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那只见柴不见人的渡般慢慢悠悠地在河心游走,彭官生一下子就觉得今天这事来得有些蹊跷,可究竟是哪里不对路,他一时也没完全明白过来,也只得伸手进入长衫遮盖下的腰间抓住枪柄,目送着渡船过了河。
渡船在对河岸边停稳之后,彭官生也就放下心来。因为他看到龙文池和张副官最先下了渡船。二人下船后,还为谁走前的问题相互谦让了一回,然后张副官在左,龙文池在右,二人肩并肩地走过对河码头,登上石级去了。
本来,彭官生是想等渡船又拉过来之后,自己再过河去陪同龙文池看武器的,但等了一会,他就有些不耐烦了。原来是那六担柴的丫枝太长,担着过不了横于船上的牵绳,六个汉子不得不抽去扦担,一捆捆地搬柴上岸,而蒋老成又还吩咐他们,要把柴堆于城墙脚下才行,这样一来,又哪有不费时间的道理呢?见这渡船许久不曾过得河来,彭官生心想,去塘沟湾又没多远的路,而这当姐夫的,本身又是弄枪的好手,有不有自己到边都无所谓,倒不如趁此时机,回去与那两个姨太太逗逗乐了。想到这里,他便抬腿又向布庄走去。然而,这一个晚上,彭官生和两个姨太太硬是没把龙文池等回来。
其实,彭官生与龙文池两个姨太太的来往,全是因为彭官香从中撺掇引起的,不然,彭官生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然而,这彭官生却又不愿看到龙文池的生命受到什么威胁,一来龙文池对他彭家有恩,二来他也不愿自己的姐姐过早地成为寡妇。所以,龙文池一夜没回家,他到底还是非常吃惊。于是第二天早上一起床,他就早点也不曾吃,急急忙忙过河去找姐夫。来到塘沟湾之后,经过与哨兵的长时间交涉,彭官生终于见到了这叫做张学成的副官。张副官说是龙文池昨夜看过武器之后,已决定买一部分,随后就回家取钱叫人去了,直到现在还没到来。彭安生情知事情不妙,又急忙去天王庙找汪子俊报案。汪子俊听到这个情况却不以为意,说是龙文池肯定和哪个相好的厮混去了,就让彭官生先回家等待几天再说。
也就是这天的晚饭之后,蒋老成让杨全替自己在渡船上招呼过往客人,自己却陪着越素贞母女来到马场湾坟地。到了地头,他放下了背上的背篓,从里面取出了数样东西:香烛、纸钱,老酒、人头——独眼龙文池的人头。
原来,昨日装着六担丫枝柴的渡船刚拉到河心,龙文池便感到自己脖子猛然间一紧,以后便什么事情也不知道了。船到了老城河岸边一停,那身材与龙文池差不多、同是留着分头且预先就与杨全坐在船上没引人注意的便装军人,立刻穿上卖柴人(这些人与那两个买布的,当然也是黄世昌从部队中精挑出来且源于本地区的军人装扮的)从龙文池身上扒下的外衣,然后与张学成下了船,一个里一个外地走过河岸。对河的彭官生离得远,加之天色见晚,他又怎么分辨得出这龙文池不是那龙文池呢?后来的事就好办了,六个大汉在蒋老成的指挥下,先把龙文池的尸体放于城墙脚,而后便用这十二捆丫枝柴将其盖住。到了半夜,蒋老成就与杨全又把尸首抬到渡船上,割下龙文池的脑袋后,便任其尸身向下游漂去。
坟地里,越素贞划燃了火柴,点燃了中午时杨全让人担来此地并已砍碎了的六担干柴。蒋老成把独眼人头放于火堆上,在叽叽喳喳的一阵烟火之中,这生人头不一会就变成了熟人头。
“吃吧,你们吃吧,恶人的脑髓是很有营养价值的,吃吧!”越素贞此刻虽是满面泪痕,却又满面是笑,并且还笑出了声响,她自己喝干一杯酒后,就又邀起亡魂来,“他幺舅,剑清,你们快吃,这可是难得的美味,”喝了一大口酒后就又说,“奉楠,以前就听说湘西人吃人肉,我们现在已可算是湘西人了,吃吧,你该多吃一些。我们夫妻虽说是不能白头共老,但请你放心——你们三位都放心,我不会让你们就这么白白死去的。有朝一日,我一定取了那姓汪的人头来祭奠你们。”说到这里,她的双目又现出了异光,“哎,成叔你喝酒呀,你怎么不喝?”眼中异光隐去之后,她又邀起蒋老成来。
或许是因为眼前景象太过惨烈,蒋老成端着酒杯端坐一侧,一直是不声不响,听了越素贞几次招呼后,他就举杯一口而干,长叹一声就又不出声了。
“爸爸,剑清,幺舅,我要给你们辞行了,呜——”蒋翠翠给三所坟墓烧了香纸奠了酒后,便跪在地上,一边呜咽一边祈祷起来,“我已答应嫁给人家了,明天就得跟人家走。妈妈不愿走,呜——”说到太难受时,她又不得不停顿了一下,“我,我求求你们,要多多保佑我妈,她,她太苦了,呜……”
天色已经很晚了,而坟地的这堆篝火却还在燃烧着,一直燃烧到没有任何人知道它是怎么熄灭的为止。
时间只过了两天,在三年前发现茶师学生王国许的地方,渔梁主人又发现了一具男尸,只是没有见着尸体的脑袋。一时之间,整个茶洞老城便沸腾起来。这时,等了三天都没等到龙文池半点消息的彭官生,听说河里发现了一具无头男尸,就急急赶到现场验看。结果,他也确定不了这究竟是不是龙文池,又急忙赶回布庄,把两个姨太太叫了来。两个姨太太一见那熟悉的内衣内裤乃鞋袜,当时便大哭起来。彭官生直到这时也才明白,原来自己的姐夫竟在此地坐了三天三夜的水牢。
因此,彭官生在收拾了龙文池的尸身之后,就又过河准备去天王庙向汪子俊陈情。当他走到西门的时候,忽听到越素贞的住房内传出了女人的哭述声。细细一听,才知道是茶师的阮寿筠母女在向越素贞哭要翠儿。
原来,翠翠随着部队离开学校时,不曾跟学校任何人打过招呼,可以说是偷偷离开的。刘英在一天一夜没见到她的身影后,疑心她病倒在家里了,于是趁午休之时,约了几个同学来西门茶店寻问,这才得知早在昨天清晨,翠翠就跟着部队离开了茶洞的消息。这样,刘英又急忙赶回学校,将此事禀告了母亲。阮寿筠听到这个讯息,自然是吃了一惊,就约了丈夫刘鹏飞及去年毕业后留校任教的王平,四人又一起来到西门向越素贞要人。
“你明明知道她要走,为什么就不通知我们一声呢?”阮寿筠既是埋怨,又是伤心。
“她人已有这么大了,如果要走,谁又能留得住她?”越素贞既是悲苦,又无可奈何。
“不可能的,她从来就没跟我说起过要嫁什么军官,”刘英仍是满腹疑窦,“况且,只差一个学期就毕业了,而那些当兵的又才来得几天?哪有感情发展得这么快的呀?平时又没见着她与他们有什么接触,一定是他们把她绑架走的!”
“若是绑架,她怎么又会事先告诉我呢?”越素贞淡淡一笑说。
“这——”刘英无话可说了。
没接到翠翠,阮寿筠一行又默默地向学校走,进了校门后,阮寿筠终于对这一直不曾开口说话的刘鹏飞埋怨起来:“你为什么一直不说话呀?发生这么大的事,你就一点看法也没有?”
“唉,你让我说什么呢?”刘鹏飞无可奈何地叹息了一声又说,“你没瞧见她那态度,冷的——好像我们都是陌路人了,唉——”又是一声长叹,“翠儿要走就走吧,如果龙文池的暴死与她的出走有关系的话,那她是非走不可的。只是她这一走,素贞可能就不会有多少日子好活了。唉——”
“你——你说什么呀?”阮寿筠惊异地抬头向丈夫的脸孔看去,当看到他眼中已含泪花之时,自己不由地就低下了头。于是,大家就又沉默起来。