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烈连忙劝阻:“你这又何必?会武的人多了去,还不是一个个南逃。那谁,你知道的,河北东路保州的徐家,当地大户,还不是举家携口南下。你一个孤身女子,要找一个人,何苦?这两天,我正安排人手护送一些官员去杭州,你正好就回去吧。”
徐家也南逃了?不过我对他家不感兴趣,对护送官员南下杭州很感兴趣:“你们要南下?可不可以再多几人吗?我……我一个朋友,这次我上北方来就是找他一家的。能不能一起……”
他面有难色,有些迟疑地说:“可都是些官员,怕是……”
“那,你还缺人手吗?”我赶紧解释,“我朋友粗通武功,一路可以随行保护,其他杂事什么的,他的妻子女儿都可以帮忙。”
孙烈颇有兴趣,点点头:“那行,你明天午时左右带他到应天府衙后面的权知兵部,我来看看人。那些相公,多些护卫才高兴。”
我连连作谢,习惯性地从袖子里摸出一锭银子给他。孙烈气得脸都白了,连声说我没把他当朋友。他哪里知道我这是习惯而已。
次日,我带着耶律博,一路问着到了权知兵部,等了许久才看见孙烈从府衙里出来,一脸气鼓鼓地模样,像谁欠了他十来贯钱一般。他见着我,脸上气愤之色依旧未消,我生怕是事情没了着落。
“那群……”孙烈大骂不止,“要了护卫还不够,还要侍女!他们还有人护送,老百姓孤身逃难,谁送!这天下都是这些文人败坏的!”
我不敢多说,只能等他发火发完了,这才向他引荐:“孙大哥,这便是我昨日给你说的叶博。”
耶律博连忙行礼,孙烈回了个礼。我发现,文人之间若是相轻的话,武人之间便是拳脚论高下。孙烈看似拍耶律博的肩,实则在手上蓄力。耶律博早有防备,肩膀微动,轻轻化去这一分力,身形丝毫不乱。
“好,果然好功夫!”孙烈有些高兴,“这样塞人就名正言顺了。我就说是我的远亲,一起南下避难。”
真是朝中有人好做官。我喜得一福身:“多谢孙大哥。”
孙烈一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的模样:“哎哟,凌波你再这么磨叽,这忙可就不帮了。”
耶律博也连声道谢。男人之间的话,也是说不完的。一提到这国事,两个人都是满腔愤恨,说个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待分别时,孙烈恨不得将耶律博升做亲兵。
“叶某多谢孙武略提携。”耶律博一拱手,“只是,在下先要安顿妻女,才义无反顾地上阵杀敌。”孙烈点头:“叶兄所言极是。朝廷现在招兵,我看招来的新兵,都是将家里安顿好了的。”
我问道:“孙大哥,你现在还招兵吗?我弟弟要投军。”
孙烈双眼直放光,像看到羊羔的饿狼,简直要吓死本姑娘:“要要要要要要要,功夫有没有叶兄好?”
我正想说有,耶律博抢先一步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这好不好,还是要孙武略看一看才行。”
孙烈连连催促:“叶兄说得是!可否立刻带他来见我?”
耶律博拱手应诺:“叶某这就去。”
在等颜宗昭的时候,孙烈拉着我大倒苦水,费用短缺、没人投军、官员难伺候,统统说了个遍。最后,他问我:“凌波,你说,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那些个当官的,拿着官家的俸禄,只为自己打算。官家?嘿,去年你和路啸那么拼命报信,结果呢?你分文赏赐未得,还被逼得离开。金人一走,那些文人就开始吵吵闹闹。城破了国没了。可老百姓,没拿官家一分银子,要什么给什么。别的不说,昨日那老板,将所有的药材都给了我,分文不收。这天下,到底是谁的天下!”
这种深奥的问题,我根本答不上来。我想起路啸的胸怀,想起天家的淡漠,想起战乱离别、颠沛流离……我唯一能想到的是,明明是庙堂之错,为何要让百姓蒙难?苍生何辜?黎民何辜?!
颜宗昭急匆匆赶来时,嘴里还怪模怪样地叼着一个炊饼。我恨不得打掉着炊饼,太影响他的气质了,好好的英俊小哥成了吃货。
好在孙烈不计较。他哈哈一笑:“那么讲究作甚?又不是那些臭文人架子多。”
颜宗昭只会傻笑,孙烈更是高兴:“过两日便是南下之期,叶兄弟编进队伍。颜兄弟也是那日进军营吧。这两日,你们好好准备准备。”又说了几句闲话,孙烈这才又回了兵部。
就两日了啊。我突然觉得光阴似水,过得太快,快得抓也抓不住。
这两天过得分外忙碌。我先将买的药粉药丸分给耶律博和颜宗昭。给耶律博的多是安神的丸药,给颜宗昭的是治疗外伤的居多。丹娘比前段时间略好些,耶律博一得了空就为她按摩穴位。我坐在她身边,拉着她的手,轻轻告诉她:“丹娘,我要去找路啸了。路啸,你还记得吗?我不知道他是生是死。我一定会找到他的,把他带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的,多生几个孩子。初娘,初娘还需要你,你会看着她长大,披着嫁衣,嫁给世上最珍惜她的男子。你一定要好好的,好起来。”
丹娘身体一震,缓缓转身看我。我看她眼中的泪晶莹如珠,不禁悲从中来。初娘反倒安慰我:“师叔一定会心想事成的。”
我擦去泪,笑着对她道:“初娘要乖乖的,帮着爹照顾娘。等到了杭州,师祖会给你吃好吃的麦芽糖。”
次日,我们一行到了应天府南城门,等了许久才见着官员队伍磨磨蹭蹭地出现。孙烈早已打点好了一切,对外称他们一家是他的远亲。见我们翘首以盼,孙烈连忙招呼耶律博过来,见过领队。那领队三十开外,面相倒善,我略略放下点心。
丹娘和初娘的脸上,我用朱砂在她们脸上画了一块斑。见多了禽兽,我实在不放心她们就这么在队伍里。白日里,这些官员人模人样的,难保不定晚上就现了原形。若是丹娘初娘出了什么意外,耶律博肯定要拼命的。
依依不舍地看着他们远去,颜宗昭沉默。孙烈说,明日大军就要开拔,让颜宗昭与我告别。
他狠狠地拥抱了我:“阿姐,你一个人,要小心些。没我保护你,能躲就躲,不要逞强。找不到路大哥,就回来。他也不愿你为了他,身处险境。”
我心底一阵难过。分别是永远的痛,两个人一旦分开,若天上不怜,便不知何时再重逢。我强忍着泪叮嘱他:“你也要小心。战场上刀剑无情,要保护自己。要提防敌人,更要提防小人,切莫将后背露出。那些药,一定要收好。金钱什么的不重要,该收买人心的就不要心疼。阿姐……一定会好好回来。你一定要好好的。”
纵是一句话重复若干遍,也觉得千言万语说不完。我送他去军营时,与我这般依依不舍的人大有人在。出征的男儿们壮怀激烈,父母姐妹妻儿强忍不舍。在那一刻,我突然感觉,这天下还是有希望的。再卑微的小民,也会奋起反抗;再不舍的亲情,在大义前也会割让。
孙烈安慰我:“你弟弟不错,头脑也灵活,在战场上不会吃亏的。”他又左右看了一下,低声对我说:“我有话给你说。”
我不解,有什么不能当面说吗?跟着他到了一处僻静之地,他这才附在我耳边轻声道:“你莫做声。我有路啸的消息告诉你。”
登时,我全身都微微颤栗起来,头竟然有些眩晕。靠着有些冰凉的青石墙,我抖着声问:“我不说话你说。”
“路啸应该滞留在河北东西路一带。”他的声音极低极低,低得堪比蚂蚁的脚步声,“我悄悄打听过了。陛下身边的心腹人告诉我,估计陛下当时派他暗地探访两位上皇的下落,若得机会,即刻便救。可是,过了许久都无消息,他们都以为路啸殉国了。”
心头那点子微微的希望轰然成了燎原的火势。我强忍着激动,好些话在心底转了又转:“河北东西路?好,我知道了。谢谢你,孙大哥。”
孙烈看着我,再次劝阻:“凌波,北方实在太危险。你若是有个什么意外,我老孙就真对不起兄弟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胸口涨得极疼,可这疼,证明了我还活着,证明我听到的消息不是假的。阳光将双眼刺得生疼,我仍是眯着眼,看向天空:“我知道,这天底下有很多事情并不是我能掌握的,甚至不是我努力了就能实现的,就像他被赐婚,就像汴京城破,就像很多很多流离失所的人我拼尽全力也只帮得到很少很少……可是,我还是想去找他,哪怕到最后什么都没找到,或者说只找到一堆白骨,我总是努力过,全身心地努力过。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就不会再后悔、痛哭,也许我曾与他走过同一条路,饮过同一口井水,抚过同一棵树,甚至坐在同一块石头上休息。这样,我也就触到他的身体、他的呼吸、我所不知道的他的一切一切。”
腮边已满是泪水,可我的心是欢喜的。
“孙大哥,就此别过。”我拿出准备的伤药赠送与他,“刀剑无情,在战场上,还要多留心才是。”
那一日,我牵着小黄马走出应天府北门,春风瑟瑟如秋。我回望沐浴在金色夕照的青砖城墙,心中不知该喜该悲。我抿抿唇,义无反顾地踏上蔓延至远方的官道。
路啸,我一定要找到你。
南来的消息渐渐断了。我走得很慢,通常十里百里都不见人,天地空旷,只余一人一马。有的小镇依旧乱籍一片,有的地方空荡无人。累累白骨四处散落,不知经受了多少风吹日晒。我能做的,就是帮着掩埋,再念上一两句经文。愿早登极乐,不受现世之苦。
宋军金军时有交战,我能躲则躲。偶尔遇到落单的宋兵或者百姓,便帮着处理一二伤口。若是金兵运气不好,遇着我,我也很善意地送他去西天,保证一剑毙命不痛苦。
我从没想过,原来一个人漂泊的日子竟有这么苦。长河落日,山川秀美,时常走了一天的路,半个人影也看不见,半缕炊烟也无,仿佛天地间只余我一人。日晒时,脸颊生疼,荒郊野外也找不到油膏擦拭。落雨时,运气好能找个山洞避雨,运气不好只能躲在马腹下,有一两次全身都湿透了。幸好及时烤干衣服,若是染了风寒,真是要人命的。时常走个两三天都不见炊烟,只是日升日落,斗转星移。暗地里,豺狼野兽等无处不在,莹莹绿光隐藏在半人来高的草丛中。唯一能倚靠的,便是小黄马,以及路啸送与我的玉锁片。我时常抚着玉锁片,点点温暖从手指到心头,仿佛他就在我身边一般。
翻开孙烈送给我的地图,我愁眉不展,要怎么才能找到陆啸。我揣测陛下的意思,应当是要路啸暗中打探两位上皇的消息。当时,还是康王的皇帝在河北西路的相州开大元帅府,陆啸是从那里出发,目标是汴京。那么,他很有可能还在这一线上。
我的目光在河北西路与京畿路两地打转,仍旧不知道怎么走。别说这两州之间城镇众多,我怎么知道他会在哪里呢?
这就麻烦大了!我仰后躺在草地上,野草摩擦我的脸,痒痒的很不舒服,心底焦躁不已。到底要怎么才能找到他呢?
我又想到,早在三月二十九日,金人已就劫掠了人财物等北上,路啸会不会也在暗中打探消息,然后尾随,伺机救出两位上皇呢?
这就好办了!我霍地坐起,如果我先一步找到上皇,在暗中等待,说不定就能碰见他。若是机遇巧合救出了上皇,就把这功劳安插在他头上。
说办就办。我又在附近采摘了一些草药,放在药箱里。记得这附近就有金兵大营,晚上抓一个来问问,不就得了?
连日的抑郁一扫而空。我将马匹安顿在山上一处隐蔽的山洞里,在一处地形略高的地方潜伏下来。小马极是聪慧,不该做声的时候,安安静静地装死,我甚至怀疑它前世是一只猫。
我趴在草丛中,一动不动。看着金兵操练,动作整齐,呼和不断。我观察许久,见面前不远处,有几个不甚大的帐篷,四周有两三个金兵把守,还不时有人进进出出。偶尔见着几个体弱的老叟,给马喂着养料,不时还被喝骂一顿。
好不容易等到天黑,兵营里燃起火把,我却是周身依旧冰凉。好在,现下的我,什么都缺,就是不缺耐性。
隐隐约约听得一些奇怪的声音,我心下生疑,略略往前匍匐了一段距离,这才听到有少许咽唔声从那几处帐篷中传出。我心下一惊,难道这就是金兵的军妓?
手握成拳,几要立刻窜出杀下山去。忍了又忍,勉强将心头怒火压下。不得轻举妄动,否则非但救不出人,连我自己都会陷进去。
入夜后,围着几个帐篷的金兵只多不少,我恨不得一个个戳个透心凉。曾有耳闻,这些女子都是官员妻女,娇生惯养的长大。家国蒙难,她们也堕入尘泥。那些个官僚,在朝堂上尸餐素位时,可曾想过流祸于己?
待金人渐渐散去,我心头也有了主意。估摸着,三个帐篷里共有十来个女子,若是在片刻之间解决了看守的三个金兵,再将人带走,走个一盏茶的功夫,便可躲在我这两天一直藏身的山洞里。只是……我真没有万全的把握。
哭声又在心头绕开。我一咬牙,拼一把总比日后后悔的好。站起身,略略活动筋骨后,我觑准时机,须臾间落在最近的金兵身边,扬手一剑刺个对穿。那人一声不吭地倒下。剩余两个依次撂倒后,我抬头环顾四周,夜风中后背一片冰凉,手抖如筛糠。
我从来没有偷袭的经验,虽有“风花雪月”的轻灵,可使出时总觉得脚踝绑了铅块一般,笨拙得自己都嫌。不过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救人。
掀开布帘,我一步窜进去,正待开口说话,猛地愣住——
帐中竟然还有两个金兵!
这两人刚刚爬起身,也没想到居然有人会闯进来,与我一样都愣在当场。好在我反应奇快,抬手一招,势如流星,两人头和身体立刻分了家。
收剑回鞘,我这才看清,帐篷了有五个女子,个个神色虽是恐慌,强忍着没发出半点声音。我蹲下身,轻声道:“我来救你们,愿不愿跟我走?”
有两个女子立即强撑着站起身,极快地穿好衣服。剩余三人惊疑不定,颤声问:“你是谁?”
我不耐:“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要不要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