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低头看着手里五封信,加上我手里的一封,一共六封信。明明是轻飘飘的纸,压在我手心重如千钧。
“算了,我不看了。”我把手中的信纸轻轻叠好,放回颜宗昭手里,勉强抽动脸皮,“他的信,师父……师父都给过我了。只是没什么好说的,就没回信……你照实了说便是,无妨……无妨的。”
我一边说,一边弯下腰将捶好的糯米端进厨房。颜宗昭想拦下我,被我轻巧躲开。这小子,不过是厨房的事太多没时间看而已,干嘛做出一副着急的神色,大过年的,多难看。
整个年过得很是开心,逛街、买年货、放爆竹、剪窗花、贴春联,每一件事都让我开心到心底,比喝了蜂蜜水都还要甜。颜宗昭小孩子脾性,很快便把那日的事付之脑后,跟着我一起打打闹闹。
除夕那日,我们在家吃了年夜饭,饮了屠苏酒。从颜宗昭传到我手上,再传给师父,我的眼眶竟然有些酸酸的,想要流泪。窗外寒风阵阵,夹杂着千家万户的欢笑,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
在街上放烟花时,红火的焰火不时高高想起。颜宗昭胆大包天,接连放着爆竹,引得周围的仕女们嘻笑连连。我坐在一处僻静无人之地,双手撑着下巴,一个人抬头仰望着。
如果,如果这时身边有个人陪着,再好不过了。
这念头只是在心头闪过一闪,便如焰火般飞逝不见。我冲颜宗昭招招手,他连忙跑到我身边坐下。
“累死了。”他抬手擦汗,我忙把刚买了蜜汁水递给他:“快喝了吧,我特意要了一盏热的。”
颜宗昭接过一饮而尽:“阿姐,你干嘛一个人坐在这里?你看,到处都是搭讪的。我阿姐那么漂亮,竟然没人来问,真是不公平。”
我还没开口,他已自顾自地说下去:“也是,这些愣头青小子根本配不上阿姐你。我看哪,只有路兄才和你登对。”
这是哪跟哪?我瞪眼:“我刚给你喝的是蜜汁儿不是酒,说什么醉话哪。”
颜宗昭不服气:“阿姐我说的是实话。其实我知道,路兄对你也是不一样的,否则也不会经常写信来……”
“昭郎,这事我自己知道?”我打断他的话,“大过年的就不要提这些不开心的事……”
“你便是告诉娘,我也要说下去。其实,你也喜欢路兄对不对?”
颜宗昭的声音很清亮,在满是喧闹的大街上,一个字都没落下,都进了我的耳朵。每个人的笑在火光下都是那么真实,仿佛幸福就在咫尺之遥。女子们头上插带着精致的钗冠,闹蛾的须翅在寒风中微微颤抖,或羞涩或喜色地看着身边情郎。颜宗昭的话,一个字一个字的敲入心底:“你也喜欢路兄对不对?”
无奈地抬头,看着身边的少年。他一心向往江湖,全然不知他的母亲花了多少心思才换得现在平安宁静的生活。他也不知道我曾经最大的愿望便是每天想睡多久就睡多久,没人催没人闹,更没人拿着剑指着眉间胸口。
这些平凡微小的幸福,是死在昨天的人触手不到的天亮。所以,我知道师父为什么暗地扣下路啸的信,她只是希望我平安平顺的在人世走一遭,而不是在深宅后院提心吊胆。
“昭郎,你不懂。”我长呼一口气,白雾渐渐消散,“人生在世,还是平凡一点才好。”
他自是不懂的。刚刚还和师父吵了一架,为的便是他想考武举,师父不允。母子俩争执许久未果,颜宗昭这才愤愤冲出门,这种灭火的事自然是我在做,带着他买的若干爆竹出门,顺带哄哄正值青春烦恼的小男孩。
“我真不懂,为什么娘不允许我考武举。”他尤自唠叨,抬手擦掉额上的汗,“男儿何不挂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家国不宁,我空有一身功夫,却什么也不能做。”
你真不懂。我不能明白的说本朝重文抑武,也不能说狄武襄被活活吓死的下场。“塞下秋来风景异”也只是范文正公才能写出,千秋宏业在本朝,确是难见着。
我只能一遍遍说:“昭郎,你现在不懂,以后一定会懂的。”
他是没见着耶律博发自心底的笑,也没见着师父和我,哪怕枯燥的制药,唇边的笑都是欢喜的。
耶律博和丹娘应该也在欢欢喜喜的过年吧?一个多月前他们托人带了信,一家子住在汴京以南的一处小镇,日子过得很安宁。
安宁就好,我微笑着想。
这夜,我和颜宗昭很晚才回去。医馆一片黑暗,师父也早已歇下,我低声警告他不许再和师父置气,他勉强点头,很是不情愿的模样。
有母亲真好,可以包容他所有的不高兴和烦恼。可惜我的豆蔻时光,只在岁月中一去不返。
这个年是我过的最快乐的年。年初二,我先去了知府府,和知府一家吃了一顿家宴,奉上了我亲手配搭香料的香囊。给黄知府的有安神功效,给方夫人的可生津解燥,给黄衙内的就是普通的香料。香囊是在铺子里精心选的成品,没办法,谁让我的手指只会把脉制药,而拿不动绣花针呢?
时常串门,方夫人对我也有了几分真心。其实这也是师父叮嘱的,与人打好关心定然没错。我就疑惑,师父自幼便是玄武宫顶尖杀手,怎么也会懂这些人情往来呢?
好久都没想起玄武宫了,不知道萧芜宫主如何了?这念头在心底转了一转,旋即消散在说笑声与爆竹声中。
没料到的是,在过年后不久,我便得到了宫主的消息——
辽帝被俘,玄武宫宫主萧芜力战而死。
当时正有一群闲汉随意聊着,从医馆前经过,师父和我都听到他们不经意间谈论起的言语。
“听说那女子生得倒是貌美,那浑身披血仗剑的模样甚是骇人,倒像阎罗殿里的罗刹。可惜,金人众多,千万支箭全往她身上搠去,活生生流尽血,死在马下。”
另个闲汉不以为意:“不过是辽人,拼了命又如何?辽人占了我大宋土地,金人感我天恩,杀了又如何。”
“好好的女子,在家相夫教子不好,偏生要上什么战场。”又有一人摇头说道。
我追到巷子口时,只见着这群人遥遥的背影,只有少许零碎的话语落在耳里,轻而细碎。在闲度光阴的人们看来,这等事离他们甚是遥远。刀光剑影,血流成河,马蹄阵阵,不过是遥远的异国土地上发生的故事,他们只需要在茶余饭后聊聊,便是自己的人生。
殊不知,那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曾经与我近在咫尺。我看着他们远去的脚步,春日的暖阳温柔地抚在我身上,道旁的柳树伸展着柔嫩手臂,点点嫩绿印着金光,一切都那么宁静安详,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宫主死了,为了玄武宫宫主历代的使命。在旁人看来,这都是无谓的牺牲,只有她自己懂得。
柳树都快被我划出深痕,直到有好些人与我打了招呼,我才回过神,一步一拖地回了医馆。
师父已经回了佛堂。我进去时,师父已经坐在蒲团上,低眉轻声念佛。木鱼声笃笃,回响在佛堂内,刚刚点上的三炷香在观音大士前生出袅袅青烟,观音大士双眸微张,满目慈悲。
“师父。”我跪在师父身前,轻声唤道。
师父手中的木鱼一直未停,单调重复,一滴晶莹的泪缓缓从眼角滑落。良久,她才幽幽开口:“自从那年阿芜为救我受伤后,我再也不知道落泪是什么滋味。”
我没有做声,只跪在一旁。师父应有许多话想说,我只需安静在一旁便好。
“她发誓说一定要练得最高深的武功,保护最重要的人。可是,任凭功夫再好,也是抵挡不住千军万马。”
我默默地听着。师父从来不曾说过她与宫主的往事,但是我想,她们的感情定然是很好很好的。在杀手如云的玄武宫,不是仅有利器就能活下去的。正因为如此,冷血动物的温血,才那么难能可贵。
佛堂里静悄悄的,师父一直闭目念经。我陪着她,一同默念往生咒。我一直在想,那时的宫主一直在允诺,待寻到了辽帝下落,便给我们安排出路,若不是五拂……若不是玄武宫被灭……我这命,是宫主给的,也应由我来报。
颜宗昭回家时,饭菜已在桌上飘着香味。他依旧乐乐呵呵,说起街上的市井消息。辽帝被俘之事,在他心里,还比不过两家人为争夺田地大打出手。
师父没吃几口饭菜便放下筷子,默默转身进了佛堂。我冲他使眼色,让他别惹师父生气便好。
那晚,我听到师父低低的哭泣声,还有听不清的声音,似乎是一句”都是我的错”,听不太真。
辽国亡了,河间府街头的流民也多了起来,身强力壮的还能找一门活路干,老弱病残的只有等死的份。我和师父日夜不停的奔波,终还是眼睁睁地看着许多人撒手西去。
“这河间府住不得了。”师父忧心忡忡,在医馆里来回踱步,“金人气势正盛,若是趁势南下,大宋怕是抵挡不住。”
这就要离开吗?我有些犹豫。回想前几****去拜访方夫人,也问及此事。方夫人笑着说:“大宋兵强马壮,固若金汤,几个狄夷根本不在话下。”
我讪笑着附和,说了几句打趣话便离开了。虽然我自己很愿意相信方夫人的话,但是直觉告诉我,师父说得是。
颜宗昭一脸诧异:“娘,阿姐,不至于吧。几个小毛贼也怕?大宋和金人是有盟约的,他们不懂?”
我真想敲开他的脑袋,看里面装的是豆腐渣还是垃圾。这人读书读傻了吧!定了盟约就不能叛盟吗?难怪“百一无用是书生”,说的就是他!
颜宗昭反对无效,被我逼着回屋收拾贵重东西。他临走前还嚷嚷:“我是家里唯一的男人,你们得听我的。”被我一巴掌打消了音。
觉悟吧,愚蠢的人类!有你娘在,你就永远做不了主。
商议了许久,师父倾心于江南美景,几经斟酌,决定在杭苏一带落脚。人杰地灵,文风俊秀,想必也能容纳我们三个人讨个生活罢。
春雨,杏花,江南——我来了。
举家南迁是一个麻烦事,左邻右舍听说了,也纷纷挽留。师父笑着回应:“实在是此地太过干燥,不宜修养。再者,江南文风极盛,对昭郎的功名也是大有裨益。”
把儿子的前途抬出来,劝说声便少了许多。再怎么也不能耽误人家儿子的前程不是?
颜宗昭还是愤愤不平,私下里对我说:“文人有什么好?手不能提肩不能挑,你看这些流民里,有几个是读书人?”
我劝他想开些:“师父也是为你好,你以后自会懂得。”
房子处理了,药材也分给需要的邻居和流民。临行前一天,我才去了知府府,黄知府很是惊讶,连连阻止:“你……为何如此突然?”
我自然不敢说我一直瞒着你们,只说:“先去南方游历一番,寻访名医,少则数月多则一年定然返回。”
方夫人也在苦劝:“等上一段时间再出发也不迟。你父……过段时日便有人来寻你。”
这还了得?!我连忙推脱,还没等知府夫妇说什么话急急跑了。
四月下旬,我们已经出发了。一路桃红柳绿,春阳高照,道旁农人信歌,远处青山隐隐,虽是平常风景,却极是舒心。
师父早就送了信给耶律博,告知我们的安排,若安顿下来立即去信。
走在路上,我偷偷看了颜宗昭许多次,欲言又止。他正赶着骡车,我骑在小黄马上,相隔不过几许,可我就是问不出口。
“我早就给路兄写了信啦,”颜小弟一副“我早就知道你想问什么但是我就不告诉你”的神色,摇头晃脑地睨着我。
我忍。
忍不住的反倒是颜小弟。他鬼鬼祟祟凑过来,悄声问我:“你真的不想知道?我看你挺关心他的嘛。”
我再忍。
“他也问了你的。”不知厚脸皮是何物的颜小哥自言自语,“不过我什么都没说哦。”
他能问什么?我低头不答。我和他没有未来,他也不可能看上我。对他而言,我只是他生命中的匆匆过客,就像身后官道上的马蹄印,风吹过无痕。
所以说,真不该随便想起谁谁谁。晚上住在厉亭县城一家小客栈里,明明将贵重行李安置在客栈房间时,床上还干干净净的,为什么在大堂吃个饭后再进屋,床上就躺了一个人?而且还是熟人!
我第一反应是,想太多果然会出现幻觉。于是若无其事地转身,正欲开门,床中人忽然哼了一声。
“凌波。”
我聋了谢谢。
不对,这声音怎么那么虚弱?
我快步走到床边,路啸一脸苍白,额上鬓边满是颗颗冷汗,润湿了头发,曾满是淡笑的双目紧闭。左肩头一处醒目的鲜红,色泽还在不断加深。
连忙俯身查看,伤口极深,似乎是锐器所伤。我忙翻出小药箱,用剪子剪开衣服,沾上烈酒清洗,再一一撒上药粉,最后才是用白布层层包扎起来。这一切做得悄无声息,我已经尽量放轻了手脚,只是不想让人知道房间里多出个男人。
长夜漫漫,我又不能和他挤在一张床上。好在这客栈里多备了一套被褥,我只需要铺在地上便好。
临睡前,我又摸了摸路啸的额头,还好没发热。趴在床沿,我的目光寸寸滑过他的脸庞,俊朗的眉,狭长的眸,笔挺的鼻,削薄的唇,当真好看极了。阖盖着的睫毛长长,随着缓慢悠长的呼吸微微抖动。
以后再没机会看了。我根本没去想为什么路啸会出现在我的房间,我只希望与他独处的时光能长些再长些,月亮移动的步子慢些再慢些,这样我记忆里的他便深些再深些,供我在日后孤寂时,就着同今晚一般的月色,下酒。
我是何时睡着的根本不知道,只知道醒来时见窗外天光略有些阴沉,淅淅沥沥的雨声连绵不绝。推窗一看,天际阴云漠漠,轻雨如丝,不知什么时候竟下起了小雨,还伴着风声阵阵,凉将入骨。望见中庭里有一株开得正繁的桃花。这一夜风雨的,有多少嫣红沾在污泥里,零落成尘?
昨夜风疏雨骤,梦到一人醉酒。我自嘲的想,不过是梦,迟早要醒……
房门轻敲,应是颜小弟来叫我吃早饭。我扬声喊:“等等,立刻就……”
转身过去,正撞上一双墨瞳,如有魔法般把我深深吸住。
“你……”我瞠目结舌,“你不是……我不是……”
来人微微笑着,大大方方地走向窗边走来,站定在我身前:“我如何?你如何?”
经过清风微雨的洗礼,我的脑子转得很快,一眼就看见他的衣服显然是换过,衣襟衣摆处有少许尘土——原来他一直藏在横梁上。
头脑是清醒,心底是浅浅的欢喜,可惜舌头打结没跟上,我一张口便是:“你是真的?”
路啸看起来有些哭笑不得。他站在我身边,低着头看我:“你说呢?”
我想了想,倏尔出手如电往他左肩按去。路啸丝毫没有躲闪,任由我在他左肩按了按。手指触处略有些厚实,果真裹着一层白布,他真是受了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