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秦风》中有“蒹葭”，常被人提起。诗曰：“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这是情景交融的古诗，写的是深秋凄清的早晨，泛黄的芦苇沾满了霜花。诗人伫立河边，凝神望去，水的那边依稀有人，一忽儿逆水而上，但因道险路长，不易找到；一忽儿顺水而下，却又仿佛在那水中央。近处的景象十分清晰，主要是那片芦苇，浸染秋色、茂盛无边、莽莽苍苍……
琼瑶写了段歌词，叫《在水一方》：“绿草苍苍，白雾茫茫；有位佳人，在水一方。绿草萋萋，白雾迷离；有位佳人，靠水而居。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她在水的中央。我愿逆流而上，与她轻言细语；无奈前有险滩，道路曲折无已。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足迹；却见仿佛依稀，她在水中伫立。”经过林家庆谱曲、邓丽君演唱，成为了不折不扣的情歌，传遍了世界各地，为华人耳熟能详。其实，琼瑶只是依《诗经》里的“蒹葭”而作，思想和意境并非完全原创。尽管如此，她能把晦涩难懂的远古诗歌改编得如此脍炙人口，确实大家风范。
我对这首古诗很感兴趣，不是因为“伊人”，也不是他（她）在什么地方，感兴趣的是那岸边的芦苇。第一次看到这首诗的时候，不但未觉得是一首情诗，也没把“伊人”理解成人类，以为那不过是拟人的手法，说的仍然是水中的芦苇。诗人是否在抒发爱情，其实未必是有定论的。如果把芦苇比喻成“伊人”，我看也完全能解释得通。秋天的芦苇是妙曼优雅的，给人以超凡脱俗的感觉。正值芦荻飞花的季节，再加上清晨的天籁寂寥、露华霜重、薄雾缭绕、风姿婉约，不仅给人萧索清丽的印象，而且能拨动心灵的琴弦，弹奏出富有情思的乐曲。相形之下，那“伊人”是男是女、是人是物、是有是无，其实已经不那么重要了。
我的故乡盛产芦苇，对这种植物非常熟悉。夏天，芦苇茂密、青翠欲滴，四处有宽阔的苇塘，有些地方的芦苇无边无际。只要春天曾洪水泛滥，当地人叫“涨水”，到了夏天就可以去笊鱼。笊鱼的工具是竹子做的，叫做“鱼笊”，即把每根竹竿劈成两瓣儿或三瓣儿，再用绳子把它们固定在两个大小不等的木圈儿上。上边的木圈儿很小，只能伸进一只胳膊；下边的木圈儿较大，直径有七八十公分。制作完成之后，放在地上就是一个台型的圆锥体笼子，两端敞口、上细下粗，扣在地上再封住上口，完全可以作为鸡笼。拿着它走进芦苇荡，边走边一下一下地扣向水底，当手感到有鱼冲撞笊壁时，就停下来用力把笊按进河底的淤泥，然后从上面伸进一只手去摸鱼。
还有一种捕鱼的方法，叫做“插箔”，即用秋天收割的芦苇做“纬”，再用几根麻绳做“经”，编成一片一片的苇席，然后把它们卷起来运到河里展开、立起，形成过滤河水的长长屏障，俗称“鱼箔”。如果河流较窄，展开在两翼的“鱼箔”可以延伸到两岸，把整个河道拦腰过滤；如果河流宽阔，则选择经常有鱼活动的河面，拦截一段即可。除了两翼展开、作为拦截的屏障之外，中段要插成迷宫似的形状，鱼如果游进来，就很难再游出去。固定在河里的“鱼箔”，芦苇都呈直立状，犹如梳头使用的“篦子”，不影响水流，但能拦截鱼类。如果上游有鱼游来，被“鱼箔”拦住，不能随流而下，只好沿箔而游、寻找出口，于是就会进入“迷宫”。这样，“迷宫”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鱼库，人们可以定期乘船来此，用鱼抄捞起“迷宫”里的鱼，这也是一种常见的捕鱼方法。
夏天的苇塘里不仅有鱼，还栖息着各种各样的水鸟。最常见的是野鸭、鹬鸟，也有丹顶鹤、大雁之类，有时还能见到天鹅。鹬的体形大小差异很大，羽色平淡，有细碎的斑纹。有的喙长，有的喙短，腿的长短和颜色也不一样。总的说来，鹬的身体和脚都十分纤细，也许因为这样才适于涉行浅水、泽地，捕食昆虫和其他水生动物。鹬的种类很多，令人眼花缭乱，有时分不清是哪一种。有很多鸟类在芦苇荡里筑巢，鸟窝就悬空地架在露出水面的芦苇中间。由于夏天的芦苇叶子很多，十分茂密，隐蔽性很好，不细心观察是看不到的。在有些人迹罕至的苇塘，走进去寻觅一两个小时，就可以捡回一筐鸟蛋，可以鲜炒，也可以腌制，具有极高的营养价值。
最迷人的是秋天的芦苇。无论是浩荡无边，还是一丛一片，或者一株一花，都给人洒脱、空灵的感觉。深秋，站在高坡上，放眼远眺那宽阔的芦荡，眼前涌动着金色的海洋。芦花飘飞时节，穿行在芦苇深处，随处可见那些起舞的白色精灵。阳光从芦苇间隙照射到水面，仿佛有无数的金星在跳荡；枯黄的苇叶如同滤镜，把光线转化为柔和的金色，茂密之处感觉不到丝毫的阴暗，反倒呈现出金碧辉煌！恍惚之间，依稀能听到那古老的歌谣，灵魂似飞到遥远的时空，体会着不变的秋水情怀和芦荻的寄托！只有在那样的时刻，置身于那样的静谧，才能真正感受到“蒹葭”和“白露”烘托出的意境，并体会到“伊人”在水中央的情景。
我的故乡在北方。直到前些年听朋友说起，才知道那里的地理位置，地处在大沁它拉草原，即嫩江平原的西部、科尔沁草原的东部，在霍林河的北岸。也许因为气候的原因，那里的芦苇是高大粗壮的，不像南方有些地区的芦苇那样纤细。不仅芦苇茎秆的粗细高矮不同，苇叶和芦花的形状似乎也有很大区别。在南方，也见到过芦苇，植株矮细，叶片窄薄细长而且柔软，芦花多为疏散的状态，如同道士们常用的拂尘，有点儿像翘起的马尾巴。北方也有类似的芦苇，但绝大多数与南方不同。有的生长在山上，有的则长在平原，大多在水边或水里生长。凡是生长在沼泽湿地的芦苇，茎秆都是高大粗壮的，叶片又厚又短，很少像南方很多芦苇那样呈下垂的状态。
后来看到的资料记载，芦苇生长于池沼或河溪岸边多水地区，常形成苇塘。芦苇在我国分布很广，东北的辽河三角洲、松嫩平原、三江平原，内蒙古的呼伦贝尔和锡林郭勒草原，新疆的博斯腾湖、伊犁河谷及塔城额敏河谷，还有华北平原的白洋淀等苇区，都是我国的大面积芦苇集中分布地区。据说，这种禾本科的植物不超过10种，我国有两种及一个变种。芦苇植株高大，地下有发达的匍匐根状茎。茎秆直立，秆高1至3米，节下常生白粉。叶鞘圆筒形，无毛或有细毛。叶舌有毛，叶片长线形或长披针形，排列成两行。叶长15至45厘米，宽1至35厘米。圆锥花序分枝稠密，向斜伸展，花序长10至40厘米，小穗有小花4至7朵，以根茎繁殖为主。
17世纪的思想家帕斯卡尔有句名言：“人只不过是一根芦苇，是自然界最脆弱的东西，但是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芦苇。”意思是说，人的生命像芦苇一样脆弱，宇宙间任何东西都能致人于死地。可是，人比宇宙间任何东西高贵得多，因为人有一颗能思想的灵魂。所以，脆弱的人是可以坚韧与挺拔的，在脆弱的形体之下充填着一种精神，就足以支撑起完整的人格。其实，芦苇看上去纤细，但并不脆弱，具有十足的韧性，且无比坚强。长成的芦苇茎秆中空，抗压抗拉，弯而不折、裂而不断，很多植物都无法比拟。即使隆冬时节，挺立在冰天雪地的芦苇，临风不倒，傲视苍穹，绝对不乏英雄气概。生在浅水中或湿地，芦苇具有横走的根状茎，以根状茎繁殖为主。无数的芦苇成丛成片，不仅在地上蔚为壮观，根状茎在地下纵横交错形成网状，甚至在水面上形成较厚的根状茎层，人、畜都可以在上面行走。
芦苇的根状茎具有很强的生命力，能较长时间埋在地下。1米甚至1米以上的根状茎，一旦条件适宜，仍可发育成新枝。也能以种子繁殖，籽粒可随风传播。芦苇对水分的适应幅度很宽，从土壤湿润到长年积水，从水深几厘米至1米以上，都能形成芦苇群落。在水深20至50厘米且流速缓慢的河湖，可形成高大的禾草群落，素有“禾草森林”之称。芦苇又是一种适应性广、抗逆性强的优良牧草，为各种家畜所喜食。目前有很多芦苇地都作为放牧地来利用，也有用做割草和放牧兼用的，最宜作为早春的放牧地。芦苇地上部分植株高大，但地下部分则有较强的再生能力。不仅“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春天割去后照样能再生，可见芦苇的生命力是何等坚强！
帕斯卡尔在17世纪所说的名言是深刻的，同时也是片面的。芦苇的中空，可以被用来比喻谦虚；芦苇在地下的盘根错节，可以被引申为团队精神；芦苇的强大再生能力，展现出不屈不挠的性格；芦苇的个体纤细和群体的浩荡，反映出团结的无边伟力。在芦苇丛中，经常看到有蒲草生长，同样的高大，也同样茂盛。还有千奇百怪的水草，与芦苇互不排斥、共处共生。芦苇也为各种各样的动物提供了栖息的场所和食物，包括水上的鸟类，也包括水下的鱼类，还有许多其他微小的水生动物，共存于同一个空间，实现着各自的繁衍生息。由此可见，芦苇不仅有坚韧的性格，同时也具有很强的包容性。虽然它不如松柏那样伟岸，但比松柏更值得称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