句话。再后来,有人听说他和老婆提出离婚后,到远方打工去了。雨霏听到这样的消息后,心里难受了好长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