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的官职是什么吗?”路啸又问。
不就是出使辽国的副使吗?我好奇心大盛,又不想被他逗弄,只闷头不答。
“使节只是临时差遣,我是大宋从七品武节郎,负责暗查江湖人士。”
这岂不游山玩水好差遣么?可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你说的方杜若方前辈,应当也是这类人。”路啸忽地将我垂下的发捋回耳后,轻柔无比,“所以,看在我把你带回大宋的份上,凌波可否带我去见见方前辈?”
这话听着没问题,可总有什么地方怪怪的。我看着他一本正经的脸,口舌木讷,一个字也说不出。
“你的出使任务不是应当回汴京?”我绞尽脑汁想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呃,好吧,其实我也不太想和他分开的。
“回到大宋,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他浅笑,丹凤眼在我眼前一闪一闪的,比夏夜的星还明亮。
“方前辈不喜见外人……”
“你我都那么熟了,还分什么内外?”
“路啸,你给我闭嘴……”我恼羞成怒,脸红得像桃花一般,心里却是无比畅快。
当晚,我睡得很不好。当在听说他要跟着我一道去寻找方杜若时,心里升起的点点窃喜,像蜜糖一般弥漫了整个心田,又像烟花一般点缀遥远的夜空,以至于翻来覆去睡不好,次日天刚蒙蒙亮便醒了。
路啸还在睡,我听到床帐中传来他绵长的呼吸声。穿好衣服后,我看了床帐一眼,轻手轻脚地挂好革囊和软剑,便开门下楼去了。
驿站正门外有几株桃树李树,低垂的枝头已经结了少许花骨朵,虽然红红白白的还是一片浅淡,却可想见日后繁花正茂的胜景。
大宋,处处都是美景,哪怕一树一花一石一草。
“凌波姑娘安好?”身后传来一位老者的声音。
我转身一看,是使节团正使洪正安。昨夜也有劫匪意欲抢夺他的东西,被我赶走了不少。老人家终于会正眼看人,我心甚慰。
“洪正使安好。”我微微福身。
洪正安抚须笑道:“昨夜有劳凌姑娘出手相助,洪某感激不尽。”
我也笑:“洪正使不会是专程来道谢的吧?”
我虽然笨,还不至于笨到什么是真感激什么是假客套都分不出。昨日刚刚换上女装时,所有人的目光又变了,不屑、猥琐比比皆是。也是,孤身男女同吃同卧,从辽国一路回了大宋,说没发生个什么风流韵事,谁信?
洪正安和路啸赴宴时,驿站里的各种荤话,伴着杯盏碰撞的叮当声,肆无忌惮地窜进我耳里,从我用了什么手段缠上路啸,到一夜几次讨论个遍。对着玄武宫那群杀手我不敢拼命,对付这群书生文人我要是再怂,这日子真没法过了。
我一巴掌拍到桌上:“宋太祖千里送京娘,也没发生什么事。你们东猜西猜,是不是揣测太祖圣德?”
众人没想到我敢指着他们鼻子骂,鸦雀无声。恰此时,山匪们冲了进来,将这群醉鬼吓得抖如筛糠。要不是正巧路啸等人返回,我又舞着秋泓吓退了不少,恐怕驿站里又要添几个孤魂野鬼。
洪正安笑道:“凌姑娘聪慧。某确有一事相求。”
我不答,低头看着脚尖。这身行头全是路啸为我选的,浅绿衫子、嫩黄绣鞋,如眼中春色一般真真可心。
刚到边境时,使节团略做整休,他便带上我匆匆逛了榷市,选了两三套衣裳鞋子。我才知,原来在大宋的集市上,什么都能买到。也是第一次知道,有个人为我挑选衣物,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淡淡的甜。
洪正安也没逼迫我,只看着含苞待放的骨朵,微微笑道:“某听路副使言道,要陪同凌姑娘去寻找一位江湖人士?”
我点头,这也算不得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路副使高义。”洪老头开始叨叨絮絮,好话说了一堆,听得我双眼开始打转头脑发昏双腿发软。这种语言攻击,比真刀真枪的杀伤力更大,我还真没遇到过,无从抵抗无法反抗。在他开始下一轮唠叨前,我赶紧举手:“洪正使,重点。”
洪正安居然还是一脸慈祥的笑:“路副使青年才俊,前途不可限量。此次出使,亦是为我朝立下大功……”
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不就是……我呵呵一笑,极是诚恳:“洪正使亦知,路副使高义。蒙路副使相助,凌波得以回到故土,已是感激不尽,怎可再让路副使奔波劳累?即使洪正使不提,凌波亦打算自行离开。就劳烦洪正使转告一声。凌波已在前往真定府的路上。”
说罢,我福了福身,决然转头往马棚走去。反正全副身家都在身上挂着,我只要一匹马,便可以遁走天涯。
“凌姑娘留步。”洪正安忽然喊住我。我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眼里没由来的酸涩,微笑转身:“洪正使有事?”
“某听说,”洪正安上下打量着我:“凌姑娘是在大宋出生,只是被辽人抚育。若是凌姑娘愿意,某愿帮忙打听凌姑娘的家人。”
原是为这事。我笑了笑:“这倒是方便。若洪正使有闲暇,可打听下,十来年前在安阳府,可曾有哪家官宦人家的主母偷偷将府外庶女发卖的便可。”
说完也不看他的脸色,径直牵出我的马,向驿卒问明了去保定府的路,绝尘而去。
人生,就像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用一种骄傲的态度,以及少许风姿。寒风扑面,我心凛然。官道旁的白杨树飞速后退,如将往事烈烈地抛在风中。我想,世间怕是没多少女子有我这等决然的勇气。
当然,更没有多少女子如我一般,因为吃霸王餐被客栈赶出来。
我蹲在街角,恨得捶胸顿地。光顾走得潇洒,忘记向洪正安要点银子傍身。这一路南下,跟着路啸哥,不愁吃和喝,我几乎快忘了这世间还有一种东西叫“银子”。
为了生计,我将革囊里的金创药瓶略加处理后,一字排开放在面前,放声吆喝起来:“走过路过千万不要错过,家传秘方从不外泄,美白生肌去疤不留痕。不要九百文,只要九十九……”
美貌果然是女子一生的追求。我这一吆喝,立即围来了不少妇人,纷纷慷慨解囊。也亏我习惯好好,只要药性不相克,总会在药里加点香料,丁香、鸡舌香、零陵香什么的,所以我把这些金疮药当做美容药卖,妇人们也没生疑。
真是对不住了。我在心底暗自道歉,各位姑娘,若凌波还有命返回,定然会挨个还钱。
揣着铜钱,在将近天黑的时候我才找到个极破烂的小客栈,费劲唇舌才要到了一个单间。一进屋,我立即盘腿坐在床上,按照玄心经所记载的,练起了内功。
一二三四层进展很快,到了第五层,行气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像是有什么东西阻碍气息流动一般。我的额头渗出颗颗汗滴,呼吸也不顺畅起来。待气息恢复平静时,我已经累得动弹不得,在床上直喘气。
犹记得几天前,刚练到第四层时,我有些心虚,生怕走火入魔。路啸提出他在从旁以真气引导时,我还有些举棋不定。既怕夺魄丹药力发作,又怕他趁机对我做些什么。
结果,什么也没有,顺顺当当的练到了第四层。
不知道我失望的神色是不是太过明显,他还笑着问我,是不是希望发生什么事,我真恨不得把他咬上两口。
怎么又想起他了?我将头埋在被褥里,憋得难受之至时才掀开。如此三番五次,我已没了力气,愣愣地看着早已失了本色的天花板。我与他本是陌路,相逢便是佛前积下的善缘,何必奢求太多?
到了保州已是三天之后,我一路卖着假冒伪劣美容养颜丹,凑了路费,勉勉强强赶在变成丐帮新任女弟子之前,走到了保州。
把剩余的钱数了又数,确定了这百来枚铜钱真没有生子技能后,我又继续唉声叹气。就算我不讲究,住柴房吃剩菜,总不能在保州这地方卖药卖艺吧?此地百姓多爱习武,流派众多,且民风极是淳朴,从不发生言语纠葛——若有矛盾,直接动拳头。
这里真是太淳朴了。从进城到找到客栈,我一共目睹了三起单殴、四起群殴、五起打人事件。在我看来,势均力敌的叫斗殴打架,一方压倒性优势的叫打人。胜者得意而去,败者叫嚣过两天再比试,整个城镇热闹非凡。
逛了许久,我坐在潮湿阴冷的青墙下,手里拿着一个无论是颜色还是硬度都可以伪装成石头的糖饼,认真思考起人生理想——再过一天,我可就真的身无分文了。是卖艺,还是卖药,或者是卖马?
我转过身去,对着身后的小黄马露出了善意的笑,八颗牙齿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许是我的诚意太过惊悚,小黄马的尾巴出其不意地狠狠地甩到我脸上,还附赠了一个不屑的眼神:愚蠢的人类!
这种祖宗要来何用?不如卖了换房钱!
我打定主意,立刻牵着小黄马走到一个空旷之处——若它不同意被卖,出蹄踢我,我还有地方可逃——正准备开口倾诉惨痛人生,突然乌泱乌泱不知从哪儿冲来一大群人,把我和小黄马都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兴奋地仰头望着某处,我跟着看去,只见一个屋顶上,三个人正在围攻一个少年。
果是民风淳朴,从不做口舌之争,连个出声相劝的人都没有。周围人都是一脸兴奋,有些人还立刻有模有样的学起招式来。眼看劝说大计实施不成,我准备换个地方,定要将这马卖了不可,突然看见那少年使出一个剑招,剑光如芒,身形拔地而起,从那三人的围攻下险险脱身。
是玄武宫剑法中的”孤星秋月”!
就像一个落入水中,口鼻已经冰凉的河水灌满了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我心底陡然升起希望。这少年定然与玄武宫,或者方杜若有莫大的关联,哪怕他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我也要从他口中问出方杜若的下落!
屋顶上四人成了对峙之势。少年也不过十二三岁的模样,粗布衣衫干净整齐,眉清目秀,假以时日定然能靠一张脸走遍天下。
“那……小子,偿命来。”气喘吁吁开口的,是一个满面胡须的青年汉子,听身旁免费解说员道,这人是保州大刀徐家的次子,因为时常吹嘘“我若第二,世上无人敢排第一”,所以人送绰号“徐二”。
另外两人是徐家旁枝子弟,平日就跟着徐二蹭吃蹭喝蹭姑娘。看那三人的架势,平日也是精于吃喝疏于锻炼,以一敌三都还如此狼狈。
那少年有些眼熟,我想了半天都没想出和谁有点相似。只听他怒道:“分明是你们做贼心虚,栽赃到我头上。你们还有没有点公理王法?”
徐二“我”了半天也没我出个名堂,跟班一忙提剑指着少年:“二公子说得是!那你说,为什么你刚走过,王掌柜就毒发身亡了?”
少年清秀的脸涨得通红:“我怎么会知道?你们密谋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可没听到!”
这时,现场又冲来一群衙役,为首的是一个四十来岁的捕头,宣称要捉拿杀害王家药铺掌柜的凶手。
徐家三人一口咬定是少年下的毒,少年据理力争。眼看三人又要动起手来,我连忙上前高喊一声:“这位捕头,何不将他们都带往现场指认一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在我身上。在保州,像我这样打扮的江湖人为数不少,众人习以为常。听我这么一说,捕头大概也是找个台阶下,便同四人商议起来。
少年显然是不愿意的,但是被徐家三人威胁,再加上捕头在一旁晓之以理,最后也是不情不愿地去了。
围观人自然一窝蜂地跟去。我牵着小黄马,落在后面。待我绕着事发酒家走了一圈后,酒家门口已经围了一大群人。
我将小黄马远远放在人群外面,自己悄悄地挤进去。人到了酒家大门,各类闲言碎语也听了不少。
事情经过大略是,徐氏三人宴请王家药铺的掌柜商量要事,少年经过时,不小心蹭了徐二一下,两人争执起来,被王掌柜劝开。少年刚走没多久,王掌柜突然身死。徐二认为是少年下的手,连忙追上大打出手。
徐二的亲兄长也来了。我揉揉眼,看了又看,他和徐二长得,简直不是一家人。徐二膀大腰圆,一看就知道是做劳力的,他哥哥穿着一身儒衫,倒像个教书先生。
我可没说是两兄弟的娘偷人之类的……
仵作验完尸,认为王掌柜是被毒死的。徐二一听,得了意:“怎么样?我就说,肯定是这小子下的手!”
少年一脸冷意:“我可不认识什么王掌柜李掌柜的。俗话说,人不可貌相。谁知道是不是同桌吃饭的人动了手脚?”
“二公子和我们,还有王掌柜同桌吃饭,都没有问题,怎么你一来就出了事?说不定,你是怀恨在心,本想下毒害二公子,哪里知道二公子命大,没被毒死。”跟班二连忙反驳。
我看少年的脸气得通红,连忙扬声问:“仵作,在下也学医数年。我看这尸体,面色红润,耳下有青痕,怕是有什么隐疾。你莫要老眼昏花看错了,冤枉好人。”
这话立即引来附和声一片。我左右瞧瞧,出声的多是些中老年妇人,还有一些年青女儿也羞答答的跟着点头。哈,一张俊脸吃八方!
那个仵作年过半百,左腿受过伤,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看他的神色,想必也有几分倔脾气。听着我如此质疑他的专业素养,很是生气。
“你这小姑娘好不知事!若中毒和隐疾都分不出,我这把老骨头就立刻拆了给你下酒。不错,尸体上有脸色发红耳下现青痕两个症状,粗看的确是心疾,但是你没看见他手指尖有淡淡的紫痕。这是毒气攻心后,循着心经到了手指,阻塞形成青紫淤痕。”
老仵作鄙夷地看着我。长篇大论说了这么多,最终得出我是半吊子大夫的结论。
半吊子就半吊子,我又不在保州开业行医。我正要说话,徐大公子走到我面前,向我一拱手:“这位姑娘可是有话要说?”
徐大公子仪表堂堂,站在我面前,腰背挺如青松一般。我侧脸看了臭着脸的少年一眼,笑笑说:“莫非……公子害怕?”
徐大公子有礼一笑:“姑娘说笑了。”
我看着徐大公子:“看来,徐二公子的跟班都是不世出的仵作,还没检查尸体就知道王掌柜是中毒而死。”
我的声音不大不小,每个字都能落到围观者耳里,现场顿时一片鸦雀无声。
“你你……你胡说!”跟班一目光慌乱,“二公子与我们三个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没有中毒,我怎么可能下毒?”
正所谓,不惧神对手,只怕猪队友。我笑:“我又没说是你下的毒,你慌什么?”
“就是你下的毒!”少年终于抓到机会,兴奋得手舞足蹈,一巴掌拍到我肩上:“这位小姑娘,你是我见过的美人中最聪明的!”
可真疼啊。我瞪了他一眼,他只是笑嘻嘻的吐了吐舌头,我忍不住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