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说女人是呱嘈的鸭子,男人闲扯闲聊的本事,明显是高于我们女人的,那体力值音高度,女人拍马都比不上?我被说得昏头昏脑,忍不住狠狠盯了路啸一眼。在一旁乘凉看热闹的他,总算开了恩,制止众人各说各话,一一为我介绍起来。
可怜我重伤初愈,全然记不得他们姓甚名谁字何,保持得体的笑已经是极限——这还得益于一年多的行医经验——我想我的脸已经白得堪比最素的丝帛。最后还是其中一个人发觉了我的不对劲,对众人道:“兄弟们且让凌姑娘休息休息,要不路兄该赶人了。”
为首的那个姓孙的家伙不知脑袋被铁锤打了,或者本来就是铁疙瘩一块,不满地嚷道:“凌姑娘身体好着呢。我不过说了句‘这姑娘如此凶悍,不知何人能降服’,她闭着眼都要踢人……”
他还想嚎上两句,旁边人一拥而上,捂嘴的捂嘴,作揖的作揖,拖人的拖人,一溜烟地跑个干净。我望着空荡荡的门,竟有些哭笑不得。
难怪大宋屡战屡败,这逃跑功夫真不是吹的。
路啸为我掖好被角,淡笑道:“他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来看看你。你且好生休养着。想不到你的药还挺灵验……”
话未说完,忽地停住了。他瞥了一眼我抓住他袖子的手,笑意愈发浓烈:“我在这陪你便是,无需如此奔放。”
你才奔放,你全家都奔放!我脸红,讪讪地松开手,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一句话在嘴边兜兜转转无数次,终是问了出来。
“观音奴……怎样了?”
路啸有些诧异,复又在床边坐下,低着头似乎正在酝酿什么。我心里发急,忙加了一句:“她真是被喂了药……你莫怪她……”
“她现在情况不太好。”路啸开口,神色凝重,“昏迷多,清醒少。”
如此说来,观音奴还活着。我心里着实欢喜,连话都说不出,抖了良久的唇,我才小心翼翼地问:“我能去看看她吗?”
路啸按住我的手,不容我抽回,一阵温暖源源不绝地从手上传来。挣扎了许久,他才缓慢开口:“你莫慌,先好生休息。若她醒了,我第一个就来叫你。”
“嗯,一定。”我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我在睡,你便是踹也要把我踹醒。”
因为,观音奴对我很重要。
路啸笑笑,揉了揉我的头发:“别乱想。”被这样一双深邃得看不见底的眼看着,我的脸皮越烧越烈,只有闭上眼假装与周公下棋去也。
依稀听到一声低笑,脸似乎被什么轻轻划过一般,像从窗外吹进的春风一般。被如此温柔的力道轻抚过,顿时错生一种被当做稀世珍宝的错觉。一想到我被当做世皆珍藏的汝窑瓷器一样对待,心里的甜,一点点的漫过唇边。
梦很美的,所以才有梦想梦幻,可惜总有醒的那一刻。还好,再次醒来时,观音奴也刚刚醒来,我连忙挂在路啸身上,一步三休息地挪到了隔壁屋里。
路啸说我胸口的伤,若是往左往右往上往下偏一点便可当即毙命。当时若不是他那群同仁及时赶到,赶走五拂后立即对我施救,我估计也捡不回这条命来。
彼时我正挂在路啸的搀扶下点点挪着步子,太阳白晃晃的很刺眼,我胸口有些憋闷,提不上劲,内力运行缓慢,毕竟受了伤又在床上躺了这么久。那个给我诊治的大夫见我平安无事,很是惋惜了一下他的棺材生意后,被孙武节赶了出去。
路啸并不催我,只缓缓地说着话。我耳里嗡嗡做响,听不太真,不过为了不让他担心,我也没做声。这么悦耳的嗓音,多听一点便是前世修来的福分。
听他说到当看见我流了那么多血,躺在他怀里人事不知,竟有些手足无措时,我抬起头,看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虚弱又认真地说:“其实……你真不用担心……反正……反正女人每个月都要流那么多血,习惯就好。”
路啸的嘴角抽了一抽,我才惊觉口误,连忙低下头,假装被太阳晒到了眼。幸好已到了房门口,我轻一用力,木门推开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躺在床上形销骨立的女子是观音奴。大热的天,她身上盖着厚厚的被褥,堆如山高,根本看不见她的身躯。她微微笑着,对我伸出手:“凌波……”
路啸将我小心地扶在床边坐下,对我们说:“你们说吧,我在外面候着。”说罢,果真离开屋子,还小心地把门关上。
观音奴虚弱地声音响起:“凌波,我要死了……”
“你不会的,”我心底一恸,忍着咽呜,一把抓过她的手,一阵赛过草原严冰的冰冷传来,身子一抖,“我箱子里有药,你一定会没事的。”
她摇摇头,尖瘦的下巴,苍白的脸颊,深陷的眼窝,哪还有一年前冷然傲人的杀手风采。她握住我的手,轻声道:“宫主受伤前将所有的解药都毁了,夺魄丹落到五拂手上。我没想到,她会狠心至此。”
我正要开口,她费力地抬起手制止我:“我活不长了,听我说完……”喘了一大口气后,她又道:“马春儿死了。”
怎么会?释迦奴是干什么吃的!我原以为马春儿可以与释迦奴一道快快乐乐的生活在一起,就像耶律博一样。
观音奴一口气说:“有个什么王爷,看上了她。马春儿不从,与释迦奴一道出逃,谁料五拂竟将她活生生抓回,送进那王爷的帐里。马春儿第二天便找着机会自尽了。释迦奴想报仇,却中埋伏被折磨得几要死去。我看不过,偷偷放了他。五拂被那王爷怒骂后,回来就给我吃了夺魄丹。”
我阵阵难过。长久以来,我都很羡慕马春儿,有一个人心甘情愿为她做牛做马,她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是乐意的。我曾想,若玄武宫真就那么散了,她便是最幸福的……谁曾想……
“凌波……”观音奴唤我,我忙握她的手,“我在。”
她看着我,嘴角挂着微微的笑:“关于五拂在金国的一切,还有我所知道的,都已全数告诉了孙武节和路公子,他们很是感激。路公子也答应我日后会好好照顾你,我看得出,他对你很在乎。所以,你一定不要辜负……”
我愈发心慌,连声安慰着:“你不要乱想,一定会没事的。你不要看路啸吊儿郎当,他家很有钱的,一定会有办法的……我已经请师父……”
“凌波,”观音奴的声音越发轻柔,“你不要怪我,我真没有半分意识……”
“我知道的我不怪你你好好的我就不怪你。”我急急说道,手指只拂上脉搏,惊觉她脉相的急迫,跳动如战鼓一般,让人心惊不已。
“谢谢你凌波。”
这是观音奴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温温柔柔地,让我想起很久很久以前,第一次杀人后的观音奴,神色仓皇像一头受了惊吓的小鹿。我安慰她,将她的手捂暖。渐渐的,她出了任务不再来找我,只是默默的拿走伤药,再疼再累也都自己忍着。直到多年以后,她冷冷地推开门,对我说:“凌波,你去百芳楼取一封密信……”
正月的雪,在她周身乱飘,那时的观音奴容颜胜雪,冷清如梅,而不是今时这般紧闭双目,任我怎么呼喊也不应一声。
她早已油尽灯枯,强撑了这么多日就是为了与我亲口说上几句。我握住她的手,她的生命像指间沙一般流逝,却微笑浅淡。
她说:“我终于可以休息了。”
我现在她空空如也的墓前,黯然神伤。夕阳在圆圆的土丘上镀上一层金边。如果,当时我有勇气一点,偷偷去找她,她说不定同我一道南下,一起学医一起享受春色,而不是在如花般的年纪里香消玉殒。
我恨自己。
一只手掌按在我的肩上,路啸劝哄我:“她若有灵,定不愿见你如此。”
我低头,闭口不言,默默地往回走。观音奴说,她已将所知的金国情报和盘托出,要路啸照顾我。她微微笑着,有一丝顽皮:“凌波,你要好好地活下去。”
可是……
我叹了一口气,对路啸低声说:“我要去找师父。”
路啸显然怔了片刻,旋即若无其事地点头:“也是,要给颜大夫报个平安才行。”
“我……”我是要离开,不是送信。路啸抬手制止我,皱着眉道:“你身体还未恢复,不如再休养一段时日。”
“我没事了。”我摇头,“伤口已经好了,也没什么痛的。我一个人慢慢走,普通小毛贼还不是我的对手……”
“要是五拂出手,你有几成把握?”路啸打断我,语气中极不赞同,“虽然,我等将五拂等人剿除大半,但五拂以及另外几人趁乱逃脱。若她想对你不利,防不胜防。不如,暂且让我保护你?”
这话听起来有几分道理,也很让人心动,但我还是慢慢摇头:“我还是不要在这里罢。”
路啸站到我身前,低头看我:“凌波,你在怕什么?”
我怕的有很多,软体爬动的虫,收割性命的刀剑,前途不知的未来……可我最怕的是,有了不该有的妄念,一心翼求不可能的今后……
路啸很好很好,虽然经常戏弄我,但确实用心。他每天亲自照顾我,逼迫我吃各种形状可疑的药。那些药的味道着实难忘,酸苦辣咸麻无一不有,独独忘了甜。在我的脸被皱做一团时,又往我嘴里塞进各种蜜饯糖果,每天都不一样。我曾想,若以后天天都是如此,当是最大的幸福。
可这,便是此时此刻最大的妄想。
师父曾说过,做了杀手,能在余生捡下一条命,便是天大的福气。所以,她才会竭尽全力救治每一个产妇、每一个婴孩。她希望颜宗昭和我都是平平安安的,没有刀光剑影,没有命悬一线,不为明天能不能看到初升的朝阳牵挂揪心。
路啸站在我身前,静静地看着我,整暇以待。鼻端嗅到他衣服上的味道,像干爽纯粹的阳光。我相信,若我一直不做声,他会一直等待下去,如草原上最有耐心的猎人。
“我……没有怕什么。”我低声道,眼睛盯着他紫檀色的衣摆下端。
孙承节等人帮着照料了观音奴的后事,路啸昨日设宴致谢。我本已离开宴席,忍不住停下脚步,侧耳听了听,正听见孙承节大笑着说:“静言艳福不浅,那么漂亮的小姑娘舍身相救,若是老孙我定然将她收了房。”
路啸不知说了一句什么,杯盏交错中听不真。孙承节又道:“此番出京前,越王专程吩咐了我,问你何时回京。听说越王家的大宗姬对你一片痴心……”
越王?大宗姬?我这才想起师父曾说起的,路啸出身官宦世家,其父为京官,清贵无比。原来,这便是所谓的云泥之别。无论如何的努力,泥就是泥,总不能飞到天上,更无法与云朵并肩……
我抬起头,对上路啸的眼,轻缓道:“多谢路公子连日的照顾,凌波铭感五内。只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凌波……”
突然间,我被撞入坚实热烈的胸怀里,肩背上是他紧箍的双臂,动弹不得。他的心跳很有力,听在耳里,我的心愈发惶恐不安,脸也愈发滚烫,心里翻滚着害怕,连呼吸都静止,身体开始轻轻发颤。任何挣扎都失去了意义,任何言语都没有用处,全身如抽去了力气般绵软无力。
他的唇靠在我耳边,声音极轻极温柔:“你莫怕。”
我不怕什么?
“大宋不需要武官当郡马,我也不需要与皇家有什么牵连……你明白吗?”
我一脸糊涂。他说的好像不是什么坏事。
“我需要的是,与我一同并肩的女子。她有些胆小,却并不畏惧艰险;她会口是心非,却遵从自己的心;她还有些迷糊,还好从来没用错过药;她会不顾自己的性命来救我。她的笑,说出的每一个字,都会让我愉悦很久。你说这样的女子,我怎能放手?”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像在****里浸过,听在耳里直达心底。这么好的人,这真是在说我吗?我脸上贴着红霞,心底燥热不安,想要挣扎离开,又舍不得离开。
“明日跟我一起走吧。”
走?去哪?为什么要走?我已经迷迷糊糊得没了意识,只一味地贪恋拥住自己的怀抱。
“去看山川秀色,去看四时美景……”
我曾奢望过,我喜欢的男人将我倚在他怀里,说着很美很美的话。我素来不会遣词作诗,也没有时间伤春悲秋,可依旧掩盖不了我向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的心。他说的话平平淡淡,没有山盟没有海誓,却让我欢喜得忘了一切。
那就……好吧……
不对,我答应了什么!
次日,我很严肃地思考这个问题。至于为什么要第二天才有空想,是因为昨夜睡得太沉,许久都没睡得那么安稳,只有天崩地裂才能叫醒我。要不是路啸捏我的鼻子,将我活生生憋醒,我定然还赖在床上装死人。
我摸摸鼻子,也不知被捏成什么形状。始作俑者丝毫没有半分歉意,牵着小黄马的缰绳缓缓地走在山道上,背影甚是悠哉。日头热烈,目见处绿荫森森,耳听处蝉鸣阵阵,一切都是如此平凡而熟悉。
“喂,路公子,你要拐带我去何处?”我趴在马背上,咬牙切齿地问。
他转脸对我笑笑,不答。这副高高挂起的样子,与昨日的喃喃低语的他大相径庭。难道这世上有两个路公子不成?
别以为笑两次就可以把我迷倒,我恨恨地想,我又不是花痴。见他双目直视前方,只留个背影供我俯视,我决定……
“啊……疼!”
路啸低头看我,笑得一脸春色:“小凌波,你这般热情,真让路某受宠若惊啊。”
我我我哪有!我明明只是想偷袭一把,两指并出,按他的大椎穴,为什么会被他抱在怀里,状态极是亲密,分毫都动弹不得。我仰望望着蓝天白云,费力地思考这个人生难题。
“既然如此,不如……”路啸见我不说话,便往马侧走去,目光紧锁着我,笑容愈发神秘。
“喂……”被日光和目光双重烤灼,我攒了八辈子勇气,才弱弱地冒了一个字。可是事主根本不做理会,轻巧翻身上马,双臂仍将我紧拥在他温暖又安稳胸怀里。
我将身体缩得像一只瘦猴,心底庆幸——幸好山路上没人……
不对!重点是——“姓路的你快放开我!”
我咬牙切齿,他却笑得云淡风轻:“小凌波,莫要害羞。你我该做的都做了,你一定对我负责才是。”
请问我做了什么人神共愤的事要对你负责?
我瞪着他,他却附到我耳边,轻声吐出一句话:“昨夜在床上,你一直抱着路某不放。路某挣脱不得,不得以便……”
哪里有这等事!这是污蔑,赤条条的污蔑!我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骗子!”他都有挣脱不得的时候?在我看来,路公子除了不知道“脸皮”二字如何写来,其他什么都来得,坑蒙拐骗样样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