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天黑,等松懈,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办法。
我睡得很不安稳,时而被噩梦惊醒,时而似睡非睡。城里一片死寂,连打更的声音都消失了,只有哗啦哗啦的、干枯树叶落到地上的声音。
寅时半刻,是人最困乏最松懈之时。我轻轻推开门,果然看见四个亲兵都耸耷着头,沉沉睡去。我下意识摸了摸缠在腰间的秋泓,轻巧翻身跃到墙上。
这段时日,我的轻功又高了不少。藏身于墙顶,我又四下张望了片刻,没看见巡视的士兵,放心的往另一侧翻去。
轻轻一声“叽呀”,令我立刻屏住呼吸——这分明是松动弓弦的声音。
一只小箭擦着我的头顶飞过,隔着一道墙我没看见是谁下的手,但凌乱的脚步声从不同方向响起,足以告诉我,看守我的士兵醒了。
逃不是办法,回屋更是不可能。我听得分明,稀里哗啦的脚步声从我暂居的院子跑向藏身之处,不过须臾,连躲藏的时间都没有。硬着头皮再次跃上墙头,正看见完颜宗文的一双冷眼。
我趴在墙头,他站在庭院,手里握住一柄小巧的弓弩。我与他,一上一下对视着,好不尴尬。
这种情况,我也曾设想过。若面对的是路啸,我打个哈哈就好,什么夸赞一番“你的亲兵功夫真高,陪我练练如何?”或者故作神秘兮兮“这屋子有古怪,我明明睡得好好的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一类话,不管他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的。
可是,我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是不会,而是不愿、不想。所以,我一直趴在墙头,看着他,看着他……
完颜宗文叹气,向我伸出手:“凌波,下来。”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配着袖口的白狐皮毛,尊贵无比。我权衡下利弊,默默跳下墙,低着头从他身边走过,径直进了房间。他爱把手抬着就抬着,我真没看见。
躺在床上毫无睡意。完颜宗文轻轻走进了屋,过了一会又离开。我将头蒙在被子里,故作不知。过了许久,才将目光落在桌上,默默地看着我的药箱。
说实话我真想问我到底哪里吸引他了。我这人优点不多缺点不少,自知之明算是仅有的璀璨。我没有西施的貌,遇见完颜宗文时,灰头土脸的样子,东施也我美上三分。性格算不上太好,最擅长遇事缩头。这次若不是挂念路啸,早就远走高飞了,何须等到现在。
完颜宗文……应该不知道我和路啸的事吧?我摇摇头,他这种聪明人,一开始就知道用路啸来威胁我,根本不怕我会逃跑。就算逃,他也有办法逼迫我乖乖就范。
完颜宗文让我与他一道用饭时,我没有拒绝。眼前桌上摆着一道道珍馐佳肴,我半点胃口也没有。
“若是菜不合口味,要这厨子何用?”完颜宗文道。
我一惊,连忙埋下头,很努力地将所有饭菜塞进嘴里。他也没有催促,待我抬起头,才抹去我唇角的饭粒:“慢慢吃,不急。”
我微微侧了脸,低声道:“你不要动不动就杀人,不好。”
他慢慢放下手中的竹箸,看着我道:“宗文知道,凌波心慈。可若这菜不能让你欢喜,要这厨子来作甚?”
我的确很不欢喜,远的不说,城里的百姓不知道能不能吃上饭,被关着的大宋使节们有没有被虐,路啸有没有受苦。他那么心高气傲的人……
“宗文说了,凌波不喜欢的人,宗文定会让此人再不出现。”完颜宗文淡道,“凌波可是有什么不满?”
这强盗逻辑!我鼓着勇气抬头看他:“我不喜欢……”
“什么?”
“你”字在舌尖打了个转,又吞下肚去。我低声说,“我不喜欢待在屋里,想四处走走。可以吗?”
这间房屋陈设的家具玲珑精巧,庭院花木繁盛,隆冬时节亦是满目绿意,不知住的是知府的千金还是如夫人。对我来说,再是漂亮也如牢笼一般。我小心翼翼地问,尽可能地低下来,低到尘土里,低到见不到影子的黑暗里。
“凌波,你可知宗文为何对你情有独钟?”
这种隐蔽之事,你问我我问谁去?我腹诽着,轻轻摇头。
“在析津府的西山,你躲着五拂几人,都快晕倒了还咬着牙。我想知道,这样的女子值得一救。幸好我救了你,特别是我看到你腰间的革囊……”
革囊?革囊有什么古怪?我满心不解。完颜宗文看我一眼,目光温柔,视线却落到我身后某处,似乎在回想什么。
“幼时我曾从马背上跌下,摔断了腿,若不是……若不是她路过,恐怕我这辈子都走不了。”
她?她是谁?纵然我有千万分逃离的心思,也被勾起了小小的好奇。
“她只是路过,对我全心施救。幸好救治得早,我才能活到今天。我父也很欢喜,对她礼遇有佳。她对我父王亦是倾心。却不知为何,半年后她突然消失,父王也绝口不提,就像从来没有这个人出现过。我只知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却不知道是什么事。那时她已有身孕,不知现在是否还活在世上……”神色一阵怅然。
原来是你的救命恩人与你父亲不得不说狗血故事,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她身上有一个革囊,与你那时佩戴的一模一样。所以,我才想问,是否认识方杜若?”
我顿时被从天而降的惊雷劈得全身乌黑。方杜若,方杜若,不是玄武宫前任第一杀手,河间府第一女神医,区区在下我的师父吗?
不对,他刚刚说了什么?怀孕、消失……我强压着好奇心,问他:“这是多久的事了?说不定那位方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了。”
完颜宗文叹了一声:“有十五六年了。若她还活在世上,我也多个兄弟,也多一分助力”
又是一声惊雷炸起,我的心怦怦直跳。如果,如果,他说的都是真的,岂不是说……
我匆匆站起:“我有些不舒服,想睡一觉。你……你不要再杀人了……”
完颜宗文见我神色古怪,问道:“可是修习内功过度,劳累得很?不如……”
我哪里敢多说一个字?支支吾吾两个字后,落荒而逃。
这种曲折狗血的故事怎么就发生在我身边呢!
我还没从这事中回过神,另一件麻烦事又落到我头上——我被围攻了。
吃了饭后,我背着药箱在城里晃荡,满城没几个人影,只有列队整齐的金兵四处巡逻。冬日冷风嗖嗖刮过,我的脸皮几要皱成一团,双手藏在袖里也冷如冰。
前天我离开时,街道上还满是人头,熙熙攘攘的。临近除夕,人们都在为新年采买年货。不过一日光景,便萧条如此。
我往手心中哈了口气,再搓了搓。望着昏暗的日头,暗自叹气,完颜宗文的亲兵一直跟在身后,像粘在手上的年糕,甩都甩不掉。
循着记忆,我拐进了一条小巷,果然一些无家可归的人聚拢在此处,大多数人身上带伤,皆用警惕的目光得看着我。
我没有做声,翻来药箱,将各色成药一一拿出来,分散到众人手上,止血的生肌的都有些,我只留了几瓶有用的。
众人的目光从敌意变作感激,还有磕头的。我正想将其中一人扶起,耳畔清楚地听见不远处飘来的憎恶的声音:“以身侍敌。”
我的手抖了两抖,循声望去,是几个男子,年纪较轻,约二十许,看着我的目光就像在看苍蝇。许是昨日我被迫跟着完颜宗文入城时被他们看见了,故而认定我已经委身于他。
我突然很想大笑出声。且不说事实真相如何,我一介女流被逼被迫,尔等一群男人,也没见如何抵抗,反对我出言不逊,好大的威风。
我没有理会,只将眼前这位老人手臂受伤处细细包扎,给他一瓶膏药:“明日自行换药即可,不妨事的。”
头上飘来一层阴影,我抬眼看去,刚才那几人已围拢,看那模样似乎是想给我些教训。
“你这等女子,还有何面目活在世上?”中年文士模样的人指着我的鼻子怒骂。
四下里的眼光全数聚来。从小到大,我不爱与人争辩,为的是明哲保身,现下却不得不辩。
“这位官人看样子也是饱读诗书之人,岂不闻君子死社稷。国破城破,一不是我出兵二不是我防守,关我何事?你这读书人为家国尽忠尽孝,怎么不见你殉节?”
中年文士被我一番话堵了嘴,气得全身发抖。旁边人立刻呵骂:“你与那金狗走在一起,定是细作!大家快来打死细作!”
这才是信口胡说,上下嘴皮一翻便是天大的谎。越来越多的人往这边看过来,有的试探地走来,议论纷纷。我心知不好,万一群情激奋,将我当做金人的走狗就麻烦了。纵然有武艺傍身,到两拳难敌四手,何况是这么多人!
我转身就跑,还不忘抓起我的药箱。有人喊着“别跑”。好汉不吃眼前亏,傻子才不跑!
千算万算,我没算到这条巷子四通八达,源源不断的人从角落里探出头,胆小的看一眼便缩回去,胆肥的跟着一起追。几乎在片刻之间,跟在我身后的人头密集攒动。如果说这些人头密密麻麻得像爬动蚂蚁,那我就是蚁后咯?没想到我也有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一天,只是那些人都是想在我身上试试拳头的。
然后,更倒霉的事落在我头上——我迷路了。
实在找不到出路,考虑到翻身墙上会立即成为活靶子,我直接藏身在一堆破烂的竹筐里。竹筐不知道曾经装过什么东西,散发着酸爽的味道,我差点吐了。
各色脚步声、说话声来来回回,渐渐稀落,竹条间透进的光也不再从密集的闪动,终于安静下来。我想,没多少人会往散着腐臭的竹筐施舍半分眼力。
所谓万籁寂静,就是指此刻了。我确定肯定以及断定没人路过后,小心地将竹筐掀开一条缝,四周突然一空,冷冷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笼罩住全身。
我当机立断往后跪下:“好汉饶命有话好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动手打人不是好孩子……”
一双手臂突然将我圈住:“凌波不用怕,有我在没事。”
在被抱住的一瞬间我以为是路啸,惊喜地睁眼,映入眼帘的是完颜宗文一脸担忧。
原来……我下意识往后挣了一步,忙讪笑几声:“原来是八王爷,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完颜宗文看我,目光冷冽:“你被人欺辱,怎不来找我?”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后望去,被惊得跳起来。百十来个弓手站在我身后,以及两旁的墙头,手里举着拉满的弓,弦上的箭锋锐,正指着后方密密匝匝的人头。
在我被竹筐熏得昏头昏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完颜宗文慢慢走到我身边,沉声道:“若不是阿古力报信,你难道就任由他们欺凌不成?”
我惊愕,看着被弓指着的人们脸上的神色,不屑、愤恨、胆怯,最开始指责我的几个文士也在其中,有两人衣衫凌乱,眼角嘴角还有伤痕。我的心一阵紧缩,他们与我一样都是宋人。
我无措得不知手脚该怎么放,后背全是冷汗,只看着完颜宗文,搞半天才抖着嗓子道:“其实,你……误会了。清州民风一向如此,好戏谑玩闹,他们都是与我闹着玩的……”
完颜宗文转过头,皱眉看我:“戏谑玩闹?”
“就是就是。”我拼命点头,多使一分力脖子就快断掉,“他们都在与我玩闹。”
完颜宗文一声冷笑:“这风俗,本王不喜欢。”
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自称“本王”,看着他的眼,我心底一寒,忙拉住他:“你不要杀他们,他们都是无辜的。”
“欲伤害你,就没有无辜可言。”他的眼印出我的脸,如从未见过的陌生人一。我听着他的声音,与割在脸上的寒风一般刺骨。薄唇只吐出两个字,像投入沸水里的冰球,骤然在耳边炸开。
“放箭。”
我已经不记得当时我说了些什么,又或者根本就没说什么做什么,只记得小巷的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全是人,墙脚里干枯的青苔被染成血色,灰白的墙面上划着道道红痕,醒目、夺目,那是生命消散的痕迹。这些人穿着与我相同的服色,说着与我相同的言语,因为我的出现,生生断了性命。
完颜宗文说:“你若有失,我倾尽天下为你陪葬。”
我看着他,谦如美玉的脸上全是我看不懂的神色。我知道,这话要是被其他女子听了,定会春心乱撞、春意萌发。可我想的是,若有一日,你厌弃了我,另结新欢,会不会以爱之名也将我陪了葬?
他说,这是在保护我。可他根本不知道,世间最远的距离,不是你站在我身边,我不知道你爱我,而是我想救人,你却以我之名,妄造杀生孽。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这笔债,我历遍十八层地狱,也还不清了。
清州离我越来越远,直至成了一个黑点。它不是大宋沦陷的第一个城,也不知最后一个是哪里,但它将是我永生的噩梦。
我抓着缰绳,被跟在完颜宗文身后,低头不语。耳畔只有金兵整齐的行军步伐,震彻天地。抬眼四顾,望不到边际的黑色铠甲刺痛我的心
下一个遭劫的,是太原府。
临出发前,我远远看见大宋使节团被押上马车,依稀瞟到一抹熟悉的墨色。定睛看时,再也看不见。完颜宗文许诺过,他便让使节团毫发无损,只要我不妄动。
如果这样能让路啸好过一些,我……不过再多做几天木头人罢。
太原城的防卫比清州严了许多,金兵没能首战攻下,完颜宗望便下令围城。身在太原城的守城将领,不知看着城外密密麻麻的帐篷,做如是想?
我本想趁完颜宗文等商议计划时找机会救人,没料到刚掀开帐篷,便被请到了主帐。我一看韩崇笑得开怀地坐在酒席上首,另一边坐着宗望宗文两弟兄,顿觉大事不妙。
何德何能,居然摊上了传说中的“卖女宴”了。
韩崇一见我,脸皱如傲霜菊,喜笑如新纳妾,连连冲我招手:“凌波,快快,到爹身边来。”
我倒是很想将“不情不愿”四个字写在脸上,可我怀疑,眼前这三人到底识不识字,抑或是就算识字,他们也会自觉充作文盲,对我视而不见听而不闻闻而不听听而装作没听见没听懂!
看着这三人笑语宴宴的模样,完颜宗文到底有几分真心,我委实不知。帐内四处点燃着小儿手臂粗细的红蜡,照在他脸上。他素来谦谦公子打扮,此刻一张俊颜更是被烛火映得红光满面。见此情景,我真怀疑下一刻是不是便是洞房花烛。
我书读得少,所以合着伙来骗我是吧。搞不懂为什么非要在攻城之前定下婚事,是对大宋的嘲讽,还是完颜宗文马上就要死了?我看着完颜宗望做出长兄如父的架势,对韩崇说了许多话。每个字我都听得懂,合起来就不知在说什么。韩崇见我像木头人一般低头不语,催促道:“凌波,这天大的喜事,怎么不笑笑?”转头对宗望、宗文两兄弟道:“二位王爷不知,小女自幼娇惯,喜怒皆形于色。还望八王爷日后多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