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航船走的是上水,所以并不很快,进入洞庭湖已是第二天的中午,从汉口出发整整航行三十三个小时才到的岳阳。两天来,人们都在吃着自带的干粮,可越素贞一家有干粮却吃不下。他们都不出声,只是默默地在心头检讨自己的过失。
越素贞在想:为什么不花上二十一块大洋买三张后天的票呢?比起儿子来,钱算什么呢……再说,早一天迟一天去长沙,又打什么紧……
蒋奉楠在想:我真该死,昨天为什么不花十块钱把那票贩的票买下,如果坐的是大渡轮,又哪会发生这样的事……
翠翠心头也极不平静,她想:要是当时我不松手就好了,兴许弟弟和自己都会被拖上船的,这样他就不会被丢失了……啊,不行,要是自己不松手,爸爸肩上挂有担子,他不可能拉得住我和弟弟两个。我和弟弟不识水性,不知爸爸识不识,要是三人都跌进江里,那……
当机船靠在岳阳码头时,已是下午四点钟,客人们向船家交了船费,陆陆续续下了船。人们经过船头,看着还呆坐在船头悲痛欲绝的越素贞一家,有的轻声叹息,有的掉头拭泪,有的想上前安慰几句,却又不知怎样说好,也只得摇头离去。
一船客人走得只剩下越素贞一家,船老大还不忍向他们讨回船费,更不忍立时驱赶他们离开,他在船上打扫擦洗了好一阵子,大概觉着男人比较好说话,就靠近还在低头沉思的蒋奉楠说:“大哥,明天我们的船还开呢,你是一个人去,还是一家人都去呢?”
“我——我去,我去!”“明天船还开”的话敲醒了沉痛中的蒋奉楠,“我们什么时候动身?”
“几天的劳碌,现在我们也要休息一夜,并且还有货物要装。”原来这些机船本是装货的,只因近来难民很多,装人有利可图,于是搞成了下去装货,上来载人,“你们在这儿有亲人吗?”船老大又关切地问。
“没有!亲戚到长沙!”
“喔,那你还得乘早找住处呢,大嫂和两个孩子没安顿好,你怎么放心又同我们去汉口?”
“是的,是的!”蒋奉楠答应着,站起身,躬身抓起了船头的担子。船老大见他有点立足不稳,急忙上前托住扃担,然后再放到他的肩上。
“大哥,给船费!”通过长时间的心理调整,越素贞终于恢复了理智,她从翠翠的包里,拿出八个大洋递给了船老大。
“唉,大嫂,我本不想收你这些钱,可船是老板的,船上工人又不只我一个,要是不收,怕多嘴多舌的人告诉老板讨好他,我只好收下了。这样吧,明天船是运货,大哥坐船下去我们就不收费了,算是真正搭便船吧!”
“那就多谢大哥了,不知明天几点开船?”越素贞问道。
“明天上午八点。”手握银元的船老大沉吟了一下又补充说道,“明天早上八点,没见大哥到来之前,我们决不开船!”
第二天早上七点,越素贞就送丈夫到了码头机船边。趁机船还在装货,夫妻俩就在一边深情话别。
“你们就住在那家客栈,哪儿也不要走,五天之后,不论找不找得到勇儿,我都一准回来。”蒋奉楠叮嘱妻子道。
“我知道,我们哪儿也不去,这几天就在客店、岳阳楼和码头上等你们回来。要注意安全,一定要平平安安的,再不要出什么乱子!我可以多给你两天时间,一个礼拜吧。一个礼拜你——你们还不回来——”说到这里,越素贞突觉说话特别困难,就紧紧地抓住了对方伸过来的手,“我真的不知怎么办好了——呜——我们离不开你们啊……”她终于控制不住,扑在对方怀里抽泣起来……
“大哥,走吧,嫂子放心,不会有事的。”货物装好后,船老大手握船篙站在船头,向岸上两人招呼起来。
蒋奉楠放开妻子,来到船上。船机震响时,船老大将篙子在堤岸上一点,船就立时掉了头,突突突地向洞庭湖口驶去。蒋奉楠回身本想多看妻子几眼,无奈高耸的货物挡住了他的视线。
岸上的越素贞,随着船头的转向急走了几步,可是终于不见了丈夫的身影。她呆望着远离的机船,原先扬起的右手并没完全放下,微动着嘴唇,像是还有千言万语没有说完。寒风再起,刚刚见晴的时日,忽又变了天,骤风拉掣着她的黑缎旗袍,刮乱了她那没能束牢的发辫。尽管机船已完全看不见,可她还是那样久久地立在岸边……
几天来,正午光线最好的时候,人们在岳阳楼的最上层,总要看到这样的母女三个,她们不吃不喝,不看楼中古迹,不观楼外景象,老是极目眺望着洞庭湖口,像是要看透那重重的迷雾,像是要望穿那滚滚的江水……
“我要爸爸——我想哥哥——”是那最小女童的喃喃自语……
几天来,下午晚饭时光景,人们在岳阳码头临水边总要看到这样的母女三人,她们不避寒风,不躲细雨,长时间的在湖堤上站立,每艘船下来的人被她们全点了数,每个人的面孔被她们认了个清……
“爸爸快回来——哥哥快回来——”还是那最小女童的喃喃自语……
到第六天的傍晚,越素贞母女三人,终于再次等到了她们曾乘坐过的这只机船。船头掌篙老大老远就向她们招了手,欢喜得母亲闭目默谢神灵,两个女孩鹿蹦雀跳。当越素贞睁开了眼,女孩停止雀跳时,机船已经靠了岸。船老大抓起缆绳,平静地向两个孩子说了声“你们爸爸回来了,”就不再理会她们,全心地照顾起下船的客人来。
通过对船老大的察言观色,越素贞刚平静的心骤然紧张起来,急切地盼望着儿子和丈夫的面孔出现。在一船客人快要下完的时候,神色颓唐的蒋奉楠才孤零零地从船舱里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出来。一切都明白了,越素贞只觉头脑“嗡”地一下,便浑身瘫软地跌坐在湿漉漉的雨地上。
“妈!你怎么了?妈!”翠翠哭喊着用力扶住了母亲的背。莲儿也吓得大哭起来。蒋奉楠不再犹豫,几个箭步冲到了妻子身边,抱住她呜咽道:“勇儿会没事的!勇儿会没事的!”说着,他右手从衣袋中掏出了两张纸条,用它拍打着越素贞的脸,“你看这个,你看这个!”
越素贞睁开眼,在那纸条上看到了自己所熟悉的儿子的笔迹,像是久病虚弱的人喝了千年人参汤,立时就来了精神。这两张纸条写的都是同一个内容,上面是:“爸爸妈妈别担心,我同范长生叔叔去他爷妈家了。他说等找到爷妈了,带我到长沙建湘路找你们。姐姐妹妹好,小勇。”“他姨父在武昌南交路狮子巷叫丘福发”尽管条中写错了几个字,但意思再明白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