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挣扎着坐起,发觉身上穿着暖和的里衣,不知是谁换的。略喘了口气,浑身上下无一不痛,骨头像是被打乱了重新摆放过了一般,无力控制。刚刚将右腿放下床沿,脚踝忽地一软,目之所及的桌椅凳塌纷纷旋转起来,整个人“扑通”一声往前扑去。
房门吱呀一声从外面打开,两个女子向我匆匆奔来,步履轻盈。我趴在地上只看见裙摆飘飘,绣鞋精致,脖颈酸痛得抬不起头,连两人长什么模样都看不见。
“姑娘勿慌,夫人即可便到。”纤纤细手扶住我的手臂,小心地让我坐在床边。另一人拿过披风,为我披在肩上,顺手拉过被子盖在膝盖上。冰凉的手指,让我浑身一颤。先前那穿红的侍女忙将熏球放入我怀中:“姑娘恕罪则个,且暖暖身子。”
“我……”我刚一开口,嗓音嘶哑得连自己都吓了一跳。另个穿蓝的侍女递来一杯温水,小心地喂我喝下。我十分不习惯,忙推辞:“我……自己来,谢……谢。”
先前那侍女年纪稍长,眉目有几分清秀,嗓音柔和如春风:“姑娘已昏睡了两天多,夫人特特吩咐我二人关照姑娘。夫人已在来的路上,姑娘勿要惊惶。”
我低下头,缄口不言。手捧着熏球,嗅着从里面飘出的淡淡的清香,不知何处窜出的一缕冷风刮到我脸上,我似乎又回到那个寒夜,亲眼见着父亲化作一缕轻尘,永远留在太原城外。
“你是凌波吧?”一个中年妇人在层层簇拥下走来,步子略有些急促。我看着她,下意识往床边缩了缩,点头应是。她容颜秀美,看起来不过三十许,身上不知配了什么,一股淡淡的桂花香萦绕全身。
妇人看着我,目光和蔼:“好孩子不要担心,这里便是你的家。啸儿已将事情经过全都告诉我,辛苦你了。”
我的手指紧握着熏球,是冷是热全然不知,平日里的灵舌狡辩不知躲在哪个犄角旮旯出不来,只讷讷点头:“夫人言重。”
“只是……”路夫人眉宇间浮现一丝忧色,“啸儿所言,可否属实?”
她突然顿了顿,往后略偏了偏头。她带来的侍女婆子等人齐齐应是,又齐齐退下,整齐划一如行兵布阵。我有些愣住了,原来后院女人还有这等本事,倒是我素日小瞧了她们。
“我且唤你一声凌波,可否?”路夫人安抚道,“凌波,啸儿所言之事,可否属实?”
她身上有淡淡的清香,说不出宁心。我的身体渐渐有了些暖意,轻轻点头,心跳也逐渐缓了下来:“若夫人问的是金人南侵,此事绝无半分作假。我……”我又想起以身挡敌的父亲,在千万军中淡然自如若。我终于相信,他一直在找我,从未放弃。
可惜,已经太晚。
我悄悄地紧握了拳,掩下心口的疼。过了许久,我才抬头,看着路夫人与路啸一模一样的狭长的凤眸:“夫人,路……武节所言,句句属实。凌波打探到重要军情,在路武节的帮助下历尽千辛万苦方才与他从金军营中逃脱,无一字虚假。”
路夫人看着我,目光波动,我诚然以对,良久没有作声。屋内静谧,案上陈设的兽鼎里升着袅袅青烟,几分寒暖交织。庭院中光秃秃的树枝在窗纸上投下长而矍瘦的阴影,时而沙沙作响,时而宁静无声。
“啸儿昨日出去后,一直没回家。”路夫人低低开口,我听出少许的焦急苦涩,“我妇道人家也不懂,只知道军情尚未传来,啸儿就……官人担心朝中有人以为……”
“不会的。”我忙劝慰道,”此事是路武节与凌波亲身所历,千真万确。大敌当前,朝廷也不会不防。”
路夫人神色明显一松,旋即勉强笑道:“好孩子,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你且休息着,啸儿叮嘱着要你不要太累。”
我心底一暖,连连点头:“多谢夫人。”
路夫人又劝慰了好些话,句句暖心。我很想问路啸去了什么地方,我昏睡的这两日有没有好好休息,半个字都说不出。见路夫人起身要走,忙拉住她的袖子:“夫人,我的药箱呢?”
她愣了冷,旋即笑道:“好孩子,你且先休息休息。待啸儿回来了,定会急着寻你。”
“哦。”我松开手,看着她有些匆忙地走出屋子,钗声叮咚,煞是好听。望着紧闭的房门,所有风声、纸声,说话声,悉数隔得远远的。
穿红的使女月奴再次进了屋,手里捧着新制的裙裳,劝我换上。我默不作声,任由她轻声细语地说着话。
“今儿是什么日子了?”我问。
正在添香的月奴转过身,笑道:“前不久十二月初九日,官家办了郊祀大典,可是热闹。今儿已是十四日。”
难怪进城那日,人人像是过节一般。我低头不语,摸着身上亲密厚实的料子,柔顺无比。浅青色裙边有精致的兰花纹,抹领上也贴着深深浅浅的水蓝宝相花,可心无比。
月奴笑道:“夫人特特命人去成衣铺做的。听说,连料子质地、颜色,都是公子告诉夫人的。姑娘真是好福气。”
我勉强笑笑,不答。相较漂亮的衣裳,我更想知道,路啸近况如何,到底有没有人信他的话?从他母亲口中漏出只言片语,似乎朝廷并不相信他,甚至怀疑他另有企图。
难道北边全数沦陷,连个报信的都没有?我越想越心惊,忍不住想上街打听一二,被月奴劝住了:“姑娘初到京城,人生地不熟的,不如在府里好生休养。万一公子回府,急着要见姑娘,可怎生是好?”
若是用强硬手段逼着我在这一方小小天地呆着,我早忍不住动刀动枪。可对着月奴白白细细的脖子,我实在下不去手。
醒来时候,依稀是晨间时分,待真有了消息,却是酉时过半。我瞪着来人,半晌摸不着头脑,眼前的一切又开始模糊起来。
“宣民女凌波觐见。”
着蓝色服色的内监抖着公鸭嗓,上下打量着我,像是估量我有几斤几两一般。隐隐约约听路啸说过,这些内监都需要用金子银子贿赂的,可我只有一箱子药,难不成还要悄声问他:“不知内监可需要上好****,不举不要钱?”
他一定会打死我的。
好在,路夫人从后堂赶来,命人塞给内监几张银钞,内监阴云脸色这才转了晴。我不知所措地看着路夫人,心底焦急,路啸怎么还不回来。
“孩子别怕,应是几位相公召见,不用担心。”路夫人轻声安慰,为我披上一张半透明的鹅黄盖头,“啸儿也在大内,怕是要你做个人证。”
听见路啸也在皇宫里,我心里也安稳了几分。刚跟着内监走到路府正门,路夫人又喊住我,亲手与我披上一件厚厚的披风。
“披上,别冷着。”路夫人看着我,眼神微有闪烁,“啸儿这边,就全靠你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路啸说,他母亲一定会喜欢我的,让我不要害怕。果真是如此,那便是再好不过的事。
路府在曲院街,靠近汴京南门。一路从曲院街走到御街朱雀门,再走到宣德楼前,竟是绕了半个汴京城。一路上,天色已暗,街面上依旧人头攒动,喧闹沸天。我看着彩妆仕女迤逦而过,听着游商小贩吆喝连连,再看着每个人脸上盈浮满足喜悦的笑意,真想告诉他们,快做好准备吧,金人快要来了。
直到步入宣德门,沉重的城门在我身后缓缓关上,轰隆一声巨响,我只看见眼前空旷的广场上,侍卫森严,心底浮起一丝惊慌。路夫人说路啸也在皇宫里,让我不用担心,可现在举目皆是陌生的脸庞,心底惶惶然不知所措。若路啸有其他事,没在皇宫,岂不是……
我紧抓着披风,一步步跟着内监往前走去。人说皇宫富贵堂皇,我没半分欣赏的心思,机械木然地跟着内监。入了什么阁,走了什么廊,进了什么殿,出了什么门,我一概不知,只知最后被引到一座殿堂里,七八个高官模样的男人齐刷刷向我看来。我心里一慌,径直向坐在上首的男人跪去。
“你便是与路啸一道从金营里逃出的女子?”
“回官家,正是……”我顿了顿,“民女。”
在民间,我也听得几分流言,说官家生就一副天子相,乃天上文曲星下凡,诗书画艺皆是上品。瓦肆里也津津乐道他与李师师往来,供我等小民一乐。可真到了官家面前,连半分抬起头的力气都没有,更遑论一窥天颜。
旁边传来一男子的声音:“那路武节曾道,金人大军南下,业已攻占河北诸路,可是属实?”
“千真万确。”我依旧低着头,红线毯似乎化作一滩血红,在眼前蔓延开。我又看见青州城里的小巷里,血流成河的惨状。
“大胆!”一声惊雷般的喝问将我惊醒。我诧异地向出声的那人看去。此人须发皆白,年纪约有七旬,龙钟老态,神色勃然,“陛下莫要听此女胡言乱语。金人向来臣服大宋,又曾誓盟,怎会兴兵南下?依臣之见,这其中怕是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得不防!”
我被惊得呆住,双耳嗡嗡作响,全然是那人喝问之声。难道,这便是路夫人所说的,对陆啸的不信?
“不是的!”我连连申辩,“金人南下,是我亲眼所见。大宋贺正旦使接团全数被金人扣押,路啸赶去接应时,一并被抓住。都是我亲眼所见!”
那白须相公正待发话,另有一人打断:“高太尉何必为何小姑娘?日前知燕山府蔡靖、转运使吕颐浩银牌飞递,皆称金人异动。现下,路承节与这位姑娘亲眼所见,难道还有诈不成?”
再有一人冷哼一声:“既是千军万马,又如何脱身得出?莫非,金人有意纵放细作,散布假消息不成?”
我浑身一阵冰凉。这处宫殿温暖如春,殿中人等皆穿着薄衫,如春宴一般,我却是如在三九寒天,浑身上下不着一缕。我想过很多情景,万万没想到,他们竟然会为“金人是否南侵”一事争执不休。
“官家!”我抖着往前跪去,抬头仰望高坐在上的皇帝。烛光明亮,模糊照见一张神色淡漠的脸:“官家,民女所言句句属实。民女……略懂拳脚,故能在金兵营中偷听到消息。金人分东西两路南下,东路军自南京平州而进,击破常胜军后南下,直逼汴京城下;西路军从雁门关进太原府,再南下攻占洛阳,以断汴京出川陕的通路,最后与东路军合围汴京。民女句句属实,绝无虚言。”
我急急说出这一长串话后,才想去路啸曾在南归路上千万叮嘱,不要对任何说起自己曾在金营之事。看着众人神情莫测的脸,情急之下也顾不得那么多,我只怕他们不信,治路啸的罪。
“凌氏,军营防守严密,你与路啸等人是如何脱身?”又有一人开口问道。
我低着头,咬着唇,将眼中的水雾一一逼回:“回相公的话。贺正旦使接团副使……韩崇……觑着机会,与路承节商议脱身之计。他……他……诈称是民女的父亲,故意要将民女奉与一个金人,故而偷得机会,路承节才将使节团众人救出。韩……韩副使由此身死……”
爹,女儿不能认你,对不起。我在心底默默地说。
“陛下,此女凌波,乃路啸从辽国带回的细作。”先前那白须老头忽又开口,直指我的过去,“臣恐此女所图非小,往陛下慎思。”
细作?辽国?我抬头向他望去,惊诧无比,心里掀起惊涛骇浪。这等事怎会被枢密院相公得知?只见白须老头向皇帝一拱手:“陛下,臣偶然听敷文阁侍制洪正安曾言,路啸路承节曾在辽国救下一女,此女自称是安阳韩家庶女,自幼为正妻所卖,但使节团刚回到大宋定州,此女便无故消失。洪待制也曾暗中查访,安阳并无此事。依臣之见,其中定然有大蹊跷。”
我跪在地上,再柔软的红线毯也阻挡不了膝盖的酸疼,再温暖的熏香也低挡不住周身的寒意。我没想到,一年多前的事,竟然会在此时爆炸。我听得内监的公鸭嗓宣进了洪正安,知道他在我身边跪下,叩请圣安,听洪正安讲述我如何南下,一路如何卖弄风情,身体里最后一丝力气也消散无踪。
这便是我心心念念的大宋。大敌当前,枢密院诸相公讨论的不是如何御敌,而是证明我是细作,我对大宋另有图谋……手轻轻放在腰间,我的秋泓还在。如果我就此杀出去……
“……路承节心善,臣也曾劝说,可路承节血气方刚,为美色所迷,也是情理之中……”
若我就此杀了出去,路啸该当如何?周遭一切蓦地清晰起来,我又一次看清了红线毯上细密的纹路,耳畔也清楚地听见内监的喝问:“凌氏,你可有话说?”
我依旧低着头,一动不动,腰身却已缓缓挺直。抬起头,隔着鹅黄面纱,我隐隐看见他身穿红袍,头戴小帽,一派威严之相:“陛下不信民女之言,民女无话可说。民女自金营里来,耳闻目睹金人四下掠杀,大宋子民血泪交加,皆仰望天恩,盼大军救人于倒悬。民女自幼流落江湖,生性粗鄙,也知********。今次是边民血泪,安不知明日祸及谁人?民女所言,句句属实,陛下切切三思。”说罢,深深地磕下三个头。
更多的话堵在胸口。就算我从辽国来,冒着生命危险,与路啸一道南下报信,与大宋安危何干?一群国之栋梁,为一介女子之言,争吵不休,当真也是闻所未闻,连话本都不敢这么说!
殿里一番静默,皇帝也不知在想什么。待我抬起头时,方才还吵做一团的相公们,连同皇帝,不知去向,只余空荡荡的宝座,裂着口对我嘲讽的笑。我继续跪在地上,茫然无措。透过窗纸,天空已是黑透,我到底是去、是留,还是丢一条小命在这皇宫里?
殿外依稀听得整齐划一的脚步声,渐近又远去。我想爬起身,却被守在殿中的内监喝止:“官家未曾下谕,不得擅起!”
也就是说,我必须得跪在这里。如果皇帝老人家将我忘记了,我就得在这里跪倒天荒地老?只是,不知皇帝准备怎么处理我?是清蒸、油炸,还是凉拌?
也好,也罢。路啸,我在心底念着这个名字。但愿,我没有给你带来麻烦。
就算铁打的人,也经受不起这跪。寒风从窗纸挤进,在几近空旷的殿内呼啸。跪了这许久,我的手指早已冻僵,让我想起在玄武宫,屋檐挂着的冰棱。膝盖业已麻木,没了半分支撑身体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