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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段的生活真是有点不堪回首。我像一头掉人陷阱的笨熊，还活着，脑子清醒，四肢灵活，可是却没办法像平常那样四处活动了。那几天我每天下班都准时回到谢蓉家里，有饭吃饭，有事做事。谢蓉待我真不错，就像自己家里人一样。关键是她在用钱方面从来很主动，不像唐心虹等人那样总是下意识地等着男人付账。当然给女人付账在正常情况下对男人来说也是一件对增加自我感觉有好处的事，过去我是乐此不疲的，可是现在不行了，站在边上干看着，连手往口袋里伸一伸也不敢轻举妄动，这种感觉真他妈操蛋，就像阳萎一样。
最近我在金钱方面严重阳萎，一提到钱就本能地紧张。我有点后悔把身上最后一把大票子都拍在了唐心虹的梳妆台上。说实话我多少还是有点怀疑她能把那笔钱专款专用，说不定她会挪作他用，最大的可能是用于她自己的个人消费。她是个享受惯了的人，而且从不肯委屈自己，这一点我可是太清楚不过了。想想我真傻，我一心为莎莎想，可她也许根本享受不到我的支助，而我却为此饱受困窘。我这个人偶尔会因为心头一热冲动地做出一些愚蠢的事，这一次确实是有点欠考虑，至少是考虑得不够充分。直接后果是我翘首以盼月底发奖金而那会儿才刚刚月中。什么叫度日如年我算是有了一点体会。
可再怎么日子还是要过下去啊。我已经建立起了一个自成体系的小世界，我不可能躲在谢蓉家了此一生。我当然还得出去，硬着头皮也得出去。真像杨子荣上威虎山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我如同大病初愈，心是虚的，腿是软的，钱包呢，比心还虚比腿还软。
有一个小细节太令我羞愧难当了，当我穿戴整齐、擦亮皮鞋正准备从谢蓉家出发，经过门厅我无意间瞥见洗衣机盖上有几张颜色比较特别的纸张，那图案多么眼熟，让我本能地为之心动。再回头，我马上看清是四张摊开的百元大钞，估计是洗湿了，放在一边晾干，上面很随意地压着一个火柴盒。一时间我的血直往脑袋里涌，心跟着咚咚咚狂跳。我就像一个突然看见了无人看管的糖果盒子的小孩，垂涎三尺，但却不敢轻易把手伸向罪恶。这一次一在一秒长于一千年的意乱神迷同时又是无比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最终我还是克制住了那个念头，没有因为四张钞票让自己变成一个有污点的人。尽管这四百块钱此刻对我有着非同寻常的值。这个时候从幼年时受的当时也许并没当回事的教育和教养发作起来，在我身体里迅速分泌出一种叫做羞耻的粘液，暂时麻痹掉了缺乏金钱带来的饥饿和贪婪。我总算战胜了自己。我正了正外衣，走出门去。我自信地回头朝那四张钱微笑了一下。而当我带上门让电梯载着直线向下时，我的心也同时下落一我无法自制地为自己刚刚错失良机后悔不已。现在我最急需的就是为自己弄到一点儿钱。去偷去抢我没本事，那就只有跟人去借了。长这么大我还没向别人开口借过钱呢。尽管我从来没有暴富过，但也没有这么掉底儿，这是史无前例，是我自作自受。到了这个地步，我首先想到的还是自己家里的人。
是啊，有什么比至亲骨肉更亲的呢？我考虑过从我妈那儿拿点儿钱，可我妈是个头脑异常清晰的人，尤其在钱财上面，除非是她主动给，否则谁拿她一分钱她都会铭记终生，而且会终日放在心上。她那个岁数还让她为这样的事儿整日焦虑，我这个做儿子的确实于心不忍。再说了，万一再让我爸知道了，老头儿那个脾气，我们家就家无宁日了。所以不到万不得已，这个险我不会去冒。我爸我是不惦记的，也根本指望他不上。恐怕从他结婚到现在，身上大概就跟我这会儿一样，没有什么整票，他向来有了钱就交给我妈，准确地说是我妈要求他有钱就上交。所以尽管他偶尔也有一颗桃色的心，可是从来没有闹过桃色的事。一个男人身上没有钱，他真是一个可怜的男人。我爸跟着我妈风风雨雨几十年，成了一个自觉自愿的可怜的男人；而我风花雪月瞎折腾了一两年，成了一个迫不得已的可怜的男人。我很不理解我爸的一生是怎么过来的，像他那样一个男人，我相信我妈之外不会有任何一个女人惦记他。他那样的日子，说老实话，我一点兴趣也没有。
我们家最有钱的两个人是我在深圳做生意的哥哥和在美国当教授的弟弟。他们两个是我们家的栋梁之材，是我父母的骄傲。
不过我和他们平常联系不多，只有他们回北京时我们才在父母家聚聚。偶尔他们中的谁来个电话，我首先总是想到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说老实话，平常我也根本想不起他们。自打我大哥梦游之后，我大嫂也是疯疯癫癫的，相当一段没早没晚地往老头儿老太太那儿打电话，说的话又难听，把老爹老妈搅得够呛。现在电话好像是不怎么打了，但听我妈说她跟我大哥关系很不好，前一阵还嚷嚷着要搬出去住，这一阵不知他们怎么样？我嫂子一闹，我那死要面子的大哥就跟霜打了一样，全蔫了。班也不好好上了，生意也不好好做了，谁劝也不管用，老头老太在这边替他干着急。这个时候我开口跟他提借钱，怎么也有点儿不合适吧？而美国那一个又实在是远了点儿，打电话太贵，写信又太麻烦了。其实我心里想好的一个人是我姐小芳。
虽说她只比我大两岁，但她是咱家最疼我的。我刚下乡那会儿，一天晚上小偷光顾了我们的屋子，趁我们睡着了从窗户里爬进来偷走了我们的衣服。第二天我们就穿着单衣下地。我写信跟家里说了这件事，接到信我姐搭了长途车就赶来了。她见了我就哭了，还把自己的毛衣脱给了我。那个时候大家都穷，我姐那么个如花似玉的年纪，正爱美呢，也只有一件毛衣。我记得她把毛衣脱下来，人一下就显得瘦了。那个秋季，我姐总是穿着两件外衣，紫的是她自己的，灰的是我妈的旧夹衣。我记得特别清楚她总是叠着翻出两个领子，紫的在下面，灰的在上面。小芳总是处处照顾我，还有许多让我难忘的事情，我都历历在目。总之四个兄妹，就数我们感情最好，而且她对我比我对她要好得多。我从来相信只要我有难处，无论何时何地，小芳都会无条件地帮助我，只有她是不会拒绝我的。
比平常下班提前一点，我去了我姐姐家。我知道她不爱出门平常总在家，所以连电话都没打。我一敲门，她马上就开了，甚至都没问问来人是谁。我随口提醒她要加强防盗意识。见是我，小芳略有点惊讶，问我怎么想起上她这儿来？我当然没有蠢到直奔主题，再是至亲骨肉也总该先跟她聊点儿别的热热身，开口就说钱，显得太无情无义。
小芳把我当客人一样让我坐下来，给我沏了一杯茶。她表情平淡，对我说的话有点似听非听，好像我是个没事上她家闲坐的街坊。我们平常也的确是联系太少了，我没想到这一段她竟变得这么厉害。我仔细看了看她，天哪，她衰老得这么厉害，脸上布满了细密的皱纹，眼角和嘴角都松弛了，线条都是向下走的，显出一副苦命相。我的也就是四十出头的姐姐，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我心里挺为她难过，一下子也不好意思开口说正题。我只说办事经过顺道过来看看，又拉拉杂杂说些别的，什么咱爸的血压呀，咱妈的偏头疼呀，还有一些七七八八的家务。后来不知怎么说到了我姐夫，我姐姐诉了好多苦，说着说着眼圈儿红了，眼泪没忍住流了下来。
小芳沉痛地说：我倒不后悔嫁了这么个男人，你说吧，现在外面瞎混的男人哪有什么好东西？我就是后悔当初没听咱爸咱妈的话，让他们为我伤心！活了四十多我才明白过来，年轻时肯听父母一句话多好，我真是要多傻有多傻！有些话这么多年我也不敢当着爸妈讲，我对你姐夫家里要说真是够好的，他两个弟弟都是我们供他们读的书，他父母面前就不必说，一样一样我也全照应着，不比对亲爹妈差。可我一下岗，他们不闻不问的，连句热乎话都没听他们说过。从来是我对别人好，热心肝热肠子，就没见谁能像我这样对我好的！
这话听上去就像是说我，让我芒刺在背。要换平时我早提脚走人了，可是今天是为什么来的？一的确小芳得到的关心太少了，下岗之后我就从来没给过她任何物质和精神方面的支持，我们家其他人也绝不会比我好多少。难怪今天她当着我的面要痛哭流涕！
不过我还是劝她：可别这么说，我们家里人只是嘴上不会说罢了，心里对你都是挺好的。
小芳低头抹泪，说：
这个气氛真是很难说出借钱的话来，我耐着性子等她平静，她却抽抽搭搭哭个不停，很像我遇到过的一个特别难缠的女人。后来她总算不再哭了，起身去洗了一把脸，慢慢平静了下来。我运足了气，终于对她说出想跟她借些钱。我没法儿实话实说，只说出来时走得匆忙没带够钱，已经约好了要跟朋友吃饭，先上她这儿拿点儿，过两天就给她送回来。她盯着我好一会儿，完全是那种地地道道的审讯的目光，好像在推测、判断我说的是不是真话。我先还很沉着，后来就不行了，心里发毛。我烦了，正想说不借算了，她开口了，问我：必盛，你在报社干得还好吧？
我说：是啊，还可以吧。怎么想起问这个？没有开不出工资吧？她追问我。
报社怎么会开不出工资呢？你没看一天到晚有事没事都那么好几十大张。我笑起来：哎唷，我的姐哎，你是下岗下怕了吧？我还没到你说的那一步呢。我不是说我出来没带够钱吗？回去就有了，放心吧你！
她说：你可别骗你姐啊！我说：我怎么会骗你呢？她仍是忧心忡忡地说咱们家有我一个下岗就够了，你可千万别再跟我似的啊。
我说：放心吧，姐，我不会下岗的。就是真下岗了，借你的钱我也不会不还的。
她这才问我想借多少。当然是越多越好啦。当然我也没法儿这么说，这样对她说会让她睡不着觉的。我说看你手头方便吧。
她从口袋里摸出三张十元的，又从钱包里掏出一张五十的，一边问我：几个人吃饭呀？
我说：一两个吧。
她又加了两张十元的，递到我手里：够了吧？我真是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我说：行，够了！低头折起那一叠六张钞票。
我站起来刚要走，没想到我姐姐说：你说过两天就能还？
她的眼睛紧紧盯着我，好像对我的信用很没有把握。天哪，这就是我姐，这还是我最能指得上的亲人呢！我匆匆地点点头，十分肯定地说：这个星期之内我一准给你送来！
她仍然很不放心，追着我说：如果你没空，打个电话让我去取也行，反正我有的是时间。说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她显出了从容。
她一定要下楼送我，我说不必，但她却执意要送。她又显出了她一贯的连心都要掏给别人的那种热情和善良劲儿，亲亲热热地挽住我的胳膊，一边喋喋不休地关照我这关照我那，好像我是一个不知冷不知热的毛头小伙子。她甚至对我说：必盛，你也别一个人苦熬着了，有合适的赶紧给自己找一个，没个媳妇一个男人怎么过？你离了也小两年了，别总这么漂着了，你可得自己给自己上点儿心，噢？
我笑说：姐哎，你就别再替我操这个心了！
她认真地说：妈也是这个意思，她对你说过吧？家里这么些人，说心里话，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打小就最疼你，怎么可能不替你操心呢？
她露出了亲切真诚的笑容，温情一下子洋溢在我们的四周，让我想起过去一起度过的那些日子。温暖美好的东西即使成了过去它们也是不会轻易消失的，就像水面平静的湖，扔进一颗小石子就会泛起一圈圈的涟漪。
我温柔地对我姐说：回去吧！外面起风了。
但她坚持要送我到公共汽车站。我们两个站在风里，等着车来。小芳仍在开导我赶紧找个爱人成个家，我点头称是，尽量不跟她Ⅱ罗嗦。
小公共先来，我正要上，我姐一把拉住了我，说：再等一会儿，大车就来了。
我知道她的意思，她是不愿我多花一块钱。我收住了脚步，我听她的。
可是公共汽车怎么等都不来。
风却越刮越大，地上的沙土、废纸、塑料袋打着旋向我们扑来。我再一次劝她回去，她答应了。她沿着马路往回走，一步一回头地看我，就像我们从此要天各一方。我看她走出四五十米，在沿街的一个菜摊边停住了。肯定是经过了一番讨价还价，我看到她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钱，扔在了菜堆上，然后臂弯里抱上了一大捆菠菜，就像怀抱着婴儿一样，迈着鸭步摇晃着身子向前走。天呐，她的背影实在是太丑陋了，肥胖，松懈，谈不上一点儿线条美，就像一个上了岁数的妇人。她这个年龄应该像一朵常开不败的鲜花才对，我的好几位爱人不都是这样的吗？她们都还是肌肤润泽，风韵犹存，可是我的下岗的姐姐已经魅力全无，生活疲沓。别说我那十年前就花了心的姐夫瞧不上他，就是换我，也会绕着她的。一个不把自己当女人的女人无论在单位还是在家里都是没法讨人喜欢的。所以说吧，她不下岗谁下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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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块钱在我这儿可坚持不了多久，而且最大的问题是过不了几天还得还回去。我必须赶紧为自己弄到另一些钱。一些可以花上一阵子，至少也是能帮我暂度危机的钱，否则我可就要触礁搁浅了。
夜里睡不着觉，我把这么些年认识的人翻来覆去想了个遍，把有用和可能有用的社会关系在脑子里好好地梳理了一下。我想到了两个人，一个是我小学同学马三儿，小时候他家特别穷，每天来等我上学，老在我家蹭早饭吃，铅笔本子买不起，没少用我的。前不久校庆我回去，听说他做股票发了，，在东城繁华地段开了一个大娱乐城，出出进进开辆宝马车，同学中数他最风光；另一个是葛天文，他也是我的发小，他妈和我妈在医院里曾经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两家十几年一直住邻居，五六年前才先后搬走。
这两年来往少了，但感情还在，逢年过节两家都热热闹闹地走动，连我们出嫁了的姐姐们都是一起参加的。葛天文是我从小就很崇拜的一个人，他长得高大俊美，一头鬈曲的黑发，瘦窄的脸型，线条很硬朗，眼睛略微有一点儿凹，乍一看很像是一个洋人。大概也就是十二三岁吧，就已经有好多小姑娘倾慕他了。夏天的晚上我经常从窗户里看见成群结队的女孩子勾肩搭背从葛天文家的门很慢地经过，还探头探脑往他家张望。这在我们那个时代算是很大胆的举动了。当时我可羡慕死他了，真希望自己就是葛天文。现在反思一下，也许那份想成为葛天文的渴望如今依然尚在并且还对我的生活起着作用呢。葛天文学习也特别好，考试甭管多难的题他永远位居全班第一，因此我们都特别服他。他手也特别灵巧，会做各种玩艺儿，他做的航模、船模没人能比。他最让我们那伙同龄孩子佩服的是酷爱恶作剧，而且胆大心细，敢冒风险。记得冬天一到家家都买冬贮白菜，那会儿住平房，家家新买的白菜一字儿排开晾在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